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此時的陸老太還不知道, 她的瘋狗兒媳婦已經走到了大路邊,搭上一輛前往紅星縣城的拖拉機。

一路上孩子們那個興奮喲,激動得話都說不完整:“媽媽, 我們現在……終於……可以去姥姥家了嗎?”

說起姥姥家, 大家都露出嚮往的神色,彷彿那就是個福窩窩。

孩子就跟小狗一樣, 永遠記吃不記打,他們只記著媽媽教他們撒謊說去姥姥家有餃子吃,同一個謊言重複得多了,就自己也信了, 哪裡還記得以前被姥姥一家掃地出門的情形呢?

既然都到這份上了, 衛孟喜也不再瞞他們,正色道:“我帶你們去找爸爸。”

“啊?”

“啥?”

“那咱們家咋辦?”小小的他們已經把牲口房當自個兒家了。

衛孟喜心頭一酸,那只是她的權宜之計, 一切的籌謀都為了今天,可孩子們不知道啊, 以為村口那間低矮的散發著牲口糞臭的房子就是他們的家, 一輩子遮風擋雨的家。

“以後咱們會有真正的家, 但一路會非常辛苦, 你們願意跟我去嗎?”

這還用說, 當然願意啊。

這也是衛孟喜估計失誤,她一直以為都1980年了,班車站肯定有賣吃的,饅頭包子花捲只要是熱的,不拘多少錢,娃們也能吃頓熱的。

拖拉機很快到達縣城,衛孟喜趕緊帶著他們就往班車站跑,如果上次來踩點沒記錯的話,紅星縣每天有兩班到省城的班車,而末班就是下午兩點。

衛孟喜暢快地笑, 只要脫離了那糞坑,以後就是海闊憑魚躍, 天高任鳥飛, 她衛孟喜既然能把他們帶出來, 就一定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現在三地之間還沒高速公路,火車只拉煤,不載客,去一趟得花一天時間在路上,難怪陸廣全不怎麼回來呢。礦上一年就兩次探親假,每次三天,光來回就耗沒了,回老家確實是找罪受。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哦。”

女售票員愣了愣,這娃也太可憐了,遂“嗯”一聲,“介紹信呢?”

山路十八彎也就算了,路面還全是運煤大車壓出來的炮彈坑,顛得人肝顫兒,要不是她的繩子拴著,孩子能顛得跳起來。

車子在黑夜裡疾馳,呼嚕聲,磨牙聲,打屁聲,充斥在這鐵製的大悶罐裡,衛孟喜壓根睡不著,也不敢睡。

“才不後悔呢。”衛紅小聲說了句, 想了想又有點遺憾, “那以後還能給我買小皮鞋嗎?”

車窗開太大吧,風吹得難受,也怕娃娃感冒,開太小吧,又悶得沙丁魚罐頭似的。

至於十分鐘是怎麼衡量呢,拐十個彎就是十分鐘,兩個坐著寶座,兩個眼巴巴的數著彎道,沒一會兒,四個都被甩暈乎了。

小呦呦適時的抬頭,露出一張灰黑的小臉,這是媽媽給她抹的。

她趕緊叫醒孩子,先下去找到前往金水煤礦的班車,牌子上寫著呢,是清晨八點半發車,順利的話十點半到達,將近兩個小時,倒是不算遠。

“去找我爸,給我妹看病。”衛東大咧咧說。

可他們沒有手錶,就沒時間概念。

一個年輕母親,臉上青一塊黑一塊,身上還臭烘烘的,也不知道是幾天沒洗澡了。她懷裡兜著個吃奶娃娃,肩上挎著箇舊兮兮的包裹,前面走著倆手牽手的男娃娃,一個挎著水壺,一個提著一網兜的野果子。

跟來的時候比起來,這趟早班車是真難坐,聽說常走的公路因為塌方而封了,司機繞道走遠路。

這年頭出遠門的,要麼是投親訪友,要麼是北上南下討生活,誰知道里頭會不會有二流子,小偷小摸?她身上可是還揣著戒指和五百多塊現金呢!

看著蔫頭耷腦的崽崽,衛孟喜的良心有那麼一秒鐘是痛的,可一想到要是斷不清楚這個官司,他們就會一直吵吵不停,到時候不僅她會被煩死,就是車上其它乘客也會有意見。

端水大師·衛孟喜簡直一個頭兩個大:“閉嘴,不許吵吵,每人坐十分鐘,換著坐。”

中間是倆手牽手的女娃娃,一人挎著一鐵罐子,包裝紙已經被撕了,看著像是吃空的麥乳精或者奶粉罐子,估計也是出門在外的乾糧。

省城咋說也是個大城市,人多眼雜,又是大半夜的,衛孟喜不敢馬虎,拿出麻繩一頭拴自個兒腰上,另一頭拴崽崽們腰間,立馬就變成一棵藤五個娃。

可別是盲流。

幸好天亮以後,班車站開門,有了開水,衛孟喜就著溫開水,吃兩個飯糰。飯糰趕得急,米是又糙又硬的陳米,她吃進胃裡都不舒服,更何況孩子?

她又狠狠心,一人給他們泡了一碗熱乎乎的奶粉。吃就吃吧,只要身上的錢不丟,到了礦區還能想辦法再買。

其實路費早到手了,要跑可以提前跑,但她就想先把孩子的身體養好一點,多等一天,她心裡就不踏實一天。好在中途去郵政所打聽過,陸小玉摔斷腿還沒出院,她男人也不在家,不然還真不敢拖。

幸好,四歲孩子的精力是有限的,沒一會兒就互相挨著靠著,睡著了。

衛孟喜覺著,這一次逃難,真的把她後半輩子的苦頭全吃完了。

售票員這才放他們上去,幸好座位最後一排還空著,這可是樂壞幾個崽崽了!

大汽車誒,四個輪子的大汽車!那簡直做夢都不可能夢到的好東西,就那麼看著玻璃窗外的樹呼呼呼倒退,那都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風景。

看著懷裡病殃殃的寶貝蛋,又看看四個不省心的,衛孟喜只覺這一路逃難,怕是選中了hard模式,等到煤礦上她得脫層皮。

大人孩子穿得破破爛爛,看起來就像逃難似的。

可現實是,省城的班車站裡除了開水啥也沒有。她又不敢走遠,只能先餓著吧。

“俺帶小的看病,順便帶大的去看看他們爹。”

故意把身上弄得又髒又臭,就是希望小偷們能放過她這“叫花子”。

夜風涼颼颼的,葫蘆娃們就這樣緊緊擠著,靠著,躲在班車站屋簷下,從半夜四點半硬熬到八點半。

迷迷瞪瞪的警惕著,也不知道開了多久,車子終於停靠省城長途汽車站。

幸好,也是上天眷顧,今兒的班車有個老太太身體不舒服,一上車就趴那兒哇哇吐呢,司機和售票員怕她弄髒車子讓她下車吐個乾淨再上來,正好就這麼一耽擱的工夫,臨發車前一分鐘,他們擠上了車。

衛孟喜從懷裡掏出來,倒著遞過去。她中途帶孩子看病確實是開過兩次介紹信,但只用了一次,因為第二次胡大夫已經算熟人了,她還又給他們開了個轉診證明,相當於是去金水礦務總醫院看病的介紹信。

一看葫蘆娃們,個個面如菜色,一會兒問到了嗎,一會兒問還有多遠……那幾個小時,簡直度日如年,更別提半路上這個餓了,那個要尿尿,那個又要拉屎,她一個人拉扯著,忍受著司機的白眼求人家開開車門等一下,既怕一不注意丟了誰,又怕稍不留神車子開走了……

可惜啊,最後一排只有兩個靠窗座位,四個崽誰都想靠窗坐,互相告小黑狀,都覺著對方佔了便宜。

關鍵很多乘客都是煤礦工人,大老爺們那呼嚕聲加汗臭味兒,衛孟喜一個從不暈車的人,差點就給晃吐了。

“你們去哪兒啊?”售票員很警惕地問。

那些能獨自帶葫蘆娃們出門的媽媽,簡直是女超人!

等徹底從噩夢中醒來,一輪驕陽當空照,他們已經站在煤礦大門口了。

紅磚壘砌的大門頭上,高高的掛著“金水煤礦”四個大字,大門左側的牌匾上是“石蘭省寶成市礦務局”字樣,衛孟喜只覺莫名的熟悉。

這裡是她起家的地方,也是她獲得歸宿感的地方。

用水打溼毛巾,幾個人把臉擦乾淨,終於不再像一群叫花子了。

“誒誒你們誰的家屬?”門衛大爺似乎見慣不怪,這樣拖兒帶女來探親的婦女一天沒十個也有八個。

畢竟,金水煤礦可是石蘭省最大的國有礦,光工人就七八千,當之無愧的石蘭省第一大礦啊。

衛孟喜拿出自己的介紹信,“俺男人名叫陸廣全,是掘進隊三隊的工程師。”

門衛沒想到這小女同志年紀不大,說的話倒是口齒清晰,雖然帶著點鄉音,但像她這種第一次來探親能把家屬情況說得一清二楚的可不多,有的婦女直接說她男人是開溜子的,可開溜子的那麼多,到底哪個隊哪個班她又不知道。

不由得,對她感觀也好了些,溫聲問:“陽城來的?”

“是哩,大叔您也是陽城的嗎?”

“我不是,我家婆姨是。”原來,老頭名叫夏有富,別看只是當門衛,卻是保衛科的正式工,比起那些吭哧吭哧挖煤的,這可是個好崗位。

這不,三言兩語,不就成半個老鄉了嘛。

“對了,你說你男人叫啥?”

“陸廣全,掘進三隊工程師。”

夏有富一愣,嘆口氣,找來個替班的同事,直接就把母子幾個帶到宿舍樓去了,一路還很熱心地給他們介紹,這兒是食堂,那兒是辦公區,那兒是礦醫院,哪兒是工人廣場,哪兒又是工人俱樂部。

金水煤礦裡頭,衣食住行商用啥都有,就是一個濃縮的小型社會,可比菜花溝方便多了。

孩子們一看那高達四層的紅磚小樓,頓時張大了嘴巴“啊”半天,原來爸爸睡覺的地方這麼好吶!是大樓房!

原來爸爸吃飯的地方這麼熱鬧誒!

原來……爸爸的工友們都這麼黑呢。

衛孟喜卻沒錯過夏有富聽見陸廣全名字時候的錯愕,是名字有問題,還是“掘進三隊工程師”有問題?

但老頭嘴很緊,任憑她怎麼問都不願說,衛孟喜只能多留個心眼。

這裡的工人跟其它廠礦不一樣,別的廠礦再怎麼效益不行,可人至少是乾淨的,不像這兒,一個個烏漆嘛黑,只能看見眼白和牙齒。

小呦呦一開始還不敢看,生怕這些怪叔叔是吃人小孩心肝兒的,一直走到宿舍樓裡面,她才敢悄悄抬頭瞄一眼,要是跟哪個大黑臉對上,立馬就要躲媽媽胸口去,嘴裡也會“怕怕”的叫。

實在是又可憐,又可愛。

衛孟喜倒是不怕,她上輩子能養大幾個娃娃,能擁有自己的事業,其實都離不開這些“煤黑子”的支援,他們知道她是陸廣全的遺孀,經常有意無意都會多照顧她的生意,有時候並不是說她的手藝比別人好多少,而是這些錚錚漢子們的同情。

往大了說,沒有這些地下煤黑子夜以繼日的勘探、挖掘、運輸,老百姓哪來的取暖條件?國家重工業怎麼發展?鋼鐵、製造、軍工、化工,哪一項不是這些黑色的“血液”在維持,在補給?

於公於私,她都敬佩他們。

於是,住宿舍樓的工人們就發現,今兒單位居然來了個見人便笑的漂亮小媳婦,也不知道是誰祖墳上冒青煙了。

本來煤礦就是男多女少的地方,下井的幾乎沒女的,整天在黑漆漆的井洞裡待著,忽然來了個異性,哪怕長得不咋樣也能引起不小的轟動,更何況是衛孟喜這樣的。

那五官底子,那氣質,那身條,足夠人們議論很久的。

當然,衛孟喜也不怵,畢竟上輩子當老闆娘,啥樣的食客沒見過?甚至可以說是男人堆裡來去從容,片葉不沾身的。

幾個孩子對這種新奇的螺旋式鐵樓梯十分感興趣,一會兒站在樓梯高處往下看,一會兒又往上瞅,甚至還想爬上去往下滑,看見啥新奇的都得告訴他們的老母親……

衛孟喜真想求求他們,別叫她“媽媽”了好嗎,她本來就暈車,現在又被吵得整個腦袋都要炸了。

尤其是衛東那大嗓門,活脫脫就是一豪爽大哥,路上遇到人剛下班的,準備去上班的,端著飯的,準備去洗澡的大老爺們,他都自來熟的跟人打招呼,這個伯伯,那個叔叔,還有叫哥哥的……一會會的工夫,他的親戚就遍天下了。

衛孟喜:“……”閉嘴吧,社交牛雜症患者!

陸廣全的宿舍,她上輩子也沒來過,她來到礦區的時候是1981年夏天,原來的宿舍重新分配過,她只知道有幾個人打聽到她的身份後,經常接濟幫助他們。

而現在,跟著夏有富爬樓梯,她心裡也挺好奇,工程師的宿舍長啥樣?肯定不會像普通挖煤工人那樣七八個人擠一間吧。

不說能分個筒子樓的套二套三,至少也能有個單間吧?畢竟礦上人多房少,即使不是單間,也得是個二人間之類的吧?

然而,看著眼前這間“宿舍”,她心裡的幻象破滅了。

那是一間七八平米的小房子,窗戶很小,光線十分差,裡頭有三張上下床,但只有靠門這兒的床上有人。

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正靠坐在床頭看書,身形非常淡薄,胳膊也沒比衛孟喜粗多少。

衛孟喜終於知道夏有富為啥會有那樣的表情了,這樣的居住環境,壓根就不是“工程師”該有的!

雖然跟心理預期不一樣,但衛孟喜也沒失望,她來做隨礦家屬,又不是來享福,只要手藝沒丟,上輩子能當“暴發戶”,這輩子也不會太差。

“小同志你好,請問陸廣全是住這兒嗎?”

小夥子抬頭,木愣愣地點點頭,“你們是……”

“這陸廣全婆姨,帶娃娃來探親,他人呢?”夏有富大叔有點著急地問,這一圈也不好找,畢竟礦上這麼多工人,他不可能所有人的宿舍號都能記住,一路找一路問,飯點讓工友替班也不好。

衛孟喜趕緊謝過他,讓他先去忙自個兒的,心想這麼熱心腸的好人,以後有機會可得好好感謝人家。

小夥子叫劉利民,衛孟喜是知道的,因為上輩子她來煤礦的時候就是他全程幫忙奔走,包括向單位申請補償,堵領導的門討要孤兒寡母生活費,甚至上後山蓋小窩棚,平時歇班就去小飯館幫忙洗洗刷刷。

可惜後來娶的老婆……怎麼說呢,如果不結那次婚,小夥子的人生會不一樣。

再見到熟人,衛孟喜發自真心的笑,“你好。”

劉利民侷促地起身,趕緊提起水壺,但宿舍條件有限,也沒杯子,他只能拿出一個漱口用的搪瓷杯,上頭還印著“為人民服務”的最高指示,“是廣全哥的。”

幾個崽崽可興奮壞了,這宿舍雖然陰暗潮溼,還有一股子臭汗味,但這可是“城裡”,是爸爸的味道,是有爸爸的地方哦。

衛孟喜打量宿舍,是真的很小。煤礦上的工作,除非級別很高的領導層,不然都是三班倒,一個班得在井下待八個小時,要是遇上生產旺季或者人手不夠的時節,那可是十幾個小時。好容易躲過了滲水、冒頂、瓦斯洩漏等各種生命危險上來,也只能困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裡。

崽崽們以為有樓房就是城裡,其實這也是鄉下,只不過是衣食住行齊全的大農村罷了。工人們基本都是一個人在這兒,工資得省著寄回家給妻兒,壓根不捨得出去花銷,這日子的苦悶可想而知。

所以,陸廣全的床上別的沒有,就是有很多書。

除了基本的地球物理學、水文學、環境學、採礦工程、工程力學等大學時期的教材外,還有很多外文的。

為了把生意做大,到國外開飯店,衛孟喜也曾跟風學過幾年英語,當然雖然最後也沒出去開,但為了學外語也交了幾個外國朋友,其中有一個是德國來的理工科留學生。

陸廣全床尾那本藍底白字的外文書,她好像看見那個留學生拿過,聽說成書於七十年代,但裡面涉及的機械工程自動化、測控技術……這些很新穎的詞彙,直到很多年後都奉若圭臬。

她很震驚。

按理來說,這些技術目前還是世界領先的,陸廣全一個普通的煤礦工人怎麼會知道呢?

劉利民急忙說:“嫂子你別擔心,廣全哥挖煤只是暫時的,以後他一定會重新做回工程師,他……他從沒放棄學習,真的。”

衛孟喜心頭一動,當初相親的時候他確實是工程師,她還見過他的工作證,這幾年村裡也一直在傳說他是工程師,可眼前所見的居住環境和夏有富的態度,又跟他的“身份”對不上,莫非……

劉利民卻誤會了,以為她生氣,一咬牙,“嫂子,其實廣全哥一直沒給家裡說,是不想你們擔心,他自從……那事以後,就一直在咱們採煤二隊三班。”

衛孟喜沒猜錯,陸廣全現在還真不是工程師了。當年他以全省第三,全市第一的高中畢業成績被特招進金水煤礦,要不是全國高校停止招生,絕對是妥妥的名牌大學生!

這樣的天資進來,確實是當作工程師苗子培養的,78年還被礦上推薦去唸工農兵大學,可惜那年十月這種上大學的方式戛然而止,他的學歷就一直停留在高中。

“廣全哥從沒後悔跟你結婚,只是……哎呀,有些事還是得廣全哥跟你說才行,反正他即使被弄井下改造,也沒後悔跟你結婚。”小夥子臉漲得通紅,看得出來非常維護陸廣全。

衛孟喜覺得,自己提前來到金水礦,看見的似乎是另一個陸廣全。

上輩子,工友們都說他是個好人,連帶著對她也格外照顧,可具體怎麼好,他們又不願多提,尤其是提起他上工農兵大學這段,幾乎所有人都惋惜,沉默。

這一次,他還是個好人,甚至聽劉利民的意思,陸廣全是因為跟她結婚才被擼了工程師職務的?

這背後一定有她不知道的故事!而且這個事問誰都沒用,只能問陸廣全。

她忽然為上輩子的他可惜,與男女之情無關,而是一種對人才,對知識分子的惋惜……她甚至有個大膽的猜測,這個人的死亡,可能也是這個行業的損失吧。

都說字如其人,衛孟喜看著他的字,工整大方,還自成風骨,不像自己,雖然已經很努力的練,也很捨得的花錢請名師教了,但依然僅限於工整而已。

看來,自己上輩子對這個“丈夫”其實壓根不瞭解,他讓她看到的,只是他的冰山一角。

當然,衛孟喜一點也不生氣,因為他們就是因為利益結合的半路夫妻,有陸家那一家子狼心狗肺的墊底,他沒像防賊一樣防著她,已經說明人品不差了。這輩子能不能把日子過起來,還得走著瞧呢。

正想著,宿舍鐵門“嘎吱”一聲,室內光線忽然一暗。

所有人,包括懷裡的小呦呦,都不由自主嚥了口口水。

男人很高,比衛孟喜記憶中還高,至少有一米八七的樣子。也很瘦,一件白襯衫裡空空蕩蕩,臉型是介於國字臉和瓜子臉之間的,反正就是既有男人的剛毅,又有點少年的羸弱。

“你們怎麼來了?”他愣了愣,說。

這愣神的工夫,衛孟喜猜他是在記憶深處搜腸刮肚吧,一年只回一次家,算上結婚就見過三次的“新婚”妻子,呵。

他摸了摸根花根寶的腦袋,第一眼感覺就是這倆孩子不一樣了。那年他回去探親,看到的是兩個又黑又瘦還髒到不忍直視的“小白菜”,他問母親不是說會照顧好他們嗎?陸老太振振有詞的把家裡有多難多忙哭了一遍,又數落他在外不知農村的艱辛,誰家孩子不是這樣帶大的。

可現在,雖然衣服也沒好多少,但小臉是乾淨的,那種長期被忽視的木訥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機,是活潑。

看著倆孩子,他心頭泛酸,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於是又去看妻子懷裡的小奶娃。

小呦呦剛睡醒,又熱又餓,在長途班車上折騰那麼久,整個人都蔫噠噠的。

所以,對著眼前這個瘦條條的陌生人,她十分不給面子,毫不留戀的把頭埋媽媽胸脯裡,只留個後腦勺給他。

當然,他也沒忽略衛紅衛東,叫著他們名字,摸了摸小腦袋。

奇怪的是,五個孩子沒一個買賬的,別說叫“爸爸”,還嘟著嘴氣呼呼的……衛孟喜也沒想到,到礦第一天居然是這麼個場面。

氣氛一時尷尬極了。

“你們先等一等。”陸廣全似是想起什麼,放下手裡端著的鋁皮飯盒,那裡只有一個青黃色很粗糙的雜合面窩頭。他轉頭從鋪蓋底下摸出幾張糧票和兩塊錢,又借走了劉利民的飯盒,迅速地出了門。

他一走,崽崽們頓時鬆了口氣。

“我不喜歡新爸爸。”衛紅率先表明立場。

“我……我……我們也……”根花也很是同“仇”敵愾。

道理很簡單,在崽崽們心裡,愛他們的人就要像媽媽這樣,溫柔的跟他們說話,幫他們爭氣,收拾欺負他們的人,給他們好吃的,做不到以上幾項,那就是不愛他們。

哼,壞爸爸!

孩子們別看大多數時候團結一致,其實心裡都在互相較著勁呢,以血緣關係為天然的利益群體,一對有親生媽媽,一對有親生爸爸,看著衛紅衛東的親生媽媽這麼好,根花根寶當然就想看看自己的親生爸爸怎麼樣,肯定不能被比下去。

哦吼,這一下子,他們可不就輸了嘛。

衛孟喜沒錯過男人眼裡的動容,他跟她是各取所需的半路夫妻,但孩子總是親生的,幾年不見的父子,孩子早忘記他長啥樣了,他要親近也不是第一面就能親近上的。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已經累成狗了,也沒多餘的精力操太多心,衤糀只能先把孩子的小情緒放一邊,她得先上個廁所。

一路上為了少上廁所,她幾乎不敢喝水,一泡尿都沒有,再憋下去她覺著自己都憋壞了。

“那個,小劉同志,麻煩問一下,廁所在哪兒?”

劉利民紅著臉說給她,“嫂子你放心的去,娃娃我給你看著。”

衛孟喜也顧不上了,把小呦呦遞給四個大的,交代不準離開宿舍,“餓了就先吃你們爸爸打的窩頭,洗洗手,別給妹妹喂太大塊的,聽見沒?”哪怕只有一個,那也夠墊墊了。

“哼,我們才不吃呢。”壞爸爸的窩頭,雖然有一丟丟香,但肯定有毒,還是苦的,辣的,吃了會竄稀呢!

廁所並不在宿舍樓下,而是工人廣場對面,走過去要三四分鐘,結果這個點兒正是辦公室小姑娘們下班的點兒,女廁所還排起了隊。

衛孟喜現在就一件舊舊的打著補丁的解放裝,都不知道是幾手的,從哪兒淘汰下來的,但耐不住個子高,將近一米七,腰背又直,就這麼站那兒也是一道風景線。

有幾個女同志都在悄悄看她,猜測她是誰的家屬。

等進了廁所,是十個空格的旱廁,中間用半人高的水泥牆隔開,她剛蹲下去,就聽見有人在說話。

“你們看見李莫愁沒?”

“嘁……又追著人家跑呢,好不要臉。”

“噓,她還追著要跟人家借書呢,人‘陸展元’雖然死了老婆,可已經二婚了,她怕不是走火入魔了?”

“要不走火入魔,怎麼被人叫‘李莫愁’呢?”

眾人哈哈大笑。

衛孟喜心裡暗自好笑,難怪一開始啥李莫愁陸展元的,聽起來怪熟悉,原來是幾年前港城《明報》上很流行的一部連載小說裡的人物。

當然,那時候雖然資訊閉塞,但小說這種東西曆來都是年輕人最愛的,雖然沒能大範圍的流傳開來,但小圈子裡一旦有一個人看過或者聽過,知名度就會迅速開啟。

那是一部武俠小說,李莫愁是女主角的師姐,因為初戀物件移情別戀,導致性情大變,滅了人家滿門,成為大家都討厭的女魔頭“赤練仙子”……當然,她的初戀就叫陸展元。

你就說吧,這些年輕姑娘們,想象力還怪豐富,怪會給人取外號,看來這個“李莫愁”和“陸展元”也是礦上的風雲人物啊,衛孟喜心說,有機會可得看看。

等她心滿意足回到宿舍,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陸廣全他居然用大洗臉盆端回了一,盆,吃,的!

底上是三分之二的大白米飯,上頭依次鋪著蒜苗炒五花、大白菜燉豆腐和酸辣土豆絲,全都是讓人咽口水的硬菜!礦食堂每頓最好的菜也不過如此吧?

他一開始打回來準備自個兒吃的那個窩窩頭,就顯得特寒酸,形單影隻的。

好吧好吧,看在他還不是那麼笨到無可救藥的地步,衛孟喜就先不跟他計較了,“洗過手沒?”

“嗯。”

“那還不吃,等著我喂啊?”

崽崽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決定向媽媽的淫威屈服。

哼!他們是向媽媽屈服,不是壞爸爸的肉,吃了壞爸爸的肉肯定會竄稀!

說實在的,這礦食堂的廚師手藝不咋地,五花肉不夠薄,老醬燴的也不入味兒,蒜苗還夾生,吃著辣嘴,但沒辦法,這是肉啊,重生這麼長時間還沒正經吃過一頓豬肉的衛孟喜,吃的那叫一個香。

“媽媽肉好吃。”

“媽媽我能吃一碗。”

“我能吃一盆!”

“我能吃一鍋,要是咱們的鐵鍋帶來就好了……”根寶頗為遺憾地說,他們能去抓魚,逮田雞,還能挖野菜,有鐵鍋就能做好吃的。

大家一致覺著,爸爸只能頓頓啃窩頭的原因找到了,那就是宿舍裡沒鐵鍋,炒不了菜喲。

衛孟喜實在累極了,只“嗯嗯嗯”的敷衍。

“媽媽你又說嗯,啥都嗯。”

“閉嘴吧,有吃的也堵不住你們嘴。”饒是耐心再好的一個人,一路上也被吵死了,還不能敷衍你們了,真是反了天了,啊。

劉利民不顧挽留,已經端著自己飯盒跑了,屋裡只剩一家七口。

孩子們大口大口,就像餓死鬼投胎,就連小呦呦,也是媽媽剛喂一口她就張手要下一口,小嘴巴吃得鼓鼓囊囊的。

那五花肉,衛孟喜專門挑薄的,用筷子夾得碎碎的,拌在飯裡喂她,油漉漉,香噴噴,入口即化,誰能不愛呢?

陸廣全貌似就不愛,一個人乾巴巴啃完了窩頭,也不吃菜。

衛孟喜只當沒看見他的欲言又止,管你愛吃不愛吃呢,當爹的就是自個兒不吃也得省著餵飽娃娃,這是老石蘭人從古至今的傳統。

生的時候你倒是爽了,養的時候就不管了,在衛孟喜這兒就沒這樣的美事!

吃飽喝足,一個個哈欠連天,車上雖能睡,但空間有限,誰也沒睡好,衛孟喜現在是真不想任何事情,只想睡個好覺。

“我帶你們去住招待所……我請假了。”

衛孟喜側首,看他主動抱起兩個女孩,臂彎裡一左一右,動作雖然生疏,但至少很穩,沒閃了孩子。

“不用請假,你上你的班。”不然誰掙錢給咱娘幾個花啊。

倆人視線對上又很快閃開,衛孟喜其實也不想浪費他的時間,“我可以告訴你,我會在礦上常住,以年為單位。”

果然,男人眉毛動了動。但當著孩子面,他什麼也沒說,轉而問路上是否順利,都經過哪些地方,坐了多長時間。

衛孟喜打過交道的人很多,還能看不出他是在使勁渾身解數的找話題?

也難為他了,本意是不想讓他們這一群叫花子尷尬吧,可這種沒話找話的“照顧”,衛孟喜更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我讓人給你寄的信,你到底看沒看?”

她之所以著急忙慌趕來,逃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按照上輩子的命運,很快他就要“消失”在冒頂事故中了。

“什麼信?”不像撒謊。

衛孟喜心頭火起,看來是被人截胡了,雖然是避開陸小玉不在的時候,可也難保。

她決定換個話題,冒頂可以稍後再提,“實話說吧,我這次,是來逃命的,你老孃要殺我。”

陸廣全停下腳步,臉色有點變了。

“我問你,你寄回家的工資是給我和孩子,還是給你老孃的?”

這可是個送命題啊,陸廣全嚥了口唾沫。

“行,那換個問題,我去取寫著我名字的匯款單,沒問題吧?”

“嗯。”

“那我把你的工資用來給你閨女看病,沒錯吧?”

小呦呦估計是被姐姐們教的,居然撐著朦朧的睡眼,撩起衣服,露出小肚子,還極其,十分,非常用力地鼓了鼓。

陸廣全眼裡閃過疼惜,那樣的肚子,一看就是病。“沒錯。”

“可就因為我去取了寫著我名字的匯款單,拿你的工資給你閨女看病,還把錢花光了,你老孃就要當著全村人的面要我狗命,你說我不逃命,是等著你回來奔喪嗎?”

陸廣全徹底傻眼了,無話可說,又有點不是滋味。

作為一個理智的成年人,他肯定不會全信妻子的一面之詞,可事實是他媽真的幹得出這種事,所以他才不管爹孃怎麼鬧騰一直不願改匯款單名字。衛孟喜也知道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完全接受這個後院起火的事實,接下來一路也不再說什麼。

礦招待所不遠,幾分鐘就到了,開好房間後第一件事,他倒是不用安排,先找工作人員借了一個盆,又順路買了一塊全新的白毛巾。

衛孟喜受夠了身上的味兒,也顧不上沒熱水,用放出來的自來水擦了個澡。

反正金水煤礦本來就比菜花溝熱,放出來的水也是溫的,身上的臭汗都能搓出卷卷……等擦好出來,崽崽們已經頭並頭呼呼大睡了。

孩子多,又都是調皮的,自然沒辦法老實,這個翻身拐了那個,那個吧唧吧唧嘴還放個大臭屁,根花直接說起了夢話:“我肚子疼。”

衛孟喜忙過去給她揉,“咋啦,肚子疼媽媽帶你下樓上廁所?”

可等了一會兒,根花在她輕柔的揉按中又睡過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發現孩子的嘴角居然是翹起來的。

“這到底是咋啦,可別吃壞肚子。”衛孟喜有點擔心,會不會是忽然間吃了那麼多白米飯和肉撐壞了,誰知根寶接嘴——“我姐是吃了壞爸爸的東西,中毒了。”

說完,沒聽見壞爸爸說話,他還悄咪咪睜眼,正好被媽媽逮個正著,他立馬閉緊雙眼,哼哼唧唧裝睡。

衛孟喜:“……”

你們倆,戲精!

可真夠鬼的,原來是對爸爸不滿,又不敢直說,故意裝作說夢話,發洩不滿呢。

衛孟喜似笑非笑看過去,男人站在窗前,心情堪比上墳。

ok,上墳就對了,你現在不上墳,就是明年清明給我上墳了。衛孟喜腹誹著,隨意的抖著自己的大辮子,此刻要是能有瓶洗髮香波,該多好啊……要是再來個沐浴露,那簡直了,她就是這世上最舒服的女人。

話說這屋裡的七個人雖然都營養不良,但兩個大人的頭髮卻很好,髮量多到爆炸,髮質特好,黑又亮。崽崽們就全是黃嘰嘰的,也不知道女孩們以後還能不能補救過來。

衛孟喜輕輕擦去小呦呦腦門上的汗,摸著小滷蛋,心裡充滿了希望。

她相信,這一次,她依然會把日子過好,絕對不會依附任何人,包括眼前這個還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丈夫。

“別的事先別擔心,休息兩天,明天下早班,我帶你們熟悉環境。”男人的視線也落到小閨女的滷蛋上,說不心疼是假的。

雖然閨女壓根不鳥他。

“孩子的病你別急,後天我請假,一起去礦總醫院看。”

衛孟喜這才哼一聲,表示同意。

窸窸窣窣,他從兜裡掏出一沓糧票和錢來,一股腦的全塞過來,“晚飯去食堂吃,多打點肉。”

衛孟喜自然不客氣,照單全收,粗略看去,光錢就有十五六塊,應該是他身上僅有的積蓄了,每個月28塊的工資,寄回家20塊,他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可能還有錢。

“還有這個,你收好。”陸廣全塞過來一個綠色的本子,衛孟喜還沒來得及看,他人已經走到門口了,“把門關好,有事就去燈房找採煤二隊三班。”

總體來說,除了孩子們不鳥他,衛孟喜對這個男人還是基本滿意的,持保留意見吧,暫時。

她沒談過戀愛,不知道別人談戀愛啥樣,他們直接一口氣就到生兒育女環節,所以人品才是最重要的,啥感情啊風花雪月啊,能當飯吃嗎?

一邊想,她一邊開啟小本子,原來是一本存摺。

她剛想笑說這傢伙還能單獨辦本存摺?就他那每個月剩八塊的工資,怕是攢一年也不夠存摺工本費的。

結果,她傻眼了。

衛孟喜揉了揉眼,擔心是勞累過度出現幻覺,可數了又數,一連三遍,那上面就是300塊錢。

每個月剩下那八塊還包括了他的衣食住行,按照他參加工作五年計算,要能攢下三百塊,那每個月就只能花三塊錢。

每天的三餐總價控制在一毛錢以內?這還不算偶爾回家路費,以及額外的人情往來,發電報寫信買書啥的。

要知道,這礦區可不比外頭,隨便一個雜合面窩頭也賣兩分錢吶!玉米麵的兩分五厘,白麵的直接三分起步,更別說打飯配著菜吃,逢年過節總得吃頓好的。

他總不可能每頓只啃一個窩頭吧?衛孟喜平生從未見過如此摳門到極致,甚至於是苛刻的男人,所以她不信!

唯一的解釋,他對外號稱每個月二十八塊的工資是假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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