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18
福特車廂隨著周旭堯這句問話突兀地沉寂下來。
楊東舔了舔乾澀的嘴皮，扭頭上下打量兩眼周旭堯，憋不住問：“您想進塔拉山？”
周旭堯從兜裡翻出一包煙，撕開塑膠殼，掀開蓋，垂低下巴咬了根菸。
摸了兩下兜才發現過安檢的時候打火機被沒收了。
楊東見狀，隨手遞上打火機。
吧嗒一下，熒綠色塑膠殼打火機口蹭地冒出一股橘黃色的火苗，周旭堯微弓著腰點燃煙，連同打火機、煙盒一齊遞給楊東。
夾著煙抽了兩口，周旭堯虛眯著眼，喉嚨深處吐出一句：“我要帶她回去。”
楊東點火的手一頓，他甩了甩打火機，黢黑滄桑的臉上露出少許的為難。
半晌，楊東搓了搓臉，嘆氣：“不是我不想帶你進山，實在是沒法去。那邊已經封山，至少得十天半月才能開放。”
“剛出事，那邊管得嚴，到處都在勸返。這幾天天氣也不行，馬上還有場沙塵暴來襲……”
福特出了機場路，飛快轉上高速，周旭堯望著宛如黑洞的前方，語調不明問：“能拿高價找人進山？”
周旭堯嗯了聲，臉上露出歉意的笑：“麻煩了。”
毫無徵兆地，周旭堯想起在某個冬日，喝醉酒的李瑾南趴在長街的欄杆，眼淚直流地對他喊：【周旭堯，我過得不快樂。】
楊東聞言抹了抹嘴角，臉上有些無奈，“我幫你在群裡問問。”
周旭堯咬著煙沒說話。
楊東怪異地看了眼周旭堯，手指摩挲幾下方向盤，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您跟李攝影師啥關係？”
周旭堯腦子飛速轉動，好幾分鐘後才浮出李鴻達的那張諂媚的嘴臉。
“李攝影師失蹤第一週，老闆給她家人打電話，結果對方接通就掛了。老闆再打，接電話的人直接說，她就算死在外面也活該。還說真死了不要通知他們，他們沒這個女兒。”
“塔拉山那邊的天氣十里一個樣，路又難走，車技不好的司機壓根兒不敢去。”
他隱約知道一星半點李瑾南的身世，知道她母親早逝，她有個同胞妹妹，父親娶了後媽，一家人對她的態度都冷漠。
楊東很是肯定地點頭，“前幾次接電話的都是個女人，每次打過去說不到幾句就掛了。最後一次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也是他在電話裡罵李攝影師就算死在外面也活該。”
“我沒想到，你居然千里迢迢來找李攝影師。你跟李攝影師什麼關係？”
“到了塔拉山山口，離目的地還有十幾公里的距離，車上不去只能徒步。進到深處，裡頭全是冰□□通遊客壓根兒不敢去那邊，能去的都是膽子大不要命的專業戶。”
只是周旭堯沒想到李鴻達連自己親生女兒的死活都不願管。
楊東神情嚴肅，看不出半點開玩笑。
周旭堯聞言臉色驟然變了變，他手搭在車窗，神情有些不大相信：“你說你老闆已經聯絡過她的家人？”
“老闆聯絡幾圈李攝影師的親戚朋友沒找到能處理事的，最後只能放棄。”
周旭堯人坐在副駕，安全帶勒在胸口有些悶，他捏緊安全帶動作平靜地鬆了鬆安全帶，眼神裡流露出不容忽視的堅定，“不論如何，我都要找到李瑾南。”
楊東擺擺手，沒跟周旭堯客氣：“麻煩倒是不麻煩，就是可能沒人接單，雖然有幾個不要命的，可去塔拉山還是有點難。”
菸灰不小心掉落在膝蓋，褲子轉眼就燙了個洞。
怕周旭堯忘記他提的問題，楊東在最後再次提了這個問題。
【我一點都不快樂，我甚至覺得，如果一直過這樣的日子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那時候李瑾南剛考上r大的研究生，讀了兩個月就任性退學，瀟灑離開r大。
她導師徐興明提到這個學生，每每都嘆氣搖頭，既生氣又覺得可惜。
想到這，周旭堯閉了閉眼，呼吸不由自主緊了兩分。
他掌心貼在冰冷的玻璃，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憑空冒出，他笑了下，嗓音低沉道：“我是她未婚夫。”
楊東臉上一愣，似乎沒想到周旭堯跟李瑾南是這個關係，他扭頭震驚問：“未婚夫？”
“我怎麼從來沒聽李攝影師提過她有個未婚夫，她常年一個人到處跑，身邊幾乎沒什麼朋友。我老闆算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她有時候日子過得很拮据，每天幾包泡麵度日，難過的時候手上只有一塊餅。我一直以為李攝影師出身不大好，後來才知道她賺的大部分錢都捐給學校的孩子了。”
說到這，楊東熱淚盈眶，一個勁地誇：“李攝影師是個好人，真真一個大好人。”
“好人不該沒好報。”
周旭堯心情有些悶，彷彿一塊大石頭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好人沒好報的事太多，他從來只敬自己，不敬神佛。
只是現在，他倒是希望李瑾南能好人有好報。
—
十點客棧在百多公里外的一個景區附近，兩人開了三個多小時才到客棧。
一路上風塵僕僕，楊東一整天都在開車，到客棧門口的馬路邊停下車，楊東趴在方向盤，累得腿都在打顫。
周旭堯也趕了一天的路，再加上路上聽了這麼多李瑾南的壞訊息，狀態也不怎麼好。
賙濟一直在等周旭堯，聽到動靜，周旭堯披著皮外套、踩著拖鞋，叼著一根菸明晃晃走出來。
瞧了眼卸貨的楊東，賙濟徑自走到車頭前站著回訊息的周旭堯。
周旭堯給鍾琸回完訊息，抬眼就見賙濟站在面前。
賙濟長挺高，面相硬朗，留了頭幾寸長的捲髮，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後來燙的，鬍子沒刮，肩上披著黑皮外套，裡頭搭了件灰色毛衣，牛仔褲大腿邊沾了一點墨水，腳上踩著一雙條紋毛拖，整個人氣質看起來有點頹。
李瑾南在日記本提到過的男人，跟他一個姓，氣質卻截然相反。
周旭堯打量賙濟的同時，賙濟也在默默審視周旭堯，看他一身價值不菲，手腕上戴的那塊腕錶比他全身家當還高，賙濟扯了扯肩膀上的外套，伸手跟周旭堯打招呼：“賙濟。”
周旭堯也伸手：“周旭堯。”
兩個男人相視一笑。
賙濟歪頭看了眼楊東，示意他先幫忙把周旭堯的行李搬進客棧，他留下來招待人：“給你留了間大床房，你先住一晚？”
周旭堯目前沒什麼計劃，只能先住下：“行。”
客棧是三層樓的現代化木屋，融合了本地民族特色，房頂還飄著五色經幡，屋門口堆了幾堆瑪尼堆。
周旭堯進院門前，低頭往瑪尼堆上看了兩眼。
賙濟走在前面，剛下過雨，鵝卵石鋪成的地面有些溼滑，他穿著拖鞋走得有些慢，“李瑾南的房間沒退，還有部分行李放在房間，你要不要去看看？”
周旭堯一步一個腳印，聞言腳步頓了半秒，神情還算平靜地嗯了聲。
兩個大男人都不是多話的人，一直到進前臺，賙濟拿房卡又上二樓最東側的那間臥室前兩人沒說過一句話。
滴的一聲，房卡開啟門。
賙濟推門進去，將房卡插在門口，人往外退兩步，瞅著2203的房間號跟周旭堯交代：“她的東西沒人動過，房間也沒再住過人。”
“你既然來了，我斗膽讓你進去瞧瞧。看完記得把房卡還我，你的房間在三樓，待會找我登記。”
周旭堯沉默片刻，點頭應下。
賙濟欲言又止掃了兩眼周旭堯，最終只張張嘴，一字未說地轉身下來。
走廊再次恢復寂靜，周旭堯在門口站了一會，挪步走進房間。
推門進去，入目的是乾淨、整齊的床鋪。
電視櫃前放了兩瓶礦泉水，一瓶喝了三分之一，一瓶還沒開封。
窗戶口的靠背椅放了一個黑包，黑包拉鍊拉開一半，露出裡面的黑色鏡頭，床頭櫃上放著兩個橘子，橘子已經發黴爛透。
周旭堯掃視一圈房間，最後停在黑包前，彎腰翻了翻。
除了一個廣角鏡頭，還有一包紙巾、一把傘、一個橙色筆記本以及幾件衣服。
周旭堯拿起橙色筆記本，隨便翻了兩頁，上面記錄的全是她這些年走南闖北遇到的人和事，還有一些是攝影術語。
字跡有些潦草有些工整，跟那本藍殼筆記本的字跡比起來，這本潦草得多。
周旭堯坐在床尾，低頭慢慢翻開李瑾南留下來的橙色筆記本。
【，我在南山看了落日，拍了幾張照片，不怎麼滿意。】
【，李貞要不是我親妹，我一定打死她。】
【，周旭堯這人還挺難搞。】
周旭堯翻了幾頁沒再看。
他合上筆記本，從口袋裡翻出藍殼日記本，輕車熟路翻到第三頁。
還是寫給他的。
【周旭堯，我過兩天要去趟曲那，聽說那裡有藏狐的身影，我打算親自去看看。走之前還得去買點東西，這次去可能要大半個月。
我算了算時間，等我回北城，剛好八月，到時候找你吃頓飯。
今天跟賙濟出去轉了圈，遇到一隻羊羔崽子，它母親被凍死了，我覺得可憐，心一軟把它抱回家了。它現在養在賙濟的院子，我給它取了個名兒，叫三月，怎麼樣？名字好聽嗎？
好了，就寫到這，我去喂三月。
下午三點，李瑾南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