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一個問題十分複雜的時候,那麼最好的辦法,其實就是撒錢。

因為用銀子真的管用。

當然,銀子也不能亂撒。

亂花銀子的是二傻子,而真正能對症下藥的花銀子的,卻往往能收穫奇效。

在這郵政司裡,胡穆顯然已深諳此道了。

他曾擔任過文吏,安置過流民,與鐵路上的勞力打成過一片,自然知曉……這些人的心思。

你給他們一個穩定的工作,有一份能養活自己的銀餉,這足以讓他們感激涕零。

可感激涕零還不夠,因為感激只是一種情緒,時間一久,也就淡了。

郵政司的職責,恰恰需要有一群穩固的人員,而且確保所有人都有一定的責任心和向心力。

否則,一旦信件或者包裹丟失,都可能大大的敗壞名聲。

尤其是包裹的丟失,對於聲譽的影響極大,可偏偏……在這時代,盜匪的問題,往往是家常便飯。

畢竟這落後的時代,一個人倘若一時見財起意,但凡貪戀上了包裹裡的某些財物,大不了直接據為己有,實在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無非就是上山為匪。

人一旦上了山,你能到哪裡找去?

又或者,有人勾結匪盜,劫掠這些包裹,亦是難以提防。

因此,必須確保這些人的絕對忠誠。

而忠誠,除了起初收穫的感激之外,便是要將所有人,都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每年的獎勵,是一個措施和手段。

鼓勵驛卒的子弟們入學,也是手段。

本質上,是要給他們一個希望,人有了希望,自然而然便會格外珍惜自己當下所享有的一切,將那些可能的一念之差的壞心思給徹底收起來。

既要花錢,可又要花費的值得,那麼……接下來,胡穆要做的,就是要設計一套複雜的薪餉頂層制度了。

這也是受了張安世的啟發,有時候,胡穆不得不欽佩宋王殿下的足智多謀,他的一個提醒,就徹底讓自己轉瞬之間,豁然開朗。

必須得設計出一個年資的制度,在郵政司裡呆的越久,待遇更加優厚,才可讓所有的驛卒安分起來,願意一輩子為郵政司效勞,且能確保信件和包裹的絕對安全。

郵政司暫時而言,未來的主要業務,他已大抵地梳理了出來。

其一是承銷邸報,其二為信件與包裹。

當然,可能他們還承擔一些錢莊一樣的職責。

之所以承接錢莊的職責,倒並非是想搶錢莊的買賣。

事實上,聯合錢莊的九成九業務,幾乎都是在一些重要城市和海外各藩地進行的。

這倒不是聯合錢莊不想將業務鋪開,實際上卻是……天下絕大多數的農戶,甚至是尋常的匠人,根本不需錢莊,一個遠在千里之外,某個尋常的小村落,那裡的人,即便是聯合錢莊如何的推廣,也是無法與聯合錢莊產生任何關係的。

而郵政司的好處就在於,它可以徹底地深入進許多村落中去,而一旦取得了信用,那麼……寄託錢物,也就成了可能。

鑑於郵政司的特殊性,即……所有的驛卒,其實並非需要有什麼特殊的才能,他們的本質,其實就是跑腿而已。

可與此同時,他們恰恰因為隨時可能手握著許多的財貨,那麼……必須得確保其良家子的身份,且最好社會關係極為穩固,祖上數代,都沒有作奸犯科的歷史,更沒有結交過任何歹人。

某種程度而言,這後者,其實也算是一種才能,人能老老實實一輩子不容易,祖上幾代人都老實,那就更不易了,何況這涉及到了元末明初這樣的世道。

一份份章程,在郵政司議定之後,隨即開始頒佈出來。

每一次都能引起軒然大波。

士林之中,自是有不少人叫罵的,自然不免有浪費公帑之類的話。

可與此同時,那邊的招募,卻是火熱。

尤其是文吏,因為涉及到了計算以及一些公文,所有各處驛站,包括了各省郵政局都需大量的文吏,負責處理許多複雜的公務,居然……在應募的時候,竟有不少讀書人前來應募。

這些讀書人,不只是算學學堂或者棲霞其他各大學堂畢業的生員,竟還有不少攜帶著秀才功名的讀書人。

秀才這個身份,其實是頗有幾分尷尬的,他們一方面,難以繼續科舉下去,有了這個功名,已算可以和尋常的百姓區別開來了。

可又因為,只有功名,朝廷卻並不會給予官職,這使他們往往清高,自認為自己是人上人,偏偏……又沒有辦法從事其他的生產。

若是家裡有良田千頃的倒還好,大不了,供著讀一輩子的書。

可若是家境稍差一些的,長久下去,顯然也不是辦法的。

因而,不少人不得不將教書或者幫閒作為出入,可事實上,又十分的糟糕,因為儒家所提倡的,乃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且儒家極重教育,因此,對於授業解惑,儒家的思想之中,是不鼓勵接受高額的教育費用的。

這也就導致,絕大多數的私塾先生,實際上窮困潦倒,即便是進入達官貴人的府邸給人的子弟授業解惑,基本上,也是看人家的心思來給一些束脩。

至於幫閒,就更慘了,說穿了就是陪玩,不免要殷勤討好,免得惹的主家不快。

可現在大家越來越發覺,這鐵路司也好,還是直隸的文吏也罷,竟都頗有前途,即有升遷的希望,又有豐厚的薪俸!

許多人嘴上鄙夷,可心裡卻是暗搓搓地遺憾,早知如此,早年若是能進入那兒為吏,現在或許早已不同了。

只是……無論是鐵路司,還是直隸的文吏,別人早已捷足先登,他們再進去,不但需重頭開始,而且未來的空缺……怕也沒有從前那樣多。

如今,這郵政司的橫空出現,驟然之間,教人開始起心動念了。

於是在招募文吏的過程中,應募的秀才佔比竟佔了四成。

只是更無語的是,即便是胡穆,也不免遭受了影響。

這天,一個文吏小心翼翼地來,手上拿了一份門貼,道:“外頭有人,希望能來拜訪胡大使。”

胡穆低頭一看,一下子就認得了這門貼的主人。

他眯了眯眼,似乎想到了什麼,皺眉道:“人還在外頭嗎?”

“是。”

胡穆沉吟著,久久不語。

此人也是吉水縣人,且還是一個讀書人,其實學問還不錯,就是時運不濟,在那考霸之鄉的吉水縣,卻一直寂寂無名。

當初,這人因家裡距離胡家近,所以曾到過胡家的族學裡讀過幾年書,和胡穆的關係,也算是不錯的。

這叫鄧達的秀才,偶爾也會和他修一些書信,進行交往。

可沒想到,此人居然千里迢迢,從家鄉趕來了京城,想要走他的門路。

對於這個曾經的好友,想起當初的點滴,胡穆的臉上,也不自覺的多了幾分溫情,畢竟算起來,既是同窗,又是發小,脾氣也算是相投,只是……

他想了想道:“去告訴他吧,他的門貼,我已收到了,我現在事忙,且也不便相見,他既有心進入郵政司,那麼……”

胡穆頓了頓,似在思量著,接著道:“此人的才學是好的,人也聰慧,算是穩重,照著規矩,秀才確實可以不經應募,直接入郵政司,那麼……就讓他進郵政司來吧。將他分派去平潭驛做文吏,讓他早早收拾,及早啟程。”

說著,胡穆將這門貼收了起來,便又收回了心思,繼續低頭去忙案牘上的事了。

文吏得了吩咐,出了郵政司後,這外頭,果然有綸巾儒衫的讀書人在此焦灼等待。

這文吏上前,笑吟吟地將胡穆的話轉述了一遍。

這叫鄧達的秀才聽罷,頓時露出了不可思議之色。

他一方面沒有想到,胡穆居然不肯見自己,在他想象中,胡穆不是那種飛黃騰達就不顧朋友之義的人。

現在很明顯,自己看錯了。

可聽到竟真教自己為吏時,他更震驚,因為他以為,以自己和胡穆的關係,至少也可讓自己調撥到胡穆身邊,少不得,也要從心腹做起,說不準,能在這郵政司裡,混一個要嘛是鐵路司的司吏,要嘛是地方驛站的驛丞,要嘛就是各省鐵路局的主簿亦或者典吏這樣的官職。

可哪裡想到,胡穆還真讓他做尋常的文吏。

鄧達此前帶著期待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道:“這平潭驛,在何處?”

“在福建布政使司。”文吏回答道。

鄧達:“……”

鄧達憤怒了,要知道,這福建人多地少,而且群山環繞,出自江西魚米之鄉的鄧達,可不覺得福建布政使司,是什麼好去處,何況……還是一個不知名的小驛,這是在消遣他鄧達啊。

倒是這文吏道:“現在郵政司,處處都缺人,尤其是平潭驛……”

“我知道了。”即便心頭再不痛快,鄧達倒是沒有表露出憤怒,只是平靜地道,他頗有幾分自尊心,只覺得胡穆這樣做,實是割袍棄義,而自己……無法接受這樣的羞辱。

憤怒令他再也待不下去,於是他當即道:“告辭。”

他轉身,正待要走。

可突然,又有一個文吏追了上來,急匆匆地道:“鄧先生。”

鄧達駐足,抿著唇,冷漠地回頭看一眼。

這文吏氣喘吁吁地道:“胡大使還想起一件事,說是有一樣東西,給你看看。”

說罷,這文吏從袖裡掏出了一塊銀鎖來。

這銀鎖早已發黑了,表面也不知是不是氧化的緣故,坑坑窪窪的,看起來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文吏道:“胡大使說,這鎖到他手上,已有十七年了,他時時刻刻都帶在身上。”

鄧達聽罷,一時之間,竟僵在原地,身軀微微顫抖。

雖說這銀鎖已是舊物,他卻是認得。

這銀鎖,的確是十七年的物事,那時他們都還是同窗,有一日二人相約,一同去鄧家吃飯,因關係好,所以自然不免要去拜見鄧家的父母。

鄧達的父母也喜歡胡穆,當即,這鄧母便取了一個銀鎖,當做禮物送給了胡穆。

睹物思人,這件前事,鄧達自然早已忘了,可現在突然記憶被喚起,也不禁意識到,自己對於胡穆的怨憤,或許有些沒有道理。

這塊普通的銀鎖,既被胡穆隨身攜帶了十七年,可見其份量。

文吏看他幾度變幻的神色,笑了笑道:“胡大使說了,他希望你去平潭驛,在那兒……你能見識到許多的東西,天地廣闊,趁著年輕,何不趁此機會,見識一番呢?”

鄧達沉吟了片刻,他原本是打算一走了之的,畢竟受到了侮辱,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再和胡穆有什麼瓜葛了。

可看到了這銀鎖,鄧達深吸一口氣,當即駐足,又深深吸一口氣,道:“可有教學生往平潭的行文?”

文吏微笑道:“明日來鐵路司取便是。”

“好。”鄧達點點頭,看著那銀鎖,又道:“這銀鎖……”

這文吏卻道:“這銀鎖,還得還回胡大使那兒去,胡大使平日裡都佩戴著的。”

鄧達點頭,這才帶著感觸告辭離開!

……

到了歲末。

如今江西鐵路司,鐵路已修了一年半之久。

這時代的鐵路,鋪設起來還算快捷,畢竟跑的只是蒸汽小火車,沒有那麼多的標準。

這南昌站、瑞州站、饒州站、撫州站、九江站,半個江西的鐵路,竟都貫通,以南昌站為中心,開始向北部江西輻射開,只是吉州、贛州等地,工程卻是曠日持久,那裡多山,還需一些時日。

鐵路的貫通,同時帶來的,卻是各站的新城開始隨之崛起。

而以往的舊城,卻慢慢蕭條,這自然引發了巨大的問題,至少今年戶部這邊,所接受到的江西布政使司的錢糧,就足足減少了一半之多。

這戶部這邊盤過賬目之後,特意上奏,一時之間,又引發了巨大的爭議。

歲入減少一大半,糧稅還勉強有七八成之多,可其他的如茶、鹽、鐵等稅賦,卻幾乎是直線暴跌。

朝廷還需每年,在江西布政使司投入這麼多的金銀修建鐵路,可以說的是海內虛耗,戶口減半。

夏原吉上奏之後,對此表示了擔心。

其他上奏者,也不知凡幾。

即便是文淵閣這邊,也引起了爭議。

譬如胡廣和金幼孜,他們也開始產生了自我懷疑。

有時候你不得不佩服胡廣。

他明明被張安世綁上了車,可一旦出現大規模的虧空時,他依舊還是沒有兼顧鐵路司和郵政司的利益,反而覺得這樣是不是過急了,會不會引發其他的問題。

胡廣於是上奏,請求陛下重視此事,或者說,是否稍稍減少一些鐵路司的規模,以免操之過急,導致江西糜爛。

奏疏到了朱棣處,朱棣忍不住道:“如今這胡家上百口人,都在鐵路司呢,胡廣這老傢伙還有一個兒子,從鐵路司去了郵政司,他倒是硬氣得很,居然要對自家人動刀子。”

亦失哈自是對這種事情不好發表太多意見,只乾笑道:“奴婢也看不懂胡公。”

朱棣將奏疏擱到了一邊,嘆了口氣道:“罷了,不必理會他,這是一個老糊塗。”

雖是這樣說,朱棣還是略有所擔心:“從戶部的情況來看,確實有些糟糕,朕也擔心,一旦這樣時日久了,會滋生盜匪,亦或者……引起其他的問題……”

他說著,陷入深思。

而與此同時。

胡廣卻與張安世進行了激烈的辯論。

胡廣道:“治大國如烹小鮮,不是說新政不能搞,也不是說鐵路不能建,更不是……”

張安世道:“胡公,好了,好了,我說不過你。”

胡廣道:“這不是說的過,說不過的問題,這在於……”

在場的,還有解縉、楊榮與金幼孜三人,卻都像木頭人一般,只端坐不動。

他們都是有心機的人,即便心裡有自己的看法,卻絕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表露。

倒是此時,有舍人急匆匆的來,口裡道:“急報,急報,郵政司送來的急奏。”

眾人看去。

張安世好像一下子被搭救了出來,忙趁機躲到一邊去喝茶。

胡廣道:“何處的急奏,這樣慌慌張張。”

“江西鐵路司的,皇孫殿下親筆。”

胡廣聽罷,倒是抖擻了精神,伸出手來,道:“所奏何事?來,取來瞧一瞧。”

當即,取了奏疏,當著眾人直接開啟,卻發現這份奏疏,實在過於厚實。

看了良久,胡廣抬起頭來,一副慚愧的樣子道:“諸公都且來看看吧,這奏疏……老夫看不甚懂。”

眾人不由得心裡搖頭,一般人遇到這種不懂的事,好歹也是文淵閣大學士,總還需端著,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然後輕描淡寫的將奏疏交給別人,說一句你們也看看吧。

如此一來,才可掩飾自己的無知。

可胡廣倒是實在得過了頭。

張安世倒是樂呵呵地湊了上去,道:“我來瞧瞧,我來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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