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翌日一早文哥兒得知謝遷有空,便溜達去謝家找老師交功課。

謝遷平時都是休假才有空教他們,所以大人們放假等於他們小孩加課,這一點毛病都沒有。

文哥兒在丘家讀了幾天書謝遷交代的課外閱讀也沒落下。他一點都不怕考試是以去謝家報到也非常積極沒一會就和謝豆會合了。

結果謝豆見了文哥兒,一臉的欲言又止。

文哥兒心裡咯噔一跳瞅了謝豆豆一眼又瞅了謝豆豆一眼,一下子把他臉上的心虛和慚愧盡收眼底。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謝豆這傢伙又沒好好保密。

好在文哥兒也只是不想謝豆摻和進來而已就謝豆那張嘴哦,他可不放心把事情告訴他。

文哥兒問:“你昨天做啥了?”

謝豆聽文哥兒這麼一問只得老老實實把自己不小心撞到謝遷的事給講了。他也沒有辦法,不管他出不出賣文哥兒,他爹都會知道的。

聽聽這句“半斤棉彈成八兩八”,還真有那麼點意思。

文哥兒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聽著謝遷把事情掰碎了給自己講,也覺得自己有點想當然了。

連他爹和他老師對劉吉都是敢怒不敢言,他難道還能撼動個內閣閣老的地位不成?那可真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他還是個孩子,他能做什麼呢!

謝遷眉頭跳了跳,瞅著文哥兒發問:“你叫金生傳了什麼歌兒?”

謝遷望向他。

謝遷把他倆分別考核了一輪把謝豆攆了出去獨留下文哥兒坐在對面。

同時他還教給金生一點營銷小技巧,比如自己學會了得一個銅板,拉一個朋友來學得兩個銅板,朋友越多拿到的錢越多!

過年期間小孩子最愛到處亂竄,新鮮事物傳得也特別快,金生一口氣跑了幾個小孩兒最愛扎堆的地方,輕輕鬆鬆就把歌傳遍了大街小巷。

這段話完完整整背出來也很簡單,其實就是兩句小小的對話——

文哥兒道:“沒什麼要緊的,說了就說了。”

他偷偷瞅了謝遷一眼,悄然往後挪了挪,挪得離謝遷遠了一些才辯解說:“……我也沒做什麼。”

文哥兒:“…………”

謝豆見文哥兒沒惱自己心情立刻好了起來拉著文哥兒一起去交功課。

可文哥兒不一樣。

謝遷:“…………”

換成別的三歲小孩兒,謝遷不會和講這些事,畢竟講了他們也聽不懂。

既然已經被謝遷發現,文哥兒也沒藏著掖著,繪聲繪色地給謝遷來了一段。

彈棉花呀彈棉花~

半斤棉彈成八兩八喲~

舊棉花彈成了新棉花喲~

這歌兒的特色就是,洗腦,特別洗腦,聽上一遍你就會唱,甚至還會自動在你腦內迴圈。

想來隨著這些小孩接下來幾天走街串巷,那首歌兒會傳得更快。

謝遷見文哥兒嘴巴比謝豆嚴實多了,也就沒有再多問。

文哥兒隨口一背就知道自己胡謅錯了,立刻閉上嘴繼續裝乖寶寶。

謝遷端起一杯茶慢騰騰地喝了一口,也不急著開口發問。

文哥兒這腦袋瓜子到底是怎麼長的?

只不過“有秘密絕對不能讓謝豆豆知道”這個基本搞事原則又一次被文哥兒刻到心裡去了。

文哥兒矢口否認:“什麼報復?我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孔聖人說得好,咱要以德報怨!”

文哥兒乖乖巧巧地坐在原位有樣學樣地端起自己面前的熱飲子學著謝遷那樣喝。

你提出要“以德報怨”孔聖人是第一個不贊成的。

他只說道:“你要記住,你是你爹的兒子,也是我的學生。你這個年紀固然沒人會和你計較,可他們同樣不會覺得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他們只會覺得你做的事是出自我和你爹的授意。”

謝遷就沒見過文哥兒這麼沉得住氣的小孩兒。他擱下了熱茶瞅著文哥兒說道:“你昨兒被欺負了準備怎麼報復回去?”

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

都不用過夜的。

哪家三歲小孩像他這樣,讓背《論語》某一段馬上張嘴就來?

眼下文哥兒介於懵懂和聰慧之間,正是最需要引導的時期。他有時候知道怎麼去做一件事,但是並不能全面地瞭解自己做的事可能帶來什麼後果。

真的,已經在迴圈了。

只不過他慢騰騰嚐了兩口後覺得賊拉好喝立刻又變成了愉快地噸噸噸。

孔子答:“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聊天就聊天,怎麼突然要人背書!

謝遷也聽說過劉吉那個綽號,這位閣老越被彈劾官位越高,可不就是“劉棉花”嗎?

文哥兒道:“就是叫金生偷偷出去教人唱首歌兒。”

謝遷語氣淡淡地說道:“這句真是孔聖人說的?你把這段話完完整整背一遍。”

所以孔子說的其實是“你以德報怨了那拿什麼去酬報恩德”“咱要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來了一段《彈棉花》。

文人的筆向來是他們的手中刀。

據傳明朝就有位叫王九思的文學家和當時的首輔有恩怨,他因為有次負責朝廷幹部考核時沒照顧首輔親屬,沒過兩年就被找了個由頭貶官,最後才四十幾歲就被迫辭職回家。

王九思壯年失業,非常悲憤,抄刀寫起了戲曲。他寫的其中一部戲叫《杜甫遊春》,講的是杜甫受到奸相李林甫的排擠,不得不遠離朝堂!

這劇情聽起來多耳熟對不?

更巧的是,當時的首輔也姓李。

這代入感頓時就更強了。

已知王九思是自比杜甫,那麼戲文裡那個李林甫到底是誰,誰都不會明說,可誰都知道!

要論口誅筆伐的輿論戰,文人是最會玩兒的,他們也是最容易品明白的。

有時候可能別人沒那個意思,他們都能品出點別樣味道來!

劉吉自己肯定也聽說過“劉棉花”這種氣人的說法。

可想而知,要是劉吉發現滿城都在唱這首《彈棉花》,臉色會有多不好看!

搞諷刺這種事,誰先代入誰就輸了!

謝遷睨著文哥兒:“怎麼想到這個?”

文哥兒開始甩鍋:“爹說的!”

他爹去年帶他去拜年,私下和他提了一嘴劉棉花,他記得可清楚了!

謝遷只覺王華也是個不靠譜的,怎麼能把這種綽號給文哥兒講。真要是出點什麼事,劉吉怪到他頭上一點都不冤枉。

謝遷道:“欺負你的是劉閣老孫子,你編歌兒編排劉閣老做什麼?”

文哥兒有理有據地說:“心情不好,肯定打孫子!”

這要是一般孫子,捱打可能性也沒那麼高;可摔他哨子那個混賬怎麼看都是劉家最頑劣的混小子,劉吉心情不好不打他打誰?

謝遷:“…………”

謝遷道:“也沒見你祖父心情不好就打你。”

文哥兒道:“那不一樣,我可聽話了!”

謝遷覺得“聽話”兩字有待商榷,他把金生喊了進來,詳細詢問金生都是怎麼做的、能不能保證沒有人發現。

金生不由看向文哥兒。

“別看文哥兒,你一五一十說清楚。”謝遷語氣溫和,卻帶著大人獨有的威嚴。

金生到底是小孩兒,面對謝遷不敢有所隱瞞,把自己是怎麼辦事的都講了出來。

文哥兒教的歌很好學,又有錢可以拿,小孩兒們都呼朋喚友過來學歌領錢。

他是遠離了長安街才去接觸那些小孩兒,也特意換了裝束壓了嗓兒,全程沒有暴露過自己的身份。

想來即便有人反應過來去追溯源頭,也不可能查到他身上。

謝遷耐心地聽完了,才搖著頭道:“萬一他們裡頭有個和文哥兒一樣好記性的,你能保證自己不被認出來嗎?只這麼一次,下次你不能再替文哥兒做這樣的事,否則被發現了文哥兒可能沒事,你卻是會遭殃的。”

金生低下頭,一副把話聽進去了的恭謹模樣。

謝遷這話也不全是說給金生聽的,也有告誡文哥兒的意思在。

這小子膽子著實太大了。

小孩子之間起了矛盾,他能直接咬上對方的閣老祖父。世上還有他不敢幹的事情嗎?

有時候無懼無畏不是什麼好事。

這世道容不下太放縱肆意的人。

文哥兒聽謝遷這麼一說,也覺得自己有些草率了。金生跟了他一年多了,算下來還是他奶兄,萬一為那麼個混賬傢伙把金生賠了進去可真不值當。

文哥兒保證道:“我下次不會這麼幹了。”

見文哥兒把話聽進去了,謝遷也沒再責備他,只說道:“你心裡有數就好,以後要做什麼須得先和我或者你爹商量商量。”

文哥兒點頭如搗蒜。

謝遷讓他找謝豆玩兒去。

文哥兒熟門熟路地過去尋謝豆,卻見謝豆正在教他扎著小揪揪的妹妹念《三字經》。

只不過謝豆教得不太專心,眼睛不時往門外瞟,惹得他妹一直扯他袖子,催他快點教下一句。

等瞧見文哥兒來了,兄妹倆齊齊把《三字經》扔到一邊。

謝豆跑過來追問:“爹和你說了什麼?”

文哥兒目光落在扎著小揪揪的昔娘身上,有點想扯扯她頭頂的小揪揪。

他艱難地忍住了作為三歲小孩的頑劣天性,隨口和謝豆扯淡:“沒說什麼,就是讓我背了幾句《論語》!我們才剛開始讀《論語》就讓背了,太過分了!”

昔娘在旁邊好奇地插話:“《論語》?”

時人對女子的才學要求不高,只要能識文斷句、通些文墨就好。即便是要她們讀書,那也是讀《女誡》《內訓》《列女傳》之流,經史之類的書一般是不必讀的。

昔娘比文哥兒還小半歲,還沒到開蒙的年紀,平時不過是跟著哥哥認幾個字,自然沒聽說過《論語》。

文哥兒心裡壓根沒有哪些書女孩兒不能讀的概念,三言兩語給昔娘解釋了一下那是什麼書,還對昔娘說道:“等你把字認全了,你哥哥再教你讀。”

謝豆是個好哥哥,聞言拍著小胸脯打包票說交給他沒問題。

三個小孩湊一起讀了會書,又搬出新到手的積木玩了起來。

謝豆一邊玩還一邊央著文哥兒給他講《三國演義》裡的那段赤壁之戰。

文哥兒壓根記不得原文,更沒買到時下流行的《三國志通俗演義》抄本,每次講都是照著模糊的記憶一頓瞎編,把幾個精彩節點講完就完事。

就這樣,謝豆還屢聽不厭。

可文哥兒卻是已經講膩了,決定哄謝豆自己講:“你都聽那麼多遍了,不如你來講給你妹妹聽聽,等你忘詞了我再給你補充。”

謝豆接到這麼重要的任務,高興得不得了,開始手舞足蹈地給妹妹講那什麼草船借箭、鐵索連船、周瑜打黃蓋、借東風等等經典橋段。

謝豆東一搭西一搭地認真講著,他妹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認真聽著,瞧著竟是出奇地和諧。

文哥兒好幾次想出言糾正謝豆講錯的地方,可瞧見他們兄妹倆都樂在其中,他也就沒再插話。

趁著謝豆在講故事,他先把大船搭起來!

文哥兒一如既往地玩了個盡興才回家,不管走在路上還是回到家裡都不帶半點心虛的,彷彿目前正在京師悄然流行開的《彈棉花》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彈棉花》這首洗腦歌兒果然流傳得很快。

雖然已經沒有人發錢了,它的傳播速度依然沒慢下來,不少好事小孩自發地口口相傳在街頭巷尾唱了起來。

不出三日,連長安街都有小孩學會了這首歌。

既然小孩們聽說了,他們家裡也陸續知曉了這歌兒的存在。

有些聽說過“劉棉花”這綽號的人,聽了這歌兒以後內心十分微妙。

他們讓小孩兒不許亂唱。

小孩子哪裡懂那麼多,當面說好好好,背地裡覺得好奇怪啊,多好學的歌兒啊,為什麼不許唱?就唱,就唱!

王華這時候才從謝遷那兒得知文哥兒乾的好事。

這會兒京師只要有耳朵的人,都已經被《彈棉花》洗腦過了。

聽說劉吉也聽了這首歌兒,還是他孫子蹦蹦跳跳地唱著這首嶄新的童謠回家,正好被劉吉聽個正著。

誰都不會傻到在劉吉孫子面前提那個綽號,是以他孫子壓根不知道《彈棉花》說的就是他祖父,見著他祖父還興高采烈地衝上去,從頭給他祖父唱了一遍這首京師最火童謠!

當時劉吉臉就黑了,當場給他孫子來個家法伺候,還把他那混賬孫子禁足一個月,不許他再出去瞎鬧。

不得不說,文哥兒這仇報得還挺精準的!

王·一切結束才知道事情始末·華:“………………”

他的感覺果然沒出錯,他兒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能鬧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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