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陸廣梅說話算話, 正月初六的中午,她坐著搖搖晃晃的長途班車,終於來到了金水煤礦。

不過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還有陸家老五, 她的雙胞胎弟弟,聽說是在老頭老太的建議下, 他主動要求跟來的。

根花根寶最喜歡他們,興沖沖把他們領到家門口,老五還不信,“根寶你可別騙你叔, 你爸可是工程師, 就住這兒?”

又矮又黑,關鍵門口的下水溝裡,臭烘烘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沖洗了, 到了夏天蚊子蒼蠅和老鼠,不知有多少。

這可真冤枉衛孟喜了, 她一天巴不得沖洗十道, 可下水的味兒就那樣, 她還放過不少洗衣粉進去呢, 一點用也沒有。

衛孟喜對這個小叔子沒好感, 因為上輩子幫她的從始至終就只有廣梅一個人, 小叔子一次沒來看過他們, 更別說出錢出力, 現在大老遠的來一趟,這麼多侄兒侄女, 他居然也甩著兩隻空手。

倒不是說一定要他為幾個孩子花錢, 可對比廣梅, 又是寫信,又是偷偷補貼他們,還用大麻袋扛了一袋土豆白菜蘋果梨子……都是隨處可見的蔬菜水果。

她的娃還真不缺這口吃的,但心意更重要。

看著老五那探究的小眼神,衛孟喜嚴重懷疑,他就是老頭老太的“特派員”!

陸廣全說日子難過下崗打錢的話,他們當時是信了,但事後肯定會懷疑,正好廣梅要來,他們就把老五也推出來。

有這麼一個極度護犢子的媽媽,他們能在窩棚區橫著走。

再看屋裡,除了床和書桌,啥也沒有,連下腳地兒都沒有。

衛東瞪大眼,不過,下一秒看見五叔他就懂了,爺爺奶奶派五叔來檢查他們家的日子,一定要怎麼窮怎麼來,於是一個反手抱住他,“五叔你快給我們家買點米吧,我都三天沒吃飯了。”

陸廣梅抿了抿唇,“不是。”

現在,他們滿意了吧?

陸廣梅冷笑,也沒等老五,一個健步跳上班車,讓三嫂和孩子快回去。

而孩子們也體諒她,不願媽媽卑躬屈膝給人道歉,再遇到事情也就學會了忍耐,學會了默默無聞,只有這樣才是懂事的好孩子。

衛孟喜知道做小吃的就是講究個穩定,不能讓老顧客跑空,年前歇業的時候說好今天開業,就是天大的事她也得信守諾言。

衛孟喜心裡暖洋洋的,又有點愧疚,本來不必忙著廣梅的,但老五像只蒼蠅一樣,整天圍著她們轉,想要抽空說兩句體己話都沒機會。

“就是得讓她們付出代價,不然誰都能背後壞人名聲。”

“對,你顧家要緊。”

這一次,衛孟喜不想委屈自己,更不想委屈孩子,她肯定不贊成孩子主動惹事,但要是被人欺負了,不僅要討個說法,還得讓作惡的人付出代價。

尤其根寶,為了維護媽媽,他做了衛東才敢做的事,這是值得鼓勵的。

原本以為,鬧了這麼一出,名聲肯定不好,滷肉的生意也要受影響,誰知第二天去擺攤的時候,早有人在後門排起了長隊。

“就是,你這一個女同志拉扯孩子也不容易,等以後小陸回來就好了。”

衛孟喜笑笑,她也不想當祥林嫂,過去的事不會揪著不放,幾句話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開:“對不住各位了,因為我一個人帶孩子實在忙不過來,以後我都只做滷肉,不賣快餐了,給大家帶來不便我很抱歉,只是家裡事情實在走不開……”

“吃吃吃,一天就知道吃,你去看看哪兒還有米?”

陸廣梅本來就是個大直女,不僅一點沒看出三嫂和侄子們誇張的演技,居然還趁衛孟喜送他們去坐車的路上,又悄悄給她塞了十塊錢。

衛孟喜又去扒拉那大麻袋,“這一定是爹孃讓你們送來的糧食,我就知道爹孃疼孩子!”

這年頭賣東西的,誰不賣啥了,從來不會特意跟顧客說一聲,大家也都習慣了,但衛孟喜這種鄭重其事的道歉和告知,反而讓人心裡更舒服。

衛孟喜現在不缺這點錢,也不忍心廣梅在學校節衣縮食,塞錢給她,一是做嫂子的心意,二來也是讓她放心,他們並不像老五看見的那樣難過。

不過,剛才她趁老五嫌棄的時候,偷偷往廣梅兜裡塞了一百塊錢,她應該也感覺到了,只是不知道是錢……相信她會甩開老五,偷偷看一下。

陸家在菜花溝雖然不是最寬裕的,但至少房子寬敞,南北通透,有門有窗的,就連院子也寬闊平整,還是青磚瓦房……這種稻草蓋的黃泥土窩棚,來場狂風暴雨,連人帶屋能把你帶走!

偏偏衛孟喜還要訴苦,“我跟你三哥這日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窩棚是跟人租的,一個月要五塊錢租金,你三哥不在,我們已經欠了三個月了,你看老五你能不能先……”

再扒拉扒拉頭髮,把衣服弄髒點,紅著眼出去,“廣梅你們可來了,咋,是爹孃讓你們給咱送錢來了嗎?”

那是一種被尊重,被放在心上的感覺。

“三嫂也別忙活了,我們來親眼看過你們過得很好,我們就放心了,還得趕回學校補課呢。”給廣梅使眼色,快走快走。

有歇班的工人,也有家屬區的家屬,無一不是笑眯眯的,誇她做得對,“就是要好好治治那些長舌婦。”

有的工人忙安慰她:“沒事沒事,飯咱還可以去食堂吃,只要你還賣滷肉就行,哪天想吃了能買半斤也不錯。”

她就是認死理,就是瘋狗,怎麼著吧,有本事就別招惹她。

“哎呀可算是來了,謝天謝地。”

話說這一仗,她打得十分漂亮,不僅自己心情美,就是孩子也美啊,四條小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陸廣梅嘴角抽搐,“你可真天真。”

老五本來也不想久留,聽說晚上還要自個兒花錢去住招待所,他當即決定,決不能留在礦區過夜!鬼知道這群孩子會不會看上他胸`前的鋼筆,腰間的皮帶,或者這身剛買的西裝?

面對大家的善意和理解,衛孟喜心頭熱乎乎的,“感謝大家的理解,以後大家想吃肉了只管來這兒。”

就連老五也忍不住翻白眼,這三嫂真是繡花枕頭。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小窩棚吸引,這兒看看,那兒摸摸,就是打掃得再幹淨,也不可能鍍金,房子又小又矮是事實,他進屋都得彎腰低頭也是事實。

冬天孩子穿得多,也看不出長沒長肉,但小臉髒兮兮淚汪汪,看著也不像過好日子的。

“你留著,大正月的給孩子割兩斤肉。”她心裡實在是不舒服,都過成這樣了,爸媽還擔心三哥是不是被吹了枕頭風,騙他們。

衛孟喜本來都已經在廚房切肉了,聞言頓時把肉藏起來,準備好的白米白麵也藏起來,幸好今天為了接待他們還沒開始滷肉。

這也是跟上輩子不一樣的。上輩子孩子打架的事時有發生,可衛孟喜奉行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面忙於生計無暇顧及孩子感受,來不及聽他們解釋事由,但凡有家長找上門,她只會彎腰道歉,只會賠禮,總覺著自己沒教好孩子給別人帶來麻煩。

陸老五以前跟她沒啥接觸,現在恨不得不認識她,哪有一見面就借錢的!

正好,衛東幾個衝進來,身上還帶著剛滾的雪泥,髒兮兮的,“媽媽,我好餓,啥時候吃飯啊?”

“我……我也,我們三年沒吃肉啦。”根寶小聲附和。

“我們還以為你今天不出攤了呢。”

在這種相互理解的氛圍裡,今天的滷肉賣得也很快,主要是買的人都很爽快,尤其是煤礦工人,小十天沒吃上肉了,怎麼著也得買個半斤八兩的,排隊排到後面的壓根連湯都沒喝上。

“大家可以明兒再來,明天中午我還在這兒賣。”

收攤回家,文鳳也回來了,正追著小呦呦餵飯,其他四個乖乖寫作業呢。衛孟喜一看,居然連衣服也洗乾淨,晾上了。

“媽媽,我教文鳳阿姨洗的哦,用洗衣機哦。”根寶這孩子,每次媽媽洗衣服的時候他都不出聲,默默地跟著,時不時還很貼心地遞上洗衣粉和刷子,居然是悶聲不吭第一個學會用的。

衛孟喜少不得要誇他幾句,看基本也沒啥家務活了,她吃過飯就找文鳳借了兩本初中的語文和數學來看。

小學課本她已經掃完一遍了,其實用成年人的閱歷去看也沒啥難度,但初中就比較難了,那幾篇經典的文言文古詩詞她可以很快背下來,但數學卻不行,她得先理解了公式,又把課本上的經典例題琢磨透,遇到類似的才會做。

可即使如此,她的“進步”也足夠讓文鳳驚訝的。“嫂子你全會啦?”

衛孟喜點點頭,簡單的有理數、一元一次方程、相交線平行線和三角形,她倒是懂了,“這個二元一次方程組和平面直角座標系,我還搞不清。”

文鳳忙安慰她,“我也是學了好久才懂的,你哪兒不懂我給你說說?”

衛孟喜看她忙了一天,倒不好意思麻煩她,畢竟小姑娘還要複習高考,時間比她的寶貴多了。“去去去,我就不信我自己琢磨不出來。”

她低著頭,拿著鉛筆,不捨得在文鳳的教科書上亂畫,就自己抄在筆記本上,一遍不懂就多看一遍,兩遍,三遍,她也不是笨人,忽然一拍筆記本,“懂啦!”

孩子們看媽媽這麼認真,自然也會有樣學樣,不像以前群魔亂舞了,就是衛東,也會嘟囔:“我衛東可比我媽聰明,沒道理我媽能學會,我學不會。”

那副一面嘟囔一面寫字的模樣,就像變了個人,衛孟喜看在眼裡喜在心上,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她愛學習,她的孩子應該也差不到哪兒去。

幼兒園也不需要他們學多少文化知識,重點是培養良好的學習習慣,用眼時間太長不好,衛孟喜趕他們出門溜一圈。

桌子上放著一堆作業本,她根據名字將每個人的收納分好,結果卻在最底下發現一張不一樣的信籤紙,上面畫著一頭老虎,別說,那形態皮毛都十分傳神,雖然筆畫簡單,但任誰都能看出來是一隻齜牙咧嘴的老虎。

“媽媽,我畫的喲!”小呦呦屁顛屁顛進來,抱著媽媽的腿,大眼睛眨巴眨巴。

“真是你自己畫的?”衛孟喜不信,她不懂什麼畫,但也知道這隻老虎畫得非常傳神,一個兩週歲不到的孩子怎麼可能畫得出來,就是大的四個她也不信,怕不是文鳳畫了逗他們玩的。

“嗯吶!”

衛孟喜以為,她就是聽見媽媽誇二哥了,也想要誇獎,所以順口說的,壓根連媽媽的問題都沒聽懂。想批評兩句吧,又覺著這麼大年紀不至於上綱上線,不批評吧,人還巴巴的等著誇獎呢。

這事也不好不問青紅皂白,她決定還是找衛紅問一下。因為這家裡唯一能跟小呦呦無障礙溝通的就是她,在別人聽來 “咿咿呀呀”的聲音,她卻能準確判斷妹妹要表達什麼意思。

正巧,衛紅蹦跳著回來了,兜兜裡還裝著脹鼓鼓的東西,也不知是誰給的。

呦呦趕緊抱住她大腿,指著媽媽,“說,說。”

衛紅忽然一拍腦門,“哎呀糟了,媽媽我忘記前幾天我妹要告訴你一秘密。”

衛孟喜不信她們能有啥秘密,估計不是吃的就是玩的,但她倒是有事要問呢,“你問問你妹,這幅畫是誰畫的。”

衛紅眼睛那麼一瞟,“當然是我妹畫的,她剛就在我旁邊,我借她的鉛筆和橡皮,對吧妹?”

衛孟喜看她不像說謊,卻愈發震驚。

一歲半的孩子居然會畫畫?還畫得那麼傳神?

“哎呀媽你忘啦,我妹最喜歡看的就是武松打虎。”

衛孟喜想起來,上次李茉莉送連環畫來的時候,小呦呦確實是對武松打虎最感興趣,吃飯的時候還一個人在那比劃呢……莫非,這麼比劃幾次,就會畫了?

“是不是文鳳阿姨教她畫過?”

“沒教過喲,就我妹自己畫的。”衛紅剛解釋完,褲腿忽然被妹妹拉了拉,“秘密,姐姐。”

被這麼一打岔,她才想起來差點又把妹妹的秘密忘了,忙討好的摟著媽媽脖子,“我妹說她在張爺爺家,聽見爺爺奶奶說,說爸爸要去狂野中轉喲。”

前半段衛孟喜聽懂了,後半段簡直一頭霧水,“啥狂野中轉?”

衛紅搖頭,“我不知道,妹你告訴媽媽唄。”

小呦呦的大眼睛立馬跟會發光似的,連比帶劃,“狂野中轉,當然,就,就是狂野中轉啦!”

衛孟喜:???

其實這個詞剛從張家離開那天她就說了,但當時她沒放心上,誰知道“秘密”過了這麼多天她還記著,“呀,咱們呦呦是不是覺著,這件事很重要,所以一定要告訴媽媽呢?”

小姑娘猛點頭,大眼睛裡寫滿了期待,就差在腦門上寫——媽媽你聽懂了嗎?

面對她單純懵懂的大眼睛,衛孟喜女士還真不好意思說自己沒聽懂,但凡是跟陸廣全有關的事,倒是可以問問他,“對不起媽媽也沒懂,但咱們可以給爸爸打電話,問問他。”

“啥?媽你要去打電話?”

“大姐二哥,咱媽要去打電話!”

衛孟喜本來想的是哪天有空再打,誰知這幾個崽崽把話都放出去了,“走吧走吧。”

也不知道陸廣全能不能接到,過年的時候說接下來半個月都要下井,年夜飯都在井下吃的。孩子太多了,一個有一個的問題,她要想好好聽他們說幾句完整的話比上一天班還累,更何況還要依次解決他們提出的問題,衛孟喜覺著陸廣全再不回來,她早晚得被這群崽崽煩死。

這次的電話很快接通,聽筒裡才剛傳出陸廣全略帶磁性的聲音,幾個崽崽就迫不及待嘰嘰喳喳說起來,還是衛紅有魄力,“你們讓開,妹妹有秘密要跟爸爸說。”

小呦呦抱著聽筒,嗚嗚啦啦的說半天,衛孟喜就只聽清“狂野中轉”四個字,誰知電話那頭的男人卻很淡定地說:“好了,我知道了。”

小姑娘回頭,挺著小胸脯:“爸爸能,聽懂。”

衛孟喜摸了摸鼻子,意思是就她沒懂唄?“陸廣全,你閨女到底說的啥?”

男人頓了頓,“她說,張副礦長想安排我去礦業中專就讀。”怕她不知道,他還解釋了幾句,礦業中專就是省城一所對口中專,雖然跟正宗本科大學不是一個級別的,但也是給學歷鍍金的。

衛孟喜嚥了口口水,中專啊,還是對口專業的!要知道陸廣全現在之所以還一直沒恢復工程師待遇,就是因為有人揪住他學歷不過關這條,以前高校停止招生也就罷了,現在能考上大學就是能力的象徵,一個人是不是足夠優秀就看他有沒有上大學。

而陸廣全一連錯過了三年高考,現在能直接保送豈不是更好?

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難怪那天張家人說話要揹著她,其實就是因為這塊餅太大了,怕到時候爭搶太激烈,而副礦長也無法保證陸廣全能不落選,怕她太早知道後患無窮吧?

其實,他們還真小看衛孟喜了。她雖然想讓陸廣全儘快恢復工程師待遇,但也知道礦有礦規,任何人的提拔都不可能是毫無緣由的,這次去海城學習就是一個不錯的契機,等他們回來,陸廣全的工程師職務應該就能恢復了。

“你……只是想當一名普通的工程師嗎?”她試探著問。

他們實在是太不瞭解彼此了,如果只是簡單的婚姻關係,其實她不介意他就這麼普普通通,畢竟他現在的成就已經是很多男人達不到的。至於家庭經濟來源,她也不指望他,這世界上可沒規定家必須男人來養,家務必須女人來做,她真的不介意夫妻角色互換,他只需要好好上班,下班回來好好帶孩子幹家務,幫她守好大後方就行。

可……

她又覺得這應該不是陸廣全想要的生活。

陸廣全怔了怔,有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難堪。妻子的語氣,好像在說,他要是選擇做家庭煮夫,她也能養活他。

他不愛搞爾虞我詐溜鬚拍馬那一套,並不代表他沒有事業心。

他的沉默,證實了衛孟喜的猜測,“如果你還想往上走走,我們就一起努力,爭取保住這個名額。”

這是她丟擲的橄欖枝,陸廣全下意識就接住:“好。”

而此時的衛孟喜,自然也就明白為啥李秀珍忽然要敗壞她的名聲了,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她想攪黃的是陸廣全學歷提升的事,她衛孟喜嘛,只不過是一個靶子罷了。

這氣,她不能白受,得陸廣全知道,“看來這個名額很搶手嘛,還沒風聲呢,就有人想把你拉下去了。”

這似笑非笑的語氣,絕對不是在誇讚,陸廣全不自在的咳了兩聲,她嫁給他,什麼福氣沒享受到,倒是虧跟著吃了一堆。但饒是如此,她也沒有抱怨。

不僅沒有抱怨,還能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事情解決得很漂亮。

這個女同志,真的不是自己第一眼看見的那樣,對方帶給他們的改變,都跟一開始不一樣了。一開始,男人只想找個照顧孩子衣食住行的妻子,女人只想找個容身之所,能容得下自己兩個孩子的長期飯票。

現在隨著瞭解的越來越多,他不得不承認,她內心的智慧,是他作為一個男人也沒有的。

就像他剛來海城那天,心事重重的樣子讓齋藤新一很是不屑,他說過,他有一位很聰明的妻子,把家庭交給聰明的女人,他應該像任何一個男人一樣放心。

且不說齋藤那種愚昧的男尊女卑思想,陸廣全本人是沒有的,他見過很多聰明能幹的女同志,無論是以前的工農兵學員還是礦工,她們並不會因體力上的先天劣勢而屈服於命運,而是透過自己不斷的努力和提升,來讓自己站在跟男同志一樣的高度上,甚至比男同志站得還高。

他會因為她們是好女人,好妻子,好媽媽而尊重她們,但更會因為她們是好同事而敬佩她們。

衛孟喜半天聽不見他說話,看孩子也哈欠連天,就先掛了帶娃回家睡覺。

第二天,李秀珍果然扭扭捏捏來道歉了,不過她實在是跪不下膝蓋,道歉的話說了一籮筐,牌子也沒舉。於是有人起鬨,讓她寫幾封大大的道歉信,貼到礦區各個角落去。

提議的人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李秀珍卻覺得這樣的道歉方式更傷人,更不可接受,這不就是告訴金水礦所有人,她做了什麼嗎?本來悄無聲息道過歉,以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也就忘了,這樣留下“證據”,不就是要給她公開處刑嗎?

以後說不定還會代代相傳,所有的礦區職工子弟都會知道這份“光榮事蹟”!

然而,張毅沒給她後悔的時間,當天晚上就以她的名義幫她寫了道歉信,趁著夜裡人少給貼出去了。

窩棚區電線杆上,報刊欄、食堂、辦公區、前後門、院牆上,但凡是能有人看見的地方,都貼了她的道歉信。

衛孟喜每天看著後門上那明晃晃的大字報一樣的道歉信,心裡快樂開花了!心情好,滷肉賣得也快,以前中途穿插賣快餐和算賬收錢,人也容易累,現在只清清爽爽的賣滷肉,抽空還能看會兒書,每天出攤三個小時,賺得反倒比以前還多了。

到孩子們春季學期開學,她手裡已經攢下六百塊錢了,說少肯定不少,這年頭普通雙職工家庭省吃儉用三年還不一定有這個積蓄呢。

就是當初陸家老頭老太摳摳索索一輩子,也只攢下兩千塊,絕大部分還是陸廣全的工資。為了這筆錢,陸家兄弟幾個就跟蠢驢似的被吊著,誰養老誰就能拿到這筆錢,兄弟幾個眼睛都快被吊紅了。

要是老兩口知道她衛孟喜在兩個月不到的時間裡攢下這麼多現金,是不是得瘋?

想想那個畫面其實還挺美的。

衛孟喜樂了一會兒,很快想到自己的計劃,又覺著這六百塊說多也不算多,至少,跟她想做的事比起來,六百塊錢還是微不足道的。在完成真正的資本的原始積累之前,她得適當的減輕自己賺錢的難度,譬如賣滷肉。

她現在已經不想推著快餐車出攤了,雖然有傘,但颳風下雨的還是不好受,為了保持滷肉的乾淨衛生,她還得防塵防沙防腐。尤其是過了三月份,天氣逐漸熱起來,整天用鍋蓋悶著,肉質更容易腐壞,浪費食材是小事,萬一自己哪一天沒注意,把變質的東西賣出去,吃壞食客的肚子,那就不值當了。

要想個辦法才行。

“小衛來啦,這次是給519送餃子還是湯圓啊?”

衛孟喜剛一跨進礦工宿舍樓的大門,夏有富就開始打趣她。畢竟這個年她可沒少往519宿舍跑,年三十的送餃子,正月十五送湯圓,是很多雙眼睛都看見了的。

當然,一開始也有人私下議論,年輕小媳婦兒總往大老爺們的宿舍跑,不議論都不行。可後來被李秀珍的道歉信一嚇,誰也不敢往那方面想了。

是,她是年輕漂亮,可她做事公道,說話也有分寸,一字一句亮亮堂堂的,從不跟異性開不合適的玩笑,即使是給519宿舍送吃的,也都是帶著孩子,開著門,走廊上過路的人都能看到和聽到。

人家啊,單純就是感謝以前519對小陸的照顧。

是啊,小陸剛被髮配井下那段時間,誰敢跟他說一句話?都忙著明哲保身呢!唯獨519這些粗老爺們,不知道是壓根不懂礦上的階級鬥爭,還是覺著階級鬥爭波及不到小小的挖煤工人,對小陸頗有照顧。

現在人小陸眼看著要發達了,妻子來感激照顧一下曾經幫助過他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衛孟喜倒沒想那麼複雜,她就是單純的感激519那些大哥們,家裡有啥大事小情只需要喊一聲,他們下班就來了,完事給錢還不要,頂多就是吃頓飯喝兩杯小酒。

更別說上輩子,自己能在金水礦蓋起窩棚,能站穩腳跟,全憑他們大力支援。

有這份恩情在,別說逢年過節送點吃的,就是借錢她也願意。

不過,大家都比較有分寸,再難也不會跟她和陸廣全開口,衛孟喜一時還真找不到能回報他們的地方。

“龔大哥您在嗎?”她也不進屋,先在門口喊人。

龔師傅很快出來,也沒光膀子,還披了件襯衣,“弟妹來了,有什麼事嗎?”

衛孟喜倒不是來送東西的,“我想請您哪天有空的話,幫我打一下院牆。”

“打院牆?”龔師傅也糊塗了,但最近效益不好,今明兩天他正好有空,“走,現場看看去。”

提上他的寶貝木箱子,倆人很快來到窩棚區。這裡比上次來的時候更熱鬧了,聽說是年後又搬來十幾個新煤嫂,先前還顯得空曠的一條小街,現在都滿滿登登的,每天晚飯後消食的時候,小街上全是人。

衛孟喜家的院牆跟其它窩棚一樣,也就一米來高,站外頭就能看見裡頭,“龔師傅您幫看看,能不能把圍牆加高加厚一點兒?”

“你要多高?”

衛孟喜實在是不喜歡幹啥都被人窺探的感覺,尤其是現在覬覦她滷肉方子的人不少……有時孩子們在院裡解手,外頭的人也會看見。她現在就教育他們要有隱私意識,身上哪些地方或者是做什麼事是不能讓任何人看見的,這麼高的牆,有時候教了也白教,總不能讓他們解手也躲屋裡解決吧?

那樣別說孩子,她第一個就耐不住臭。

衛孟喜比劃一下,“至少得有個兩米吧。”

龔師傅咋舌,“要這麼高幹啥?”

衛孟喜苦笑,無論是秘方還是隱私,都不好解釋,因為這裡家家戶戶都這樣,就連龔師傅或許也覺得這樣才是正常的,她的想法太異類,甚至矯情了。

不過,她的苦笑卻讓龔師傅誤會了,龔師傅聯想到正月裡的事,那天正好519都在值班,不然他們應該來幫忙的。“行,就該加高,省得有些人恨不得眼睛長你屋裡。”

衛孟喜不僅要把院牆加高加厚,還要在大門旁的牆體上鑿開一扇“窗戶”。

每天去擺餐車還有個不好的地方,就是人不能離車太遠,要是家裡有個啥事,要回家給孩子熱飯啥的,她都不能把車留在那裡,而是必須人去到哪兒車子就跟去哪兒,那樣會讓顧客跑空,她來回也累。

所以,她現在的計劃就是,餐車不擺了,乾脆把滷肉攤移到自己院裡來。

“你的意思是,在牆上開個窗,顧客不用進來,站玻璃窗前一指,人想要哪塊割哪塊?”

“對。”不僅要鑿開一個營業視窗,還要在院裡相應位置砌個檯面,承重不小的,耐高溫的,那樣既能擺放滷品,又能加熱保溫。

其實,如果能有一個固定門面的話,這些都不是事兒,可她一連上礦區轉了幾天,也沒看到有門面要轉賣或者出租的,凡是能做成公開的門面,都已經被國營菜店商店糧店各種店佔據了。礦區這麼多人口,需求在這兒擺著,就是傻子也不願把能賺錢的門面拱手相讓啊。

所以,她決定自己打造一個“門面”。

龔師傅不愧是老師傅,一聽就懂,一提就會,拿捲尺量了量,又讓她在紙上畫了個簡易的設計圖,再一算,“大概需要七八十塊錢。”

衛孟喜沒想到居然這麼便宜,“玻璃的價格算進去了嗎?”

她是打算做兩扇“窗”的,最外頭是木頭窗戶,用非常結實的木條子固定住,裡頭那層才是玻璃,為了安全考慮嘛。

“玻璃用一般的便宜,如果你要質量更好點的,接一串彩燈啥的,就會貴一點。”

衛孟喜想到後世農貿市場賣滷肉的攤子,燈光她不需要,但風扇必須要有,既可以降溫,還能祛趕蚊蟲蒼蠅啥的,看著也更衛生不是?

於是,雙方敲定,龔師傅去找工友,衛孟喜說了這次的工人不能再做義務工,她趕時間,必須兩天之內完工,她要出工錢,所以願意來幹活的人一抓一大把。

衛孟喜這邊則趁第二天進城備貨的時候,上玻璃廠挑好玻璃和五金件,這些東西她雖然有錢,但也不好買,都是統購統銷的,去自由市場轉了半天才勉強配齊。

回家正好出去擺攤,當然,她今天就特意說了,自己以後都不來後門擺攤,而是在家賣了,這樣無論颳風下雨都不會影響她一面做小吃一面照管孩子,還把自家的位置告訴了大傢伙。

其實,經過正月那一出,現在幾乎就沒人不知道她家在哪兒的——感謝李秀珍幫她打廣告,讓她因禍得福。

當然,她越是緊鑼密鼓的幹活,隔壁的李秀珍越是氣得三天沒吃下一口飯。

張秋芳被她狠狠打了一頓後,也不來她跟前晃悠了,兩個繼子本就跟她不親,丈夫又是隻管上班的,她在炕上躺了三天居然都沒人來問一聲。

真是幾個白眼狼,她平時衣食住行裡裡外外的的把他們伺候著,現在倒好,自己病倒了連水也喝不上一口,以後要真病得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咋整?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就這幾個崽子能孝順她?

可拉倒吧!

只有生個兒子,才是自己最後的依靠。

有了這個想法,她對小秋芳愈發不上心,孩子尿了拉了她也不管,大正月裡就是再窮的人家娃身上也有新衣服穿,就他們家的穿得小叫花子似的,實在是可憐。

現在又聽著衛孟喜家砌牆拆牆的聲音,聽來幫忙的煤黑子說是要做個門面出來,估摸著是賺了不少錢,想要擴大經營規模呢!

一想到這個可能,她心裡更憋氣了,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明明她已經很努力了,可為什麼就是賺不到錢!別人賺錢卻是那麼容易,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隨便滷個肉錢就嘩啦嘩啦流進來,一會兒買大幾百的洗衣機,一會兒又是打造滷肉窗的,以後是不是能直接租個門面?

一想到這個可能,她就睡不著了。

很快,衛孟喜的滷肉門面蓋好裝修好了,高高的院牆把所有人的打量隔絕在外,一扇乾淨漂亮的大玻璃窗內,是一個兩三平米的檯面,上面擺放著色香味俱全的滷肉,路過的都要咽口水。

衛孟喜就穿著乾淨的白大褂,坐在視窗,有人來了,站在窗外指著要哪塊,她就撈起來,放在乾淨的砧板上切成薄片。

開飯店做餐飲的,刀法是基本功,她切的滷肉幾乎是薄如蟬翼,白裡透紅,蘸著醬料或者辣椒麵美味極了,就是啥也不蘸,吃白肉也是十分下飯的。

當然,也有的工人是喜歡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就不能切太薄,必須是厚片兒才爽快。

衛孟喜每次都會問清楚客人的要求,有的需要切,有的不需要,有的薄切,有的厚切,有的需要辣椒麵,有的需要蘸料,她現在都是有充分準備的。

“咦……我聽說窩棚區有個賣滷肉的攤子,味道不錯。”

“是啊,我也是朋友介紹來的,就不知道攤名叫啥,在哪兒?”兩個燙著頭髮的中年女人迎面走來,就是找了半天沒找著賣滷肉的攤子。

小衛紅剛好放學回來,就走她們後面,“奶奶,我知道滷肉店在哪兒!”

兩個女人回頭,見是個黑梭梭的還沒大腿高的小丫頭,“你知道?”

“當然知道,因為那是我媽媽開噠!”她這張嘴巴可不僅是吃東西用的,還能給媽媽做廣告喲,“我媽媽做的滷肉又香又鮮還特好看,奶奶你們看了肯定也想吃噠。”

順便,她還要說說自己媽媽以前是在礦區後門擺攤,現在已經在家裡賣啦,他們每天放學回家都能看見媽媽,還能吃上媽媽熱的飯呢!

現在是他們長這麼大以來覺得最幸福的時候,家裡不愁吃不愁穿,媽媽還能經常陪著他們……要是爸爸也能早點回來就好啦。

“小姑娘,你們家滷肉店叫啥名兒?”

小衛紅的眼睛轉了轉,滷肉店還沒取名,但要是現在不告訴奶奶們的話,以後她們就找不到了,這樣的話……她小腦袋瓜子一轉,“叫美味滷肉店。”

她覺著,這真是世界上最好聽,最風光,最最好的名字啦!

兩個女人唸了幾遍,“行,我們記住啦,以後吃滷肉就上美味滷肉店。”

果然,這倆可是大客戶,聽說是家裡來了客人,一口氣買十斤,直接把衛孟喜都嚇住了,又確認一次:“您真的要十斤嗎?”

“是十斤,肥瘦各半,不要太瘦。”

另一個倒是沒說要幾斤,頗為遺憾地說:“你這兒沒有滷雞嗎?我不喜歡吃下水,要是有滷雞滷鵝就好了。”

衛孟喜心頭一動,滷雞滷鵝,其實她也會,而且配方也是一樣的,只不過是順手扔進滷水罷了。唯一的不同是下水成本便宜,利潤空間很大,滷雞滷鵝的話就是成本較高,利潤空間沒這麼大。

但工序上沒差別,她就覺著自己可以一試,反正就是順手的事兒,光賣滷肉其實客戶也會疲勞,遇到不吃下水的她就賺不了他們的錢。

她相信,這世上不吃下水的人絕對很多,而這兒只有一家滷肉店,這錢她不賺別人也賺不到。

“小煤嫂,你們家的美味滷肉店我記住了,要是味道還可以我以後還來。”

衛孟喜愣了愣,褲腿被小衛紅抱住,“媽媽,我取的名字喲。”

於是,當天晚上,小小的滷肉店視窗就掛出了一個木牌子,上面是五個大大的毛筆字——美味滷肉店,屬於他們所有人的美味滷肉店。

想到就行動,第二天衛孟喜上肉聯廠的時候找劉香問著附近哪兒有賣宰殺好的雞和鵝的,她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宰雞殺鵝上,直接買現成的,即使成本高一點也沒啥,每天滷兩隻雞兩隻鵝,工作量幾乎是沒有增加的,但收入卻增加了好幾塊。

隨著一個星期的試水之後,她發現滷雞滷鵝的生意也很好,每天各兩隻壓根不夠賣乾脆就增加到各四隻,這樣一天的淨收入最低也能保證在二十五塊左右。

是的,二十五塊。

在1981年的春天,衛孟喜成為日進二十五元的滷肉店老闆娘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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