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義揉了揉眼,大呼不可置信。
皇陵神道碑距此不過幾裡地,怎可能有街市,還有數以千計的人口。
楊芝草怒了,抓住關會增,懷疑他有陰謀。
關會增拿列祖列宗發誓,這條路,就是往皇陵去的。
皇陵附近啥時候有街道,打順治開始就沒聽說過。
王紹義示意二人別內訌,開了陰陽眼看過去。
鎮上鬼風烈烈,妖氣沖天。
燃的火、冒的煙、走的人,均罩著一股黑霧,絕非陽間事物。
心知遇見了鬼市,今夜犯衝太歲,太陰離宮,大凶大不吉。
三人見狀,打了退堂鼓。
一老頭冷不丁出現身後,叫住他們。
“三位外地來的,進了我們長生鎮,不歇歇腳再走?”
關會增汗毛倒豎,話沒說一句,直接栽倒在地。
楊芝草吃了一驚,取出硃砂筆,老頭絲毫不怕,顯然道行不小。
王紹義道:“我兄弟三人有要事,需連夜趕路,就不叨嘮了.”
老頭不依不饒:“來的都是客,既然打這經過,豈有不盡地主之誼的?”
說罷,周圍又走出幾個“人”來。
皆穿前朝服飾,馬褂畫著“壽”,臉上塗紅,不是壽衣又是啥。
眼見老頭不依不饒,唯恐驚了對方撕破臉,王紹義只得應下,同意到鎮中歇腳。
老頭這才眉開眼笑,忙不迭請他們進去。
走到街口,左右起三門漢白玉大牌樓,懸著“長生鎮”三個字。
兩側黑底金邊,寫著對聯,字型太古,鎮中黑氣朦朧,看不清。
老頭引三人到了飯店,上二樓雅間,口呼一聲“有貴客”,便有漂亮小妞出來傳菜。
楊芝草心道老頭不是活人,卻也並非鬼魅。
關會增嚇暈過去,聞到飯菜香味,慢慢醒過來。
那飯菜太香了,好似天上龍肉地上飛魚,勾人饞蟲翻轉,口水直流。
關會增剛要拿筷,讓楊芝草拍掉。
老頭笑眯眯問:“怎麼,不合口味?”
楊芝草忙不迭解釋:“我三人羈旅一方,承蒙老丈盛情款待,感激不盡。
不過我好奇,長生鎮是啥時候所建,為何之前沒聽過?”
老頭一身前朝八旗紈絝打扮。
大拇指套翡翠正綠大扳指,食指套藍寶石銀戒指,胸前掛懷表,手捏鼻菸壺,腰掛山水玉牌,脖子帶佛珠,帽子海龍皮。
他道:“此鎮是老佛爺在時所開,屈指算來,也經過幾十年風雨,專門收容漂泊在外,飽受天涯苦思的旅人。
三位若有意,不妨在此住下,咱們也好有個伴?”
關會增饞嘴,見老頭說個不聽,怕桌上的菜涼了。
王紹義暗中踩關會增的腳,示意他千萬不可動筷。
吃一口,這輩子留在長生鎮就出不來了。
老頭請三人吃的是啥?正宗八鳳宴。
古人管雞叫走地鳳,滿族吃不來鴨,嫌肉硬腥大,將雞弄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吃雞講究個產地。
岑溪古典雞、東江惠陽雞、溧陽三黃雞、魯中壽光雞、汶上蘆花雞,合稱古代五大名雞。
肉質肥美鮮香,幹而不柴,油而不膩,最是極品。
所謂八鳳,就是八種雞的作法,一般只有老旗人才知道享受。
舊社會物質條件不富裕,雞蛋當肉,雞仔做牛,老百姓啃個雞爪就算開葷。
八鳳宴是大菜,宮裡也不常有。
楊芝草疑心老頭是山中狐狸精,幻化了法術,想阻三人盜陵。
王紹義用陰陽眼看過,老頭身上雖有黑煙,卻非妖氣,且又不怕斬仙劍,恐不是地仙,而是精怪一類。
關會增強忍肚裡饞蟲,聽老頭慢慢介紹八鳳宴奇珍。
頭一道,德州扒雞、霸王別姬、叫花雞。
中一道,紹興醉雞、昆城麻辣雞、東安子雞。
下一道,白切雞,蟲草雞。
人間一頂一的美味,聽名字就勾的人飢腸轆轆。
王紹義和楊芝草見過大世面,堅決不敢吃,唯獨關會增忍不住。
窮日子過多了,否則也不會合夥盜陵。
那麼多肉,聞著香噴噴,神仙也難熬啊。
關會增夾起一塊紹興醉雞,放在嘴裡一泯,骨頭都好吃。
紹興黃酒女兒紅,人間絕色稱極品。
配上這道醉雞,直叫關會增餓死鬼投胎,狠狠扒拉雞腿塞嘴裡亂擼。
見有人賞臉動筷,老頭笑眯眯準備抽菸。
舊社會的旗人講究個“耍煙槍”。
走哪煙槍不離手,隨時隨地別在腰桿,不會抽也要買一根,否則就是土老帽。
此物不分男女。
這個煙槍,不是大煙,而是兩廣雲貴產的“旱菸葉”,現在基本看不到了。
最好的旱菸葉,無非就虎皮皺、水土雲。
抽起來不幹不燥不上火,油足味厚,先苦後甜,抽完了菸灰往地上一磕,凝成一坨不散,還一股藥材味兒。
八旗子弟人手一根,講究白銅的鍋,翡翠的嘴,檀木的杆,配一隻紅鴛鴦或萬字迴文錦繡小香囊,墜和田玉。
火鐮也掛在下面,用銀鏈子拴著。
要抽的時候隨時拿起,或窩在炕上,或側身靠在椅子上,美滋滋來上那麼幾口,再叫十五六的小丫鬟跪著捶捶腿。
那感覺,那享受,什麼弓馬騎射都是扯淡!光這麼抽菸絲那還不行,太乾。
葉厚的菸葉切絲了,拌那麼一顆兩顆的白冰糖,灑一些桂花,滴兩滴陳釀老酒,用蜂蜜調和了曬乾,包玫瑰花燻一宿,調好了往煙鍋子一塞,抽起來別有一番滋味。
老頭的菸絲沒了,出去換煙。
留三人坐在雅間吃好喝好。
待到老頭出去,王紹義讓關會增把雞腿吐出來。
關會增心眼小,眼界窄,死活捨不得:“兩位哥哥,別疑神疑鬼,這雞味道是真好,不信你們試試,能有假?”
楊芝草道:“我看這老頭走路輕飄飄,並非殭屍一類,也不算地仙,不知啥來路。
若留在這,享了煙火,只怕沒法還陽.”
關會增死豬不怕開水燙:“倘若頓頓有八鳳宴伺候,陰曹地府也比人間有滋有味!”
王紹義道:“你們有沒有聞到,整個鎮子裡面,飄著一股非常怪,不是飯菜的味道.”
楊芝草說:“是香燭紙錢燃燒的味兒。
嘶,咱們怕遭了西太后的道。
老頭說,鎮子是西太后在時所建,安在馬蘭峪裡頭,說不定是護陵的一道關卡?”
讓二人一說,關會增感到飯菜油膩,有種說不出的噁心。
縱然老頭熱情好客,深山老林,哪能集齊全國各地的名雞做菜?“是了.”
關會增如夢初醒,“西太后下葬那年,我爹去送過棺材,他老人家說,出殯的隊伍排了二十里地,不單有活人,還有陰兵!”
陰兵出殯這事,確有其事。
自打殷商設王陵以來,大行皇帝殯天,無不以奴婢牲畜殉葬。
到了明代,這項惡習才徹底禁廢。
權貴死後恐下了幽冥無人伺候,民間遂興扎紙人代替,皇族也不例外。
西太后當年龍車下葬,排場不輸帝王,甚至更加奢靡。
關會增回憶,七十二人抬棺,九馬拉輦。
前面三百太監,捧金蓮花、玉盆、鳳冠、龍袍。
後面七百宮女,奉交椅、金銀瓶、翡翠碗、銀筷。
出殯隊伍最後頭,是“滿朝文武”。
一出四九城,滿朝文武飛天,可把圍觀男女老幼嚇得不輕,連外國記者都驚動了,拍了好多黑白照片。
原來,隊伍後面的滿朝文武,並不是活人。
燕京有名的師傅,按真人扎的紙人。
與活人無二,只是不會自己動。
由大小侍衛抬著,一步步往馬蘭峪送。
紙人身著官袍,頭戴官帽,胸前掛朝珠,均是皇親國戚,宰相輔臣。
西太后命人紮了三千,護她入地府往生極樂。
也有人說,這些按真人扎的玩意,代表了西太后的野心,死了還要奴役人民,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
紙人運入馬蘭峪後,下落不明。
按理說,那麼多真人一樣的紙紮,放皇陵風吹日曬也不是個事。
不知是燒了,還是封入了地宮。
現在想來,當年出殯一行的紙人,搞不好安置在馬蘭峪,被山中精怪附了靈性,成了鬼市阻絕外人窺視皇陵。
想到老頭可能是紙紮的,楊芝草放下心。
紙人怕火,一把火點過去,甭管再厲害的紙人,少時做了灰燼。
這時候,出去裝菸絲的老頭走了進來。
一手拿著煙桿,擱在嘴裡吧嗒吧嗒抽不停,好一陣吞雲吐霧,賽過活神仙。
“幾位怎麼沒吃啊?”
楊芝草道:“最近肚子太油,流行吃素.”
“那就喝酒吧?”
老頭命人捧上老窖麴酒,倒在玲瓏剔透,湛青碧綠的翡翠小杯裡。
王紹義一看。
小杯定是皇家物件,還刻著蟠龍呢。
關會增老毛病又犯,恭恭敬敬接過酒杯,就要喝進去。
“你他媽瘋了?”
王紹義大怒。
老頭頓時陰沉了臉:“怎麼,莫非看不起老夫?”
“看你媽的頭!”
王紹義早就忍不住了,一把掀了桌子。
佳餚玉杯落到地上,紛紛成了香燭紙錢。
關會增腦門冒煙,哇一聲嘔出大口黑水。
楊芝草掏出火摺子,扔向老頭:“看楊爺我火燒連營,廢了你這老怪.”
“哼.”
老頭陰惻惻攤開手一拍,將火摁滅了。
“既然不領情,老夫就得罪了。
好你們三個土賊,在老夫這囂張,給我打!”
“奶奶的.”
楊芝草帶了燒刀子,灌在嘴裡一口,手舉火苗噴出去。
火焰熊熊,老頭一動不動,根本不怕。
王紹義元體不瀉,解開腰帶,用尿潑向老頭。
紙人不怕火就怕水,畢竟材質不行。
誰料老頭銅皮鐵骨,愣是毫髮無損,幾十個壯漢撲來,力氣大得恐怖。
三人從二樓破窗摔了下去,跌了個七葷八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