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那胡穆便匆匆來了宋王府。

張安世讓人來詢問郵政司的情況時,胡穆覺得傳話終究不便,不如索性來面奏。

張安世端坐著,胡穆先是行了個禮,道:“殿下……”

張安世示意他坐下,便道:“郵政司可有訊息嗎?”

胡穆如實道:“現在的訊息,過於雜亂,下官不敢輕易稟奏。”

張安世乃是錦衣衛出身,當然清楚胡穆所說的話。

其實這天底下但凡涉及到訊息二字,最難的並非是獲取訊息。

因為獲取訊息容易,可實際上呢,最難的卻是一旦你打算獲取訊息的時候,你搜集訊息的能力越強,你下頭的精兵強將越多,那麼……一旦有事,就必定會有雪片一般的訊息紛沓而至。

問題就在這裡,每一個蒐集訊息的人,都是根據自己的情況進行奏報的。

蒐集到的訊息越多,每日數百上千條從各處驛站送來的訊息,反而使原本的一團迷霧變得更加胡亂了。

因而,難的並不是蒐集訊息,而在於對訊息的研判,確保從無數的訊息之中,尋出最準確的那個。

張安世比誰都明白這裡頭的難處,於是道:“錦衣衛那邊可以從旁協助,除此之外,想盡辦法與福建郵政局以及廣西郵政局聯絡。”

頓了頓,張安世問道:“福建郵政局那邊,還沒有聯絡上嗎?”

胡穆便道:“福州那兒,已被叛軍圍困,禁絕了訊息,不過眼下,已在想辦法恢復聯絡了。”

張安世頷首,他倒沒有責怪胡穆,他很清楚,郵政司的職責畢竟不是錦衣衛,突然遭到了叛軍,在叛軍破壞之下,許多地方聯絡不暢,倒是情有可原的事。

就在此時,胡穆似乎想到了什麼,帶著幾分遲疑道:“還有一件事……”

話說到這裡,胡穆便頓住了。

張安世見胡穆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不由道:“在這裡不必見外,有話說了便是。”

胡穆想了想道:“夏家…有人到郵政司來……打探……打探關於夏瑄的訊息。”

張安世一時間想不起這人是誰,便不由皺眉道:“哪一個夏瑄?”

胡穆道:“這夏瑄是夏原吉的兒子,因是老來得子,又是夏家的獨苗,夏原吉甚是寵溺。可能也因為寵溺太過的緣故,所以……父子之間平日裡多有一些口角,那夏瑄一氣之下,竟跑來了郵政司,下官心裡便想,這夏瑄要來應募,自然也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咱們郵政司在用人之際,所以……便將他差遣去了福建那邊。”

張安世聽了,面上沒有表情,這是人家的家事,只不過偏巧,摻和上了郵政司而已,胡穆在整個過程中並沒有犯什麼錯,自然而然,也就沒有必要責怪了。

於是張安世便道:“人在福建,夏家是害怕有什麼閃失吧?既然害怕,為何不來找本王?”

胡穆倒是甚為理解地道:“夏公高傲,自然不肯來……再者說了,這本是醜事,所謂家醜不可外揚。”

張安世笑了笑道:“這夏公……倒有一個有趣的兒子,無論如何,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並沒有做錯什麼,真若是出了什麼事,這也是天數。”

張安世發現,年紀越大,他越發的信命了。

倒不是因為真的對於命運看重。

而在於,他發現命運真的可以甩鍋,但凡人家家裡損失了點什麼,你過去拍一拍人家的肩,用一種悲天憫人,玄而又玄的口吻說一句,這都是命啊,大抵……就可把許多和自己有關亦或者無關的責任統統推卸乾淨。

胡穆頷首,二人又說了一會話,心頭還記掛著許多事要忙,他便告辭而去。

…………

夏府。

夏原吉尚未動身回鄉。

之所以沒有動身,是因為朱棣陵寢的神道需要修繕,因而皇帝下旨,命夏原吉去檢視督問。

許多致士的大臣,包括勳貴,甚至是皇親國戚,總是能發揮一些餘熱的,即便是夏原吉這樣的老臣,雖已經失去了朱棣的信任,只是這種信任,只是純粹的朱棣認為夏原吉已無法擔當大任,和自己的意見相左而已。

可對於夏原吉的品行,他其實還是有數的,曉得此公其他可以不論,唯獨還算忠貞,且還能嚴格地要求自己,三省吾身。

這神道的修建,關係到了朱棣的身後之事,自是較為上心。

他先命司禮監督問,還不放心,又命魏國公,最終又擔心魏國公只是武夫,行事不夠細緻,便又命這個太子太師夏原吉都督此事。

這涉及到的,倒不是工程質量的問題,而在於,這畢竟是神道,乃是將來,祭祀朱棣所用的道路,因而更多的還是神道是否合乎古代的禮儀,亦或者在修建過程中,是否會觸犯什麼忌諱。

因此這等事,十分清閒。

可給朱棣奏報了實際要修繕的情況之後,夏原吉卻得到了噩耗。

福建反了。

而他的兒子,據聞……也在福建。

訊息傳來,他便似啞巴似的,陷入了沉默。

家裡人亂做了一團,有人希望夏原吉去宋王府那邊詢問。

夏原吉只搖搖頭。

便又有人希望夏原吉去郵政司一趟,夏原吉依舊搖頭不語。

不得已,家人們只好自己去郵政司了。

可幾番詢問,郵政司對於夏瑄的下落,也是一問三不知。

其實郵政司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這夏家的管事,如喪考妣一般,又失望地回到了夏家府邸,隨即來見夏原吉。

“老爺……”管家苦著臉。

夏原吉端坐在書齋裡,這書齋是他精心佈置的,裡頭有許多藏書,藏書乃是他平生最大的愛好,裡頭的陳設,很是簡單,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油墨和書香氣。

牆壁上是幾幅字,幾乎都不是名家的手筆。

這一點,其實在京城也算是一景。

一般情況,若是行書大家的書帖,往往商賈和勳貴們便都願意千金求購,而後張掛在家裡。

而似夏原吉這樣的人,卻往往不追求這等名家的書帖,有些時候,蒐羅的可能是一些平日裡不甚知名的書畫,有的索性張貼自己或者親友的書帖上去。

這倒不是因為名家的書帖過於昂貴,而在於,到了夏原吉這樣地步的人,反而不羨慕所謂的名家了。

名家就好像是一個標籤,對於不精通書畫的人,買了他的墨寶,絕不會買錯,即便你是瞎子,只要照著名人的真跡去買,絕不會吃虧。

可對於真正有眼光的人,且精於書畫之人,卻極少湊這個熱鬧,這大抵是因為,在他們看來,即便是名家,其書帖也是有好有壞,很多時候,一幅墨寶,還是需要狀態的。

反而有一些不甚知名的書帖,可能這本就是某個書畫家的巔峰之作,哪怕其不甚有名,卻也極為獨到,值得收藏。

夏原吉就屬於後者。

以往公務之餘,偶爾在此書齋之中小憩,看著這裡的藏書,偶爾抬頭看看自己收藏的一些字畫,夏原吉都覺得很放鬆。

可現在,他神情卻是緊繃,沉默迄今,等著管事進來,他也只是微微地抬抬頭。

管家只好道:“老爺,郵政司那邊……還是一問三不知,說是……在尋訪了……可小人卻以為,他們倒像是搪塞,這少年年輕,突然遭遇了兵亂,聽聞那福建,已被叛軍殺了個血流成河,十室九空,被叛軍裹挾的百姓,有十萬之眾,只怕……只怕……小的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只怕少爺凶多吉少。”

本就臉色不甚好的夏原吉,似乎一下子裡,臉色更蠟黃了。

他抿著唇看著管事半響,而後突的長嘆了一聲,道:“是我太寵溺了,這是報應啊。”

管事猶豫了一下,哀求道:“老爺……若是老爺走一趟,或許……”

不等這管事說下去,夏原吉便道:“走一趟?去哪裡呢?去宮中?還是去宋王府?哎……老夫去了,又能說什麼?求他們想盡辦法,派出大量的人力,去尋訪瑄兒?哎……這話,怎麼說的出口?”

“你自己也說,現在福建布政使司,已到了十室九空,到了血流成河的地步。這樣的時候,不知多少人成了孤魂野鬼,不知多少人在嚎哭,這樣的時候,老夫又怎好厚顏無恥的提出這樣的要求?就為了吾兒一人,不顧蒼生了嗎?”

“這……”管事一臉悲憤地看著夏原吉道:“老爺當初就說,這清查隱戶,遲早要壞事,你看……這就是不聽老爺之言,非要如此,現在如何?”

夏原吉緩緩閉上眼睛,透著幾分無奈道:“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已是多說無益,當初老夫上奏,認為事情要點到即止,很多事,難得糊塗,反而才能安定天下。可……既然不聽,到了這個地步,再抱怨這些,只會被人笑話而已。眼下……事情已經發生,也只能竭盡全力地去平叛了。”

管事道:“可是少爺……”

夏原吉幽幽地搖了搖頭,邊道:“我老來得子,將此兒捧在手心裡,處處都順從他,如今終究是自食惡果,又還能怎麼樣呢?哎……一切都完啦,都完啦,宦海浮沉,功名利祿,而今……真的一切皆空,說來實在是慚愧,寒窗苦讀,入朝為官,兢兢業業,甚至可說是位極人臣,如今……將來若是走了,卻既對不起列祖列宗,身後連個香火也無了,真是一言難盡。”

他說著,越發的頹廢,一雙眼眸再看不到往日的神采,整個人就宛如行屍走肉一般。

管事看著夏原吉這個樣子,氣憤不已地道:“宋王殿下也是,陛下下旨命他招撫,現在廣西布政使司與福建布政使司都成了什麼樣子,可他還是無動於衷,只依舊賴在這京城,不肯離開半步,這天下大亂,哪裡有身為主帥的人,這般紋絲不動的。”

“現在京城裡的人,都在議論,說是宋王畏死,不敢進兵,陛下又過於寵信他,對此也不聞不問,若是老爺您還是戶部尚書,平日裡老爺又愛仗義執言,只怕非要彈劾他不可。”

他這話,不免夾雜著許多的情緒。

這倒是實話,自家的少爺生死未卜,他當然是希望早一日叛亂平息的,早一日平息,少爺就多了幾分活著的希望,可張安世這般散漫,是人都看不過眼。

夏原吉面上,終究微微有了幾分怒意,可隨即,卻又更為沮喪起來,只是苦笑搖頭,竟好似是無言以對之色。

良久,夏原吉道:“夏瑄這個孩子,打小就不知天高地厚,人也莽撞,行事不密,此番生變,以他這眼高手低的性子,只怕……當真是九死一生了。別人能活,他必能活,你……早些做準備吧……老夫的那一口壽材……”

他說到此處,管事的便不禁流下淚來,到了夏原吉這個年紀的人,往往都會提前預備好壽材,打製好棺木,古人對於身後之事比較看重,所以一般在活著時就要預備好這一切。

這本是夏原吉為自己準備的自用之物,可如今竟用在了自己的兒子身上,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何等淒涼。

管事的紅著眼眶道:“小人去預備。老爺您……也要緊著自己的身子。”

夏原吉努力地張了張口,似乎接下來的話需得用上許多的力氣,他道:“尋到他的屍骨,在下葬之前,老夫不會有事的,老夫若是也不在了,誰讓那小子入土為安呢?”

管事的更難過了,抹著淚,只點點頭,便轉身離開。

…………

福州城。

越來越多的叛軍,在此附近聚集。

起初,城中之人還以為叛軍雲集,要攻打福建,因而城中開始慌亂了起來。

位於城中的三司,此時各自的心思也頗為複雜。

無論是布政使,還是都指揮使,亦或者是按察使,其實他們的心思,卻多是希望叛軍鬧一鬧也好,朝廷到時來招撫,也免得近來朝中總有人對他們這些地方父母官喊打喊殺。

可另一方面,叛亂越發的劇烈,這福州城竟然都開始處於朝不保夕時,他們才意識到事態過於嚴重。

而此時,叛軍入城,前來招降的人開始絡繹不絕。

布政使當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可城中卻不免開始有人與叛軍開始勾結起來。

每日城牆內,投出去書信,竟都有數十上百。

而城外的人,亦是用弓箭投書入城,亦或者是……有人借用使者招降的名義,入城與之聯絡。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有人是早盼著叛軍來的,就等福州落入叛軍手裡,叛軍拿下整個福建布政使司,隨後天下各地響應。

也有的,純粹只是心裡畏懼,下意識的希望能夠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免得叛軍入城,陷於被動。

其實這個時候,天下尚沒有對朱明太多的忠誠。

要知道,元朝滅亡,也不過數十年而已,朝代更迭,在他們看來,其實是家常便飯的事。

這短短數十年,不就經歷了元朝的覆滅,還有陳友諒、張士誠等人的統治,接著才有了大明,即便是大明,不也經歷過靖難之役嗎?

一時之間,福州將出天子的傳聞,也開始甚囂塵上。

在這個時候……這被困於此的堅城之中,卻誰也不曾料到,此時的叛軍,比他們更為恐慌。

四面八方,各路的軍馬不斷的攻打他們的外圍,且對方的戰鬥力,已越來越強。

更可怕的是,對方的人數,是叛軍的數倍。

叛軍迅速便被瓦解了鬥志,當初那些被裹挾的百姓,如今也三五成群的,開始投入對方的營地,開始平叛了。

此時,叛軍的人數已越來越少,從數萬人……到了一萬不到,而到了現如今,竟只剩下了數千。

七十多支人馬,開始駐紮,形成了合圍之勢。

譚南的人馬,有數千之多,規模算是較大的,至於其他各縣各鄉,多則數千,少則一兩百人,如今,聚在一處,在進行了甄別和磨合之後,終於……決心發起總攻了。

夏瑄領頭,他們沒有戰馬,不過卻是像其他的營團借了一些鋒利的刀劍,還有不少的木盾。

譚南營的戰鬥力最強,就是因為鄧達和夏瑄專門組織了一支疍民組成的人馬,有一千左右,一個個都極肯吃苦耐勞,且作戰極為英勇,往往在菜雞互啄的鏖戰之中,一支這樣奮不顧身的軍馬一旦投入進去,便立即可以作為生力軍,迅速的撕開叛軍的口子,而後一鼓作氣地將他們衝散。

進行了稍稍的準備之後,大家吃飽喝足,緊接著便教吳二人等直接小憩,養足精神之後,便開始整裝。

夏瑄的面上,有一道猩紅的刀疤,這是當初在攻擊叛軍時留下的,雖用了珍貴的消炎藥物,並沒有引發炎症,卻因為是新疤,所以格外的惹眼。

他取了魚叉,當即與吳二二人,一左一右,大呼一聲。

緊接著,疍民們便紛紛隨之起身,一個個目中殺氣騰騰。

“今日破賊,不許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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