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既然張昇沒有反對文哥兒下午便揣著畫去東宮陪玩。

朱厚照見文哥兒不是空著手來的,積極地湊過去探頭探腦:“你帶了什麼給孤?”

難道他小先生終於良心發現,要給他送新玩具了?別以為冠禮過去了,他就忘掉了這事兒他小先生給弟弟妹妹準備了老多老多他沒玩過的玩具!

文哥兒見朱厚照露出“既然你都給我帶來了我就勉為其難收下吧”的矜持表情頓了頓,才搖著頭說道:“我給殿下帶來的東西不能玩。”

朱厚照一聽不能玩興致頓時少了大半奇怪地問:“那是什麼?”

文哥兒攤開其中一張《乞兒圖》給朱厚照看。

會成為乞兒的其實就是流民。他們遠離家鄉,前往更富庶的地方以乞討為生。

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家破人亡實在太容易了任意一場天災人禍都可能讓他們流離失所。

沒有哪個時代能讓這種到處流浪的無家可歸之人徹底消失。

周臣的這套《乞兒圖》,畫的就是散落在姑蘇城這個人間富貴鄉各處的乞丐。說他們是流民他們又不全是,只有三兩個是因為殘疾而不得不以乞討為生的,剩下那些大多是有自己技藝的“職業乞丐”。

照理說這樣豐富多彩的乞討方式應該挺有意思才是可朱厚照湊過去一看畫冊上的畫一下子被圖上的乞丐醜到了。

即便這人提著只十分可愛的小松鼠朱厚照還是沒法從他那張醜臉上緩過勁來。

這盲女臉上滿是皺紋,滿口牙齒都已經不見了,脖子和小腿還腫得老大,似乎長了巨大的肉瘤。她的裙子已經破爛不堪,連膝上的大腿都隱隱露了出來,腳上更是連鞋都沒穿。

他耐心地給朱厚照分析起來,像蘇州府在洪武年間人口便有兩百多萬,將近五十萬戶人。

他還小,不懂什麼家國天下,只覺得這一張張或愁苦或麻木的臉龐讓他覺得很難受。

這人長得這般可怕誰敢看他表演呢?

她把一個瘦小的孩子裹在自己的上衣裡哺乳!

朱厚照湊到文哥兒近前難過地追問:“很多嗎?這樣的人很多嗎?”

比如耍猴、耍蛇、耍松鼠的,再比如搞雜耍的、表演吹拉彈唱的看下來可謂是多才多藝。

對於從小連身邊太監都眉清目秀的朱厚照來說這種圖的衝擊性還是很大的。

像是上回所說的拍花子把人拐了去,便有可能讓一個本來可以好好長大的孩子淪落他鄉。

朱厚照不是膽小的人他盯著那幅《乞兒圖》好一會,繃起小臉翻開下一幅、下下一幅。

偏偏都這樣了,她居然還在哺乳!

他每翻一幅,文哥兒就給他講講這些乞丐的生平,都是他從周臣那裡聽來的。

這人禿頭豁嘴牙齒參差不齊還髒兮兮的。那稀疏而短小的頭髮絲朝四面八方豎起,看起來每一根都有自己的想法!

文哥兒道:“只要國泰民安,當然不會很多。”

像那牽著羊或狗、緊閉著眼睛的兩個乞丐就是盲人,那黑狗和白羊就是給他們導盲用的。

一戶人有一戶人的際遇,一戶人有一戶人的難處,便是聖人在世也不可能解決所有人的苦難。

那牽著白羊的盲女給朱厚照的衝擊最大。

這樣的畫面讓朱厚照的心情久久難以平復過來。

她的腳掌被生活與病痛折磨得比所有男乞丐都粗。

要管理好一個蘇州尚且不易,何況是整個大明?

光他們浙江都有一千多萬人口來著!

朱厚照聽了這麼多數字,龍腦殼有點暈暈的。他茫然地追問道:“那該怎麼辦?”

文哥兒坦然回道:“我也不知道。”他也還小,對這個為難了無數代人的巨大議題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見朱厚照一臉失落和迷茫,文哥兒緩聲補充,“殿下已經跟老師他們學到《論語》了對吧?”

朱厚照聞言用力點頭。

楊廷和他們已經在給他講《論語》啦!

雖然他聽不太懂,不過他每天下午把早上學的東西記下來和文哥兒討論,能從文哥兒這裡聽到許多故事!

比如孔子如何帶著學生們環遊齊魯!

那時候的學生能跟著老師到處遊歷!

周遊列國,一聽就很帶勁!

所以朱厚照每堂課都記得特別認真!

見朱厚照雙目熠熠地看著自己,文哥兒說道:“《論語》記錄過這麼一段,說是齊景公問孔聖人如何治國,孔聖人回答了這麼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他詳細地給朱厚照解釋起來。

“這話說的是‘只要君王盡到君王應盡的責任,臣子盡到臣子應盡的責任,父親盡到父親應盡的責任,兒子盡到兒子應盡的責任,自然就能家和國興’!”

有太多的案例和試驗可以證明自由永遠是相對的,如果放任社會迴歸每個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叢林狀態,一切只會越來越混亂。

想辦法建設一套相對適用於當前社會的規則,然後讓大家都各司其職地生活在其中,其實是能讓最多人安穩生活的辦法。

只是這樣的規則如果不能隨著社會的發展進行針對性的調整,遲早會有不再適用的那一天。

要是絕大部分的人都認為已經沒辦法在這套規則下生存下去,就會讓他們萌生出把一切推倒重來的想法。

這也是為什麼歷朝歷代時都有人矢志改革的原因,因為有遠見的人能從朝廷遭遇的困局看出許多舊規則已經不再適用。

變通變通,不變不通!

只是有這種遠見的人,不一定有魄力把變革落實;即便他有魄力把變革落實,效果也不一定很好;哪怕當時效果還不錯,也不一定有後繼者能將它延續下去。

要不然哪會有一次又一次的朝代更迭?

這些事文哥兒還沒認真去琢磨過,自然也沒打算一下子給才六歲大的小豬崽子灌輸什麼深刻理念。

人本來就不可能管那麼長遠。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你這會兒覺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周全,焉知幾百上千年後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再高明、再超前的想法,將來總會有變得不相宜的那一天。

文哥兒抬手摸了把朱厚照湊過來聽得格外認真的龍腦殼,開始一本正經地說道:“像我們家,我時常督促我爹好好上進,我爹也時常督促我好好上進,這就是父子之間應該做的!愛之深,責之切!越是父子情深,越是要堅持不懈地督促對方!”

他,王小文,從不心疼親爹,每天都期望他爹在家能當個好父親,在朝能當個好官員!

積極貫徹孔聖人所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朱厚照聽著覺得特別有道理。

他也特別愛父皇!

他也要督促父皇!

君王要有君王的樣子,一天都不能鬆懈!

好兒子理當如是!

朱厚照用力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把文哥兒的話記得牢牢的,一句都不會忘。

等到了下衙的點,文哥兒便優哉遊哉地溜達出宮,準備回家吃飽喝足好好睡一覺,儘量以最好的精神面貌應對第二天的當值。

第二天一大早開始,文哥兒就要全天候蹲守詹事府,無非要事不能隨便離開。

事實上也不是他一個人值守,底下幹活的人還是挺多的,只是品階都比較低,平日裡只負責打雜和跑腿。

他,王九歲,其實是當天的坐班領導!

想不到吧.jpg

由於文哥兒不能亂跑,朱厚照早上上完課後便屁顛屁顛跟著楊廷和他們直接跑詹事府玩耍。

左右都是在宮裡,朱厚照還是可以自由活動的。

朱厚照叫人搬了凳子,興致勃勃地趴在文哥兒邊上看他處理詹事府事務。

等文哥兒手頭的活兒告一段落了,朱厚照才跟他分享起自己昨天去給他父皇欣賞《乞兒圖》的過程。

他是在飯點給他父皇看的,那些醜醜的乞兒成功把他爹醜到了!

他父皇飯都有些吃不下了,還是他這個孝順皇兒在旁邊賣力地勸說,一個勁表示“大明沒您可不行”“您至少要為大明再奮鬥五十年”“您的身體可不是您自己的身體”,他父皇才努力多吃了一個饅頭!

當個孝順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文哥兒:“…………”

您可真是個大孝子。

文哥兒開始擔心朱祐樘知道是自己慫恿太子去督促親爹的,回頭會不會直接把他腦袋給剁了。

唉,他真是為大明的繁榮昌盛操碎了心!

文哥兒自己有詹事府這邊的公務要處理,見朱厚照打定主意要在這邊賴著不走,他便暫且停下手頭的活兒,趁著朱厚照對《乞兒圖》還有印象給他講了首著名的“流民悲歌”。

也就是《詩經》裡的《葛(ge)藟》。

這詩比較短,早些年《毛詩序》的說法是周王朝貴族的自嘆自憫之作;後來南宋的朱熹橫空出世,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和需要對《詩經》進行全新的詮釋,這首詩的意義頓時擴大化了,成了無家可歸者自悲自嘆的“流民悲歌”。

朱熹的著作在大明被列為科舉教材,影響力自然是不小的,讀書人普遍也認可了這種擴大化的解釋。

文哥兒提筆把《葛藟》給朱厚照寫了出來。

開頭第一句是“綿綿葛藟”。

朱厚照十分驕傲地發現自己至少能認出三個字!

後頭也沒有太多的疑難雜字,句義更是直接明瞭,大意是“你看那河岸的葛藤多繁茂,延綿不絕長又長!可我卻要遠離血肉至親,改向別人把爹喊;就算我向別人把爹喊,別人也不會給我半點眷顧”。

這詩的第二段、第三段內容也是相近的,只是由“父”及“母”再及“兄弟”。

詩中人骨肉分離、流落他鄉,扔下臉面朝著外人一聲聲地喚著父母兄弟,卻換不來半點憐憫和關心。

這一句接一句的,可不就是令人不忍多聽的“流民悲歌”嗎?

不說街上的乞兒,便是那些賣身給別人為奴為婢的丫鬟奴僕,不都對著主家一口一個“爹”“娘”“哥哥”“姐姐”地喊嗎?

這其中許多人的遭遇,怕也是“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謂他人母,亦莫我有”!

朱厚照從小錦衣玉食,本是讀不懂這詩的,可他昨天已經聽文哥兒就著《乞兒圖》講了許多百姓受的苦楚,再跟著文哥兒讀這首《葛藟》便覺有些難過。

朱厚照一手拉住文哥兒讓他看自己,一手摸著自己小小的胸口說道:“這裡悶悶的,不舒服!”

文哥兒微微一頓。

若是自家弟弟,他也不會在對方這麼小的時候就給他講這些內容。

瞭解這些東西對一個六歲小孩來說還為時過早。

只是朱厚照是太子。

擁有一個憫愛百姓的太子,對整個大明來說太重要了。

文哥兒道:“殿下會不舒服是因為殿下有不忍之心。這對我們大明來說是好事,對百姓來說也是好事,以後殿下肯定會是人人愛戴的好太子!”

朱厚照聽後就又高興起來了:“孤當然是好太子!”

文哥兒便讓他在邊上練字。

朱厚照對著文哥兒寫的《葛藟》一筆一劃地臨摹起來。

(本章完)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校園大摸底,你把校長送進去了?

猴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