第三十三章 2018

半夜突然下起大雪。

周旭堯沒開暖氣, 半夜被凍醒,醒來就見玻璃窗外飄著密密麻麻的雪花。

他開啟燈,起身坐在床頭, 彎腰撈過床頭櫃的打火機、煙盒, 慢條斯理點了根菸。

煙霧瀰漫,周旭堯半眯著眼, 衝著房間懶慢吐出唇角的煙霧。

眼見奶白色的煙霧一縷一縷消失在半空, 周旭堯彈彈菸灰,捏著菸頭,隨手撿起枕頭底下的日記本, 慢慢翻開頁面。

【周旭堯,見信安。

這是我在巴蘭小鎮待的第三十天, 巴蘭剛下過一場大雪。

大雪掩蓋成片的草地, 屋頂、院子、遠處的樹全覆上一層白, 我起床站在院門臺階, 滿目白雪。

我跟楊哥約好明天進山, 他開車送我到塔拉山山腳, 等我要出山的時候他再去接我。

昨天賙濟知道我在巴蘭停滯一個多月後特意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再回塔西待兩天,我看了眼時間, 怕來不及,拒絕了賙濟。反正我出山那天還是得路過塔西, 到時候再去他那住兩天。

我想了想,要真有危險,我這次避開了,下次也不一定躲得過,一切隨緣吧,管他呢。

此刻他唯有的念頭就是找到李瑾南,帶她回去。

老劉其實這次很不想我進山, 前兩天我出門不小心摔了一跤,去掛經幡的時候又差點滾下山,老劉說是神佛在警告我,這次出行很危險。

炮竹聲震破雲霄,五顏六色的煙火在黑夜中爭先恐後綻放,李瑾南在大冷天裡舉著手機給他放了場專屬他的煙火。

這次進山應該得待半個多月吧,我準備了很多物資,怕相機沒電,帶了好幾塊電池。

周旭堯,我祝你永遠幸福平安、快樂順遂。

【如果哪天日記本丟失,有人意外看到它,請替我轉告我的愛人,我願為他搖旗吶喊,做一世好人,只求他一生平安。】

那時候周旭堯只覺得這姑娘腦子有問題,從來沒有想過,她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她對他的情義。

沒有人比他更希望李瑾南還活著,也沒有人比他更絕望。

第一次,第一次周旭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威脅。

一旦失聯,他們就淹沒在人海,再也找不到對方?

2014年夏天,周旭堯生了場重病,李瑾南人在西北,知道這事後破天荒地趕回來照顧他,在重症病房那幾天,幾乎全靠她的細心照顧。

直到現在,周旭堯才清楚,在他不知道的某個角落,有人一直在默默祝福他、愛著他。

第二天天剛剛亮,周旭堯便衣衫整齊地站在時野房間門口,敲響他的房門。

周旭堯盯著那兩行字胸口砰砰砰跳個不停,那一瞬,他彷彿看見李瑾南趴在桌上埋頭認真寫日記的畫面。

指間的煙忽明忽暗,周旭堯燙手似地將筆記本擱在床上,掀開被子起床站在窗戶邊,神色寂寞地盯著窗外不停歇的雪。

,晚九點十分,李瑾南留。】

是一條推薦歌曲的微博,推薦曲目楊千嬅的《勇》,周旭堯在好幾個深夜曾重複單曲播放這首歌,只是他想了很久都沒想通李瑾南想表達什麼。

再往後翻一片空白,周旭堯捏著空白的紙張沉默半晌,不信邪地一頁一頁往後翻。

那時李瑾南剛評上國外某攝影獎,主辦方邀請她去頒獎典禮現場,她為了照顧他,想都沒想拒絕了。

2013年冬天,周旭堯在美國出差談生意,李瑾南知道他沒在北城過年,特意在大年初一給他打了個影片。

那些被他忽視的、過濾的記憶碎片在此刻發了瘋地漲起來、冒出來。

2012年6月23日,他憑空收到一份禮物,是一本書,阿城的《遍地風流》,扉頁裡夾了張紙條,紙條寫著:“我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最好的馬,也許我還沒有走遍草原。”

胸口大石壓下的瞬間,周旭堯緊張到不能呼吸,尤其是看到李瑾南近乎絕筆信的最後一封告別信後,周旭堯只覺頭疼欲裂,彷彿有無數只蟲在腦子裡鑽咬。

再見。

【此日記,致我親密且陌生的愛人周旭堯。】

掙扎片刻後,周旭堯盯著窗外漆黑的夜,暗自下了個決定——

也是從那開始,周旭堯心裡埋下想娶她的念頭。

信就寫到這吧,如果我能平安歸來,後面的話我親口跟你說。

2013年3月5日,李瑾南約周旭堯去三里屯吃飯,那天他倆去了家川渝館,周旭堯不太能吃辣,李瑾南卻吃得很歡,吃到一半,周旭堯受不住轉頭進了洗手間,再出來,李瑾南跑附近的店給他買了份甜豆花。

他怕,怕晚去一分鐘、一秒鐘,李瑾南就跟他天人永隔。

2015年,他求婚被拒,好幾次懷疑李瑾南是不是故意逗他玩。

不管下不下雪,他明早一定要出發前往塔拉山。

2016年冬天,李瑾南久未更新的微博突然發了條動態,周旭堯收到提醒後鬼使神差點開看了眼。

清醒那刻,周旭堯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為李瑾南隱瞞許久的愛戀感動,還是在擔憂這趟本就沒抱太大希望的行程。

失聯那兩年,周旭堯刻意忽視她的訊息,其實也不用刻意忽視,他跟她的聯絡從來都是單向,各自沒有共同好友,也沒有共同的交際圈。

那年全國還沒禁放煙火,李瑾南不知道從哪兒弄來兩大箱煙火,頂著大雪將手機架在一邊,她戴著頂紅絨線帽,跑跑跳跳拿著打火機去院子裡點菸火。

如果這次行程順利, 回來後我一定給你打電話親自告訴你:周旭堯, 其實我挺喜歡你的。

彼時是野睡得正香,莫名被吵醒,時野頂著一頭雞窩,拖著拖鞋滿臉不耐地開啟房門,抬眼瞥見周旭堯精神不振的臉,時野皺了皺眉,莫名其妙問了句:“大清早幹嘛?”

翻到最後的尾頁,空白處寫了兩行清晰、醒目的句子——

周旭堯看著人,表情異常平靜:“我今天就要進塔拉山。”

時野手搭在門沿,沉默地盯著周旭堯沒回應。

良久,時野搓了搓頭髮,言語有些意外:“今天就去?東西什麼的還沒備齊,還有程希身體也扛不住……”

話沒說完,周旭堯出聲打斷他:“就我倆進山,程希倆不去。”

時野沉寂半秒,再次詢問:“你真要今天走?”

周旭堯肯定地看了眼時野,時野察覺到他的意圖,沒再追問,迅速做決定:“行,我收拾收拾就走。”

周旭堯見他同意,抬手拍了拍時野的肩膀,轉頭離開。

程希起來透氣聽到兩人的談話,在周旭堯離開前,下意識叫住他:“旭哥。”

周旭堯停下腳步,扭頭看向程希,見她臉色不大好,罕見關心一句:“好點了?”

程希蹭蹭蹭跑到周旭堯面前,面帶猶豫詢問:“旭哥今天要進山?剛下過雪,路不好走,要不——”

周旭堯擰了擰眉,拒絕:“時間來不及。”

“你身體吃不消,就在客棧待著。剩下的,我跟時野來處理。這趟的費用我待會轉你微信。”

程希舔了舔嘴唇,急忙搖頭拒絕:“旭哥,我不要錢。相識一場就當認個朋友,再說,我跟阿南姐也挺有緣的,就當我幫個小忙。”

“對了,我再看看阿南姐的狀況吧。我儘量算出一個準確的方位,方便你們找。”

程希的後半句話太有誘惑力,周旭堯不忍拒絕,點頭應下。

得了允許,程希立馬回頭準備東西。

周旭堯跟在其後,林加見程希還要算,欲言又止看了她好幾眼,最後順從地幫她忙。

這一次做法遠比之前的兇險,程希想要看到李瑾南目前的具體位置,費了很大心血,到最後還割了一刀,血順著手腕流了一地。

她也沒在意,繼續做法。

整個過程足足維持了半個小時,到最後,程希滿頭大汗地接過林加遞過來的紙筆寫出幾個關鍵詞遞給周旭堯。

周旭堯看程希身體消耗得厲害,歉意地看了兩眼程希,伸手接過她遞過來的紙條。

【塔拉山,西北方,灰帳篷,一堆人。】

拿了地址,周旭堯匆匆回房收拾東西準備動身。

十五分鐘後,周旭堯、時野兩人不顧劉萬能的勸誡開車離開巴蘭,前往塔拉山。

一路上暴風雨不要命地湧過來,眼前白茫茫一片,壓根兒看不清路,能見度低,再加上風大,時野開得很慢。

周旭堯一手拿著指南針,一手捏著程希寫的紙條辨別方向。

事實證明,有時候逆天而行只會遭天譴。

開到三分之一,大雪掩蓋路面,輪胎陷進沼澤左右為難。

時野被迫停車。

兩人坐在車裡相望無言。

良久,時野猛然拍打兩下方向盤,後背倒靠在座椅,扭頭問周旭堯:“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

周旭堯癱坐在椅子,偏頭凝視片刻窗外密密麻麻的風雪,胸腔裡緩緩溢位一聲:“我總覺得今天要是不出發就再也見不到李瑾南了。”

事實證明,預感在某些時刻比什麼都準。

該來的,不該來的,全都一一應驗。

被困後的第三個小時,兩輛開著路虎攬勝的車突然從大雪中冒出來。

周旭堯見有人,立馬招手呼喊求救。

只是他沒想到,第二輛後座睡了個他找了個大半個月的女人。

司機大老遠地看見周旭堯兩人招手,主動停車詢問他倆需不需要幫助。

得到答案後,兩輛車裡的人全下來了,一共六個人,四男兩女,還有一個藏族小孩。

幾人從後備箱找到繩子栓在兩輛越野車上聯手將陷在沼澤的車拉上來。

聊天得知,幾人是某研究所的地質勘察隊成員,這次過來是考察冰川地貌的。

那個藏族小男孩是領路人。

周旭堯本來沒當回事,直到看到第二輛車後座蒙了塊白布才好奇詢問一嘴:“車裡還有人?”

幾人聞言頓時臉色一變。

周旭堯還沒來得及消化幾人的反應,藏族小男孩猝不及防哭出聲,嘴裡一個勁地說對不起。

“阿南姐姐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要不是我阿南姐——”

周旭堯聽到阿南兩個字,臉色驟然陰沉,條件反射抓住桑吉的衣領追問:“你剛剛說的阿南姐姐是誰?”

“什麼叫你害死了她?”

說著,周旭堯不顧眾人的反應,推開擋在前面的人,發了瘋地往那輛車跑。

嘭的一聲,車門開啟,周旭堯看著被白布包裹的屍體,顫著手不敢掀開。

直到背後慌亂的腳步聲響起,周旭堯才咬牙一把掀開白布。

白布掀開,一張熟悉、蒼白的臉一點一點露出來。

看到李瑾南屍體的瞬間,周旭堯差點叫出聲。

他捂著嘴,肩膀無力地靠在車門,滿目震驚地盯著眼前那具冰冷的屍體。

考察隊的幾人趕過來撞見這幕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反應,眼睜睜看著周旭堯踩上車,伸手一把將李瑾南抱起來。

桑吉見周旭堯要抱著李瑾南離開,立馬繃著小臉,雙手張開攔在周旭堯面前,周旭堯表情僵硬,看向桑吉的眼神冷硬如石頭。

考察隊隊長王華見狀,立馬拉過桑吉,微笑著上前解釋:“……這事有點誤會。”

“小兄弟是這樣的,今早我們考察隊其實都準備撤離了,結果隊裡有個小姑娘迷路了,桑吉去找人,李攝影師不放心跟著桑吉一起去……結果半路桑吉一腳踩空不小心掉進冰窟,李攝影師為了救桑吉……最後失溫去世,我們找到李攝影師的時候她已經沒了呼吸。”

“我們跟李攝影師遇見也是緣分,半個月前塔拉山發生雪崩,我們那時候在一個山洞裡做考察研究,雪崩發生地離我們只有兩百米遠……雪崩結束,我們在一塊大石頭背後發現已經昏迷的李攝影師,她當時傷得嚴重,小腿骨折無法獨立行走。”

“我們只能把她安排在離塔拉山最近的一戶藏民家……她昏迷了整整一週才清醒,當時她身上東西全丟了,我們沒有她家人的聯絡方式,進塔拉山的路也被封了,無法送她出去,只能繼續讓她住在藏民家。”

“前兩天她情況才有點好轉,本來今早都商量好等我們把最後一點工作完成下午就出山,沒想到……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周旭堯說不清此刻的心情如何,他抱著懷裡冰冷的李瑾南,視線落在愧疚到眼眶通紅的桑吉臉上,一時間內心滿是無力。

王華見周旭堯滿臉悲愴,無聲地嘆了口氣,從兜裡掏出一個紙團遞給周旭堯,“這是李攝影師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周旭堯低頭看了眼塞過來的紙團用力攥手裡。

紙團開啟,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名字——

【周旭堯。】

周旭堯看到這滿紙【周旭堯】,差點泣不成聲。

時野也沒料到是這樣的結果。

回程路上,時野全程不敢回頭看周旭堯。

王華幾人著急離開,見找到李瑾南的家人,匆匆告別離開。

桑吉不肯走,在雪地裡站了好長時間才被一個姑娘拽上車。

路上,周旭堯全程抱著李瑾南的屍體。

剛開始還能維持體面,到最後,周旭堯看著李瑾南蒼白、沒有血色的面龐,頓時紅了眼眶,捂著嘴無聲哭出來。

他想不通,想不通他找了大半個月的人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

震驚、荒誕、滑稽、可笑……無數情緒從他腦子裡劃過,他甚至在想,這到底是不是老天給他的懲罰。

在他滿懷期待、滿心歡喜的瞬間又給他重重一擊。

三個小時。

只要早三個小時他就能見到鮮活的李瑾南,就能觸碰到她有溫度的身體。

可是他偏偏遲了,偏偏錯過了。

他找不到,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而這個平常而又普通的日子,周旭堯以他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失去了他最愛的人。

最可笑的是,她不是死於轟轟烈烈的雪崩,也不是死於他人陷害,而是為了救一個跟她沒有任何關係的小孩,死於失溫。

這一刻,諷刺意味十足。

返程永遠快過去路,這一趟他們只花了四個小時就趕到了巴蘭。

程希的項鍊在周旭堯兩人出發兩小時後毫無徵兆斷裂,她撿起斷裂的項鍊,臉色驟然煞白。

那一瞬,她清楚地感知到了死亡的氣息。

只是她沒想到,她還沒來得及傳遞這個訊息就看見時野的車在暴風雪中踉蹌開回來。

幾人下樓迎接,只見時野推開車門站在一旁無言以對,而後排,周旭堯抱著逐漸冷硬的李瑾南寸步不離。

劉萬能見到這場面嚇到不敢大聲喘氣,個個面容緊張地盯著周旭堯。

比起眾人的驚慌失措,周旭堯反而成了最平靜的那個。

他找時野借了車,簡單處理完巴蘭的事,獨自開車往北城趕。

時野放心不下,提出一起送李瑾南迴去,提議剛出就被周旭堯嚴詞拒絕。

2018年4月15日下午七點,周旭堯獨自帶著李瑾南的屍體往北城趕。

鍾琸接到周旭堯打來的電話,知道他一個人帶著李瑾南開車回北城的事,嚇得在電話裡罵罵咧咧好半天。周旭堯等他冷靜過來,面無表情交代他在兩天內找兩塊墓地。

巴蘭到北城全程三千多公里,這三千多公里,周旭堯開了足足一週。

途中路過檢查站,周旭堯找人找關係□□明解決問題。

這一路周旭堯幾乎沒怎麼休息過,全程都在趕路。

趕到三分之二的路程,周旭堯給鍾琸打了通電話,拜託他在兩天內找兩塊挨在一塊的墓地,他回去要用。

鍾琸嚇不輕,問周旭堯發生什麼事了,最後知道周旭堯獨自帶著李瑾南的屍體回北城,鍾琸在電話裡罵罵咧咧好半天。

電話結束通話,周旭堯刻意忽視匆忙趕路的疲倦,繼續開車往北城趕。

18年4月底,周旭堯頂著一身狼狽回到北城。

李瑾南的屍體儲存得完好無壎,沒有受到一點破壞。

鍾琸老早就等在高速路口,接到人,鍾琸強行帶著周旭堯去火葬場。

李瑾南屍體火化後,周旭堯強忍著悲痛將她安葬在新買的墓地。

那一年,周旭堯永失所愛。

餘後的每年清明、415,周旭堯都帶著一束菊花去看望李瑾南。

每次他都待一整天。

周旭堯三十歲那天,他獨自開車去京郊的墓地找李瑾南。

墓碑上的李瑾南滿面春風,眼尾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周旭堯俯身,伸手輕碰李瑾南微笑的眉眼,抬頭看著蔚藍的天空,自言自語:“你說,我這一生,還能碰到李瑾南這樣的女人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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