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電滾出腳下,將螺殼堆砌的青幽長街點明一角。
長街上,白骨累累,屍臭縈海。
原來墳地消失的屍體,都被耗子拖到了螺螄城內。
一眼看去,琵琶為牆,腿脛做橋,真是天街踏盡公卿骨!我心裡起了寒意,又覺憤怒。
將怒火撒在耗子身上。
揮起鏟子敲死不少。
那些耗子也不怕死,呆呆愣在城中,腦袋一碎,爆出大團臭水和顱漿,我們越殺越氣短。
手電霧濛濛,能見度不斷降低,連身上三把陽火都熄了大半。
我意識到不能再殺了。
耗子一死,地氣便渾濁一分,再搞下去,我們很容易悶死在地下做了地仙。
無可奈何,三人只好踏著白骨長街,往城中避難。
城內似乎有可怕的東西。
耗子對其頗為忌憚,保持相當警惕性,只在城門附近盤旋。
暫時避開了鼠群,我們一路往下,便看見一座螺螄堆成的衙門。
其形制與古代官邸相仿。
官衙左右列有石獅,螺螄衙門用小孩那麼高的田螺替代。
螺殼為牆,螺帽為瓦,層層倚迭氣派非凡。
這種建築讓人看久了,心裡不舒服。
有種密集恐懼症的意思。
鬍子聳著嘴唇盯了好一陣,忽然指向衙門口:“那怎麼坐著三個死人.”
死人背對我們,身上戴著刑具。
看樣子有些年頭,並非墓園化為白骨的近代殘骸。
像是三個罪大惡極的囚犯,跪坐衙門口,垂頭喪氣,一身黑衣,看不出男女。
鬍子感嘆:“官府衙門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怕不是縣太爺草菅人命,在這禍害了三個死鬼?”
我道:“此地冥冥杳杳,並非人間。
觀這座螺螄衙門,非歷朝歷代所有,小心那三具屍體,恐非善茬.”
不易一言不發。
我和鬍子正說著,竟驚動了三尸。
乾涸的身軀唰唰作響,黑衣一抖,化為粉塵飛揚,迷了我們的眼。
我眯眼一揉,便感到陰風襲至面門。
腳下踉蹌,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
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乾屍從衙門鑽出,漆黑手掌指甲狹長,一把便搭在我肩上。
我快嚇暈了。
屍體不可怕,可怕的是屍體的模樣,難道我老爸年輕時候犯過錯誤?我脖頸僵硬,轉頭要叫鬍子幫忙。
卻見鬍子臉色慘白。
他坐下,面前也蹲著一具和他容貌酷似的屍體。
神經一下斷線了,螺螄衙門的三具古屍,就是我們三張臉。
那我們呢,我們又是誰?鬍子端槍開火。
屍臉貼到面門,如此近的距離,將怪臉轟碎大半。
怪臉哆哆嗦嗦,將飛出去的碎片重新拾起,又拼成鬍子的模樣。
我意識到這並非粽子,乃是螺螄古城內的精怪。
容不得細想。
你看見一具和自己一樣的屍體,誰都沒法淡定。
正當我和鬍子要咬開舌頭,用舌尖血驅鬼,不易一個肩扛,將我舉了起來。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兩腳離地了,病毒就關閉了,啥都上不去了,聰明的智商又佔領高地了。
被不易扛起,屍臉隨之消失。
不易又踹了鬍子一腳,鬍子撲在螺螄組成的牆壁裡,啃了一嘴河鮮。
“你們中了邪術.”
不易說完,用薄荷油擦我們的鼻子,用以提神。
我大腦暈暈乎乎的,等不易把我放下,我整個人幾乎軟在他身上。
若非帶著不易下地,我和鬍子已經栽了。
好重的妖氛!揉開眼前縈繞的黑霧,我和鬍子才看清螺螄衙門的全貌。
那是一間佔地幾十平米的建築。
門口沒上鎖,坐著三具道士打扮的黑衣乾屍,具是前朝裝束,非近代所有。
乾屍的面門被挖掉了,只有後腦勺立在頸子上。
看過去極其恐怖。
屍體沒有臉,也沒有鼻子眼睛,後腦像曬乾的湯勺直勾勾立著。
屍體漆黑面板起了層畜生的絨毛,指甲有妖化痕跡。
迷惑我們的,就是這三具屍體。
不易保持清明,我和鬍子則在看見屍體的一瞬間,就被上面的妖氣迷惑。
屍體不存在臉,也就能幻化成我們的模樣,勾引我們自相殘殺!“這三人死了幾百年,怕不是江湖的旁門左道?”
鬍子心有餘悸,看屍體長毛,也不敢隨意靠近。
不易走了過去。
咔。
被挖掉臉頰的屍體頓時動了。
不易解釋:“放心,起不了屍,這三人,應該是前朝術士,聽聞香江下存有一方螺螄古城,心疑妖精作祟,便進城降妖,中了邪術死在這.”
我道:“你為何沒事?此地妖氣極濃,不是千年的白蛇,也該是千年的法海.”
“不知.”
三具屍體太嚇人了。
鬍子用口袋把屍體的後腦包住。
藏在屍體裡的東西透不過氣,從肋下裂開皮囊,遁入黑暗想逃走。
不易的身手何其凌厲,不待我和鬍子反應,便手指夾著刀片一劃。
三隻鬍鬚全白,通體如雪的老耗子墜在地上,身首異處,很快就不動了。
鬍子道:“原來這三隻灰仙作祟.”
“耗子沒這法力,三隻老灰仙不過傀儡,正主還在螺螄衙門裡.”
我指出這座鬼氣森森城池的源頭。
前朝年間,有三術士入古城伏妖。
身死魂滅,被灰仙佔了軀殼。
灰仙為何要搭建這座螺螄城,還有,吳老闆說工地挖出的石碑,與這城又有何聯絡?從屍體身上,搜出銅錢劍、八卦牌、硃砂、墨斗等物件。
鬍子想拿著辟邪,又想不易跟在身邊,啥妖魔鬼怪敢作祟?把這些破爛放回去,朝三具肉殼拜了拜。
來了此處,不看個究竟著實遺憾。
非親身經歷,無法想象那奇幻詭秘的場景。
我當時還想,世上會不會有龍蝦城、螃蟹城、海膽城,恐怕東海龍王的龍宮才能瞧見了。
衙門是螺螄城晦氣最重的地方。
幽冥叵測,混沌無蹤。
地上零零散散鋪著灰仙的皮毛,都有臉盆大,有一定妖性。
我和鬍子咬著舌尖,以防再被迷惑。
不易旁若無人,彷彿散步,走到最前面。
衙門當中,有一屋子。
無門無窗,也無匾額。
鑿開縫隙,便如墓室一般惡臭刺鼻。
鬍子將手電丟進去,又是一張嚇人的臉,正從我們開啟的縫隙彈出來。
不易眼睛一眯,手中刀片彈出。
但聽一聲淒厲咆哮。
塵埃落地,剛才的怪臉消失,螺螄衙門一片清朗,並無藏汙納垢之氣。
我和鬍子湊過去看。
房裡,有狐狸像人盤膝坐著,腦門釘著刀片,並無鮮血流出,死了許多年。
讓人發寒的,那狐狸的眼睛並未腐爛。
呈翡翠的綠色,在黑暗閃閃發光。
無論從哪個方向,綠眼妖狐以戲謔嘲諷的姿態,陰陽怪氣注視你,讓人厭惡。
狐狸懷中,抱著一塊圓形銅板。
純黑色,看不出什麼朝代。
夏商周的鉛青銅、錫青銅鏽蝕了都不是這種顏色,不過年代頗古,甚至比香江的建城歷史還早。
散掉墓室內的晦氣,我們擠進去,內部的螺螄都有雷火燒過的痕跡。
狐狸身上的絨毛褪了大半,露出人的面板,細膩有光澤。
地面坑坑窪窪,細摸彷彿還有餘溫。
鬍子看了一圈,沒有別的發現。
“奇了怪,你說這是古墓吧,一無墓碑,二無神道。
你說是人文古蹟吧,埋的又是個狐狸,看著不像給人用.”
鬍子嘴巴閒不住,伸手想拿綠眼妖狐懷中的銅板。
不易制止了他。
“想死你就去碰.”
“咋,咋了.”
“不易,你有發現?”
我環顧一圈,心中也好奇,為何要在地下搞這種建築,而且埋的還是一隻畜生。
不易示意我們後退。
他用木棍輕輕撥動狐狸的胸口。
綠眼妖狐赫然有了反應,兩顆散發魔光的眼緩緩抬起,散發鑷人魂魄的魔咒。
鼻孔鑽出一道狐狸影子,向鬍子腳底蔓延。
鬍子嚇得丟了電筒。
影子罩住了電筒的玻璃片,咔咔幾聲,電筒被碾成粉末,妖異的狐狸影也消失不見。
不易手指一翻,狐狸懷中的銅板落地。
綠眼狐妖的遺蛻化為飛灰,帶著股燒焦的氣味。
“好了,安全了.”
等不易說了這話,我才乖乖拾起銅板,對鬍子道:“要服從命令,堅決消除無組織無紀律的惡習.”
“胡爺最守規矩了,你別廢話,快看看,這玩意值多少錢?天地良心,咱們沒有倒鬥啊,純粹撿的.”
“這確實不是墓.”
不易看出些端倪。
我問他到底咋回事。
他說,以螺建墓,以殼造城,這在歷史上並不罕見。
東南靠近大海的古國,便有貝丘墓,屍體葬在海氣渾厚的殼類中,能羽化成仙。
幾年前,國內發掘了貝丘遺址,也出土過類似的螺螄城,但沒有這麼大的。
分析並非給人用。
“難道為了祭祀?”
我問道。
不易茫然地搖頭:“不,為了吃.”
“就為了吃?”
“這還不夠嗎?”
我心底惡寒,立刻想到了滇王宴。
難道眼前延綿不絕的螺螄遺址,也是某次盛大宴會留下的食物殘渣?不易點點頭,說出他的理解。
人活著就為了吃,吃是維繫生命的源頭,神話裡,神仙尚要服甘露,食蟠桃,才可與天地同壽。
每個地域的文化飲食不同。
像西北地區,吃口冰西瓜就是皇帝待遇,想在內陸吃海鮮,肯定比沿海麻煩的多。
所以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的人,依賴的食物不同。
螺螄生命頑強,繁衍速度快,且不挑水質,是古代最早最成功能大規模培育的肉類。
遇到災年,沒有糧食,便烹螺果腹,形成了獨特的“螺文化”。
這在全國各地都有。
不易道:“咱們腳下的螺殼,就是歷朝歷代,吃螺肉留下的殘渣,不下萬噸。
這的螺殼堆的像山一樣,確實少見.”
“那用螺螄造城,還埋著綠眼妖狐又咋回事?”
鬍子問。
不易不回答了。
他是失憶的病人,不是專家學者。
我看了周圍雷火焚燒的痕跡,有了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