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文哥兒在認真考慮這是要跑呢還是要跑呢。可自己要是跑了,把老丘氣出毛病來可咋辦才好?

他思來想去,只能繼續慫巴巴地站在邊上,仰頭用怪可憐的小眼神兒望著老丘表示自己虛心認錯任打任罵。

丘濬本來是挺氣的一低頭瞧見文哥兒那乖乖等著捱罵的模樣氣又消了大半。他等了這麼久,沒等來聖上和內閣的動作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書沒人看。

他自己最近不就在著手搞內容摘要爭取把裡面的要緊內容提煉出來再次呈給陛下?這小子說的都是大實話,他有什麼好生氣的。

要不是真心著急他寫的好東西沒人看,這小孩兒也不會氣呼呼地寫文章罵起人來。

真要生氣還是得氣拱火的李東陽明知文哥兒寫的是什麼還這麼大喇喇地拿來給他看,分明就是想看笑話!

丘濬把文哥兒的新作收進袖裡冷哼道:“這文章既是罵我的,那我就拿回去了。”

文哥兒一聽,老丘沒生他氣!

文哥兒立刻又抖了起來,嘴裡振振有詞:“寫文章的事怎麼能叫罵人呢!”

他昨天也是太生氣了誰叫他好說歹說老丘都不肯聽!

瞧著還是那種覺得老師教不好孩子就要去堵門罵人的兇惡祖父。

文哥兒尾巴一下子翹了起來,得意洋洋地說道:“丘尚書特別喜歡我!”

文哥兒老氣橫秋地背起名言警句來:“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他和李東陽說了自己的考慮,“就算是我寫的都是大實話,很多人聽了也是會不高興的!我都想好了,要是丘尚書真的很生氣,我就跑遠點等他過幾天氣消了再哄哄他。沒想到丘尚書這麼好,都不生我氣的,怪不得能當上尚書!”

李東陽睨著他:“那你剛才怎麼一副想逃跑的慫樣?”

李東陽:“…………”

李東陽道:“丘尚書這麼喜歡你,你還特意寫文章罵他?”

文哥兒顯然是瞅準了他的喜好,才選的司馬光主編《資治通鑑》這麼個例子。

文哥兒自有一套邏輯,小腰桿挺得特別直,一點都不帶心虛的:“愛之深,責之切!”

丘濬拿著文哥兒的文章回了禮部,坐定後又拿出來重看一遍。

而且你才剛寫過“看看人家司馬光能當宰相,再看看你自己只是個尚書”,這麼快就忘了嗎?

文哥兒確實忘了,誰能記得自己氣頭上說過什麼話呢?一想到老丘罵都沒罵自己,他心情就特別棒,溜溜達達去找王文素一起做題去。

得了寫文章罵人的是文哥兒丘尚書的仇卻記在他頭上了!

作為當代理學名家,丘濬寫《大學衍義補》除了程朱這兩位理學前輩以外,最愛引用的就是司馬光的話了。

丘尚書那麼難搞一個人,遇上這小子那是一點脾氣都沒有,連句重話都捨不得對他說!

李東陽抬手摸了摸文哥兒圓溜溜的腦殼,很是稀奇地感慨:“你小子到底走的什麼運?”

李東陽:“…………”

丘濬瞥了眼李東陽才對文哥兒諄諄教誨:“行了做你的功課去吧你有這麼多好老師,可得學出點真本領來別一天到晚只會瞎嚷嚷。”

以後他們要是沒把文哥兒教好丘尚書怕是會寫個萬言書痛斥他們誤人子弟!

怎麼看都是丘尚書幹得出來的事。

這小子文章寫得活靈活現,那活潑的字句讀來就跟本人在眼前一樣,眼睛都被他吵到了。

這麼小一娃娃,怎麼就正好對了丘尚書的胃口,叫丘尚書待他比親孫子還親。

李東陽等人送走丘濬,眼神複雜地看向文哥兒。

是沒生你氣沒錯,只是賬算在我頭上罷了。

這小子人不大,做起事來卻鬼精鬼精的。

想到文哥兒的幾個老師,丘濬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這小孩兒以後會走什麼樣的路。

自大明開國以來,選入翰林院讀書的神童不算少,這些人透過科舉考出來的也有李東陽、楊一清等人,可更多的是泯然眾矣,只能靠神童出身謀個差使。

就文哥兒那性子,不管日後是能考中還是考不中都挺讓人擔心的。

丘濬默不作聲地把文哥兒那篇文章收回袖中,繼續處理手頭的公務。

沒過幾日,劉健就派人來請丘濬過去議事,說是他遞上去的摺子內閣那邊看呈給陛下,陛下覺得很不錯,現在可以過去討論討論具體的執行細則。

庶吉士選拔本來就是內閣和禮部負責遴選,丘濬既是主要負責人也是主要執行人,針對自己轄內事務提出改進意見著實再正常不過。

丘濬在《大學衍義補》相關內容的基礎上進一步細化,悉心寫成了這道《乞儲養賢才奏》,針對庶吉士選拔、培養、考核、散館幾個重要環節都提出了相應建議,內容已經十分詳盡,他與劉健沒討論多久就把事情敲定下來。

結果劉健卻沒宣佈這次小會議就此結束,而是留丘濬喝杯茶再走。

丘濬不知劉健葫蘆裡賣什麼藥,秉承著輸人不輸陣的心態端起茶淺啜一口。

這口茶才剛喝到嘴裡,丘濬就聽劉健慢悠悠笑道:“聽說文哥兒還就著這事兒寫了篇文章,不知能不能給我也瞧瞧。”

丘濬:“…………”

難怪劉健這廝那麼好心留他喝茶,居然是在這裡等著他!

丘濬忍著沒噴劉健一臉茶,冷哼道:“那都是好幾天前的事了,我難道一直隨身帶著?”

劉健沒看過文哥兒那篇文章,但他對文哥兒具體寫了什麼也有所耳聞。

他本不是愛擠兌人的性格,可這事實在太可樂了。

連他這麼穩健一個人知道後都忍不住笑了半天。

畢竟他可是最清楚的,丘濬是在那天一早就把奏疏遞了上來。

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丘濬嘴上說不寫,轉頭就連夜把奏疏寫了出來,趕在第二天早上送到內閣!

劉健樂道:“文哥兒知道你什麼時候上的奏疏嗎?”

丘濬實在忍無可忍,臉色奇臭地起身拂袖而去。

這關他劉希賢什麼事啊?!

就知道這廝不是什麼好東西!

丘濬怒氣衝衝地走出內閣,正好迎面撞上從外面歸來的王恕。

這下說是冤家路窄都不為過了。

丘濬臭著一張臉無視王恕走人。

王恕不知這老丘又怎麼了。

他倆向來不怎麼對付,王恕也沒多想。倒是回到內閣後看到劉健在那笑個不停,他才多問了一句是怎麼回事。

他倆不是說要討論庶吉士選拔的事嗎?

怎麼就這麼一轉眼的功夫一個樂呵成這樣,一個氣得不理人?

劉健見王恕歸來,也意識到自己這會兒有失平日裡的穩健沉著。

劉健便把流傳在翰林院中的那篇“罵人”新作講給王恕聽,稍微解釋一下自己把丘濬氣跑的原因。

說實話,他一般是不會這樣的,怪只怪丘濬這次貢獻了那麼大的樂子。

王恕:“…………”

這丘仲深也真是的,明明就被說動了,在小孩子面前還不承認。

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怎麼嘴犟的了。

當天的內閣莫名瀰漫著一股子歡快氣息。

至於外頭的人,丘濬自己不吱聲,他們一時半會也不知曉丘濬上過奏疏的事。

沒想到六月初內閣那邊正式把批文送到翰林院,要求翰林院按照內閣和禮部指示對庶吉士進行全面規範化管理,規定了考核標準以及散館標準。

往年庶吉士散館時間、散館考評不確定性很大,大夥心裡很不踏實。現在新規定講得明明白白,庶吉士在翰林院學習三年就可以正式散館授官!

庶吉士們一片歡欣鼓舞。

等大家開心過後,就想起了文哥兒上個月那篇文章。

當時文哥兒就說他和丘濬聊庶吉士選拔問題,丘尚書拒絕把這部分內容單獨拎出來寫奏疏。

現在是怎麼回事?

是丘尚書後來改變主意又上書了嗎?

內閣和禮部怎麼這麼快就討論完了?

這一疑惑只持續了小半天,就有人從特別關愛後輩的李東陽李學士嘴裡得知事情始末:並不是什麼改變主意,而是……丘尚書那天早上就把奏疏遞上去了!

訊息來源於內閣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閣老,保真!

庶吉士們:?????

這種八卦是他們能聽的嗎?

文哥兒知道得沒比錢福他們這些應屆庶吉士們早,他聽了李東陽透露的內容,不由得又睜圓了眼。

好哇,老丘嘴裡說不寫,實際上連夜寫好了!

害得他白做惡人,還被整個翰林院傳看了他的醜字!

文哥兒書都不看了,跑去找丘濬算賬,活像顆一點就要著的小炮仗。

禮部官署上上下下的人都認得文哥兒了,瞧見他氣咻咻地跑來了,都覺得有些稀奇,悄無聲息地往他們丘尚書直舍外聚攏過去,豎起耳朵想聽聽這一老一少是不是要鬧崩了。

文哥兒才不管別人怎麼看,咻地一聲跑過去說道:“您太過分了!”

丘濬放下手頭的公文,輕瞥文哥兒一眼,反問道:“我怎麼個過分法?”

文哥兒道:“你明明寫了奏疏,非和我說不想寫!”

丘濬道:“我當時不想寫,等你走了又想寫了,難道不行嗎?”

文哥兒語塞。

別人聽了可能不信,他倒是信的,畢竟他自己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一會想這樣一會又想那樣。

“您都不告訴我您寫了,我還是從先生那兒聽說的。”文哥兒試圖從另一個角度繼續批評丘濬,“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最後才知道!”

丘濬冷哼:“朝廷裡的事說給你個小孩子聽做什麼?”

文哥兒沒話說了,只能哼了回去:“等我長大了,也要對您說‘朝廷裡的事說給你個老頭子聽做什麼’!”

丘濬:“…………”

反正等這小子長大他估計都已經入土了,愛說不說。

就是吧,李西涯這話特別多的傢伙,到底要敗壞他名聲到什麼時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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