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公的話,大家一般是不會動氣的。

畢竟,大家習慣了。

倒是不少人,雖疑似捱了罵,卻也不由忍俊不禁。

倒像是罵的不是自己一般。

張安世聽了這話,倒是來了興趣,道:“其實胡公所言不錯,雖說人要講禮義廉恥,可人也有禽獸的一面,就好像……禽獸會自私,會守著自己的獵物,決計不肯鬆口。這新政又何嘗不如此,要治堯舜一樣的大治之世,便需得讓人有田有地,倘使人人無立錐之地,那麼又何談什麼太平世道呢?”

張安世頓了頓,不得不說,在文淵閣的薰陶下,張安世倒也頗有了幾分宰相的氣度,至少……面上是如此。

“現在朝廷要新政,許多人有獸性,不肯撒手。那麼……朝廷就只好比他們還有獸性了。他們要做禽獸,朝廷便要做猛虎,做獅子。所以啊……說到底,咱們做人做事,無非就是一條,和講道理的人去講道理,對這不肯講道理的,便要重拳出擊了。”

胡廣一時啞然。

楊榮別有深意地看了張安世一眼,道:“殿下此言,倒是頗有趣味。”

張安世笑道:“哪裡,哪裡,楊公謬讚。”

張安世頓了頓,又道:“方才解公所言的海外之事,海外每年給大明輸送的利益,何止千萬,其實依我之見,人盡其田,雖是難如登天,可真要人盡其田,大明這麼多的百姓,這一人下來,也不過是一人七八畝地而已。現在是七八畝,十數年之後,人口增長,則為三四畝,百年之後呢?”

張安世嘆息道:“我們是文淵閣大學士,不只是要顧著眼下,目光卻總要放長遠才是,所謂人無遠慮,百年之後,即便是人盡其田,單憑耕作,也是養不活天下百姓的。正因如此,與其讓天下的百姓,都去務農耕種,倒不如……想盡辦法,將多餘的人口,疏導至城中來務工,這也是新增大力發展工商的意義。”

“可這樣多的人力,盡去工商,也未必能人盡其用。諸公想來也是知曉,太平盛世時,這人口的增長有多可怕。因而,疏導百姓,遷往海外,便是頭等大事了。”

“天高海闊,何不如教諸王為前驅,開疆拓土,而百姓扶老攜幼,隨之定居,既可為我大明陸海之藩屏,又可令這海外,也能養活千千萬萬的百姓呢?所以啊,新政的根本,在土地,在工商,也在外藩,此三者,缺一不可,相輔相成,是為國家定下的百年大計,這三條辦好了,則我大明萬年的基業,也就非無根之木。”

解縉頷首道:“殿下這些話,實乃金玉良言,文淵閣能辦成這三條,我等此生便足以光照萬世了。”

楊榮唏噓道:“此三條,老夫倒是感觸最深。”

眾人不由得看向楊榮,連張安世也頗覺意外,不由道:“楊公,何出此言?”

於是楊榮道:“老夫籍貫乃是福建,其實世世代代,所通行的也是這這三條。福建多山,土地卻少,人都想有土地,這樣才可養活自己,可至少沒有了土地,便不得不被逼迫著去從商和務工。倘若連從商和務工都無法維持生計,便只好遠遁海外了。殿下所提的這三條,豈不與福建人所做的事一樣?只不過,殿下所提的,乃是朝廷主動,圍繞著這三個問題,去開太平,去創基業。而福建之民,卻是不得已之下,艱難求生計。更是在朝廷和官府無法兼顧他們的情形之下,不得不如此為生。此中艱難,可想而知。”

“可倘若朝廷主動去解決這些問題,能給他們土地,就給他們土地,若是土地微薄,無以為生,官府依舊促進工商,使他們能牟利,亦或者,即便到他們遠遁海外的地步,朝廷也已在四海之內,建立諸多藩國,使他們不必因個人的背井離鄉,而遭土人欺凌,反而可成諸王的腹心,這於福建的軍民而言,真如再生父母一般了。”

胡廣和金幼孜,都細細地聽了,也不由得為之感慨良多,他們在豐饒和富庶的江西,顯然難有楊榮的感觸。

解縉卻微笑,他雖是江西人,偏偏……似乎又對楊榮的話,理解更為深入。

胡廣抬眸看著解縉道:“解公因何而笑?”

解縉嘆口氣道:“真要說嗎?”

胡廣道:“解公,我等閒聊,又何不可言之事?”

解縉道:“楊公之言,倒是令我想到,在福建……確實更容易誘人下海。”

“……”

正說著,突有宦官匆匆而來:“諸公,陛下有請。”

眾人聽罷,都收斂起心思,倒不覺得意外,陛下但凡有事,都要召文淵閣大學士,因而,便都起身,整理衣冠。

隨即,眾臣魚貫去見駕。

一起到了文樓。

卻見朱棣正端坐著,不等眾人行禮,朱棣便道:“真沒想到,還有人這樣膽大包天。”

眾臣看陛下隱隱帶著怒氣的臉,都沒吱聲,自是想聽朱棣的後話。

朱棣繃著臉道:“這饒州,竟有人膽敢襲擊鐵路司的人員……還敢惡人先告狀。”

“惡人先告狀?”

朱棣垂眸看了一眼跟前御桌上的一份奏疏,道:“諸卿自己看吧。”

隨即,在朱棣的示意下,一旁隨伺的宦官,便將這份奏疏送下去傳閱。

眾人一一看來,卻是饒州府來的奏報,說是鐵路司的人,橫行不法,引發了百姓之間的爭端,懇請陛下裁處。

眾人面面相覷,盡都一頭霧水。

其實百姓之間發生械鬥或者其他什麼爭鬥,在大家看來,都是最平常不過的小事。

說難聽一些,在這大明,村落與村落之間,宗族與宗族之間,土客之間,每日沒有幾場大規模的廝鬥,不因此而死個幾人,甚至幾十人,這才叫稀罕呢。

只是此等事,朝廷一般都置之不理,至多等他們打完了,官府要求他們自己交出一些人來處理一下就是。

畢竟,這些矛盾,大多都是積攢已深,有的更是從隋唐時期就積攢下來的世仇,可不是靠幾個流官就能解決的。

胡廣看了奏報後,定定神,便道:“陛下,臣看……這裡頭……似乎並沒有什麼……”

朱棣便又抬手指了指另一份奏疏道:“那就看看鐵路司饒州站的奏報吧。”

於是又是一份奏疏開始傳閱。

饒州站的奏報,就完全不同了,裡頭卻不說是尋常百姓之間的械鬥,而是根本由當地的官府暗中挑起,大量無良的百姓,襲擊投奔鐵路司的良善百姓,鐵路司趕去斡旋時,遭遇了襲擊,有七八個文吏受傷。

胡廣見罷,面上微微一變,他依舊還默不作聲。

張安世已跳起來,道:“陛下此事不能不問,理應立即派員,前往……徹查到底……”

“先別急。”說著,朱棣又從御桌上拾起一份奏疏,慢悠悠地道:“這是第三份奏疏,乃是饒州府後腳送來。”

看到第三份奏疏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禁為之無語。

因為事情鬧大了。

饒州府遭遇了損失之後,當即越境饒州府,抓了許多人,足足數百之多,甚至……還捉拿了饒州府同知和判官人等……

眾學士們看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如果說,前頭兩份奏疏,還只是糾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那麼這第三份的奏疏,就令人覺得恐怖了。

直接捉拿數百人,還牽涉到了朝廷命官,這膽子……可就不小了。

張安世方才還義憤填膺,現在一下子啞了火。

憑良心說,他又不是趙高,總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吧。

朱棣的目光在他們的臉上掠過,道:“諸卿不想說點什麼嗎?”

“……”

這下,沒人吭聲。

朱棣又掃視一眼,最後落在張安世身上,道:“來,張卿先說。”

張安世這才道:“陛下,臣以為……此事實在蹊蹺。”

朱棣道:“蹊蹺與否,還需你來說?”

張安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只好道:“不如,臣去處置?”

朱棣頷首。

朱棣又道:“來,胡卿家,你平日不是也挺能說的嗎?你也來說說。”

朱棣早已看到胡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胡廣道:“陛下,不知受襲而重傷的文吏,都是……什麼人……”

朱棣眼睛微微抬了起來,淡淡道:“為首一個……”

他看向亦失哈。

亦失哈在旁提醒道:“為首一個,好像是個典吏。此人受傷也是最重,怕是現在,已重傷不治了。”

胡廣:“……”

“胡卿……”朱棣道。

胡廣整個人就猛然被掏空了一般,搖搖晃晃的,聽到了朱棣的呼喚,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隨意道:“臣……臣在……”

朱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胡卿有什麼可說的?”

胡廣紅著眼睛,沉吟了很久,才疲憊地道:“此事……此事現在尚無定論,是非曲直,一切還是要等徹查之後,再作料理,臣現在……實在不敢輕言,陛下恕罪。”

朱棣嗯了一聲,卻冷冷地道:“既如此,那麼……先等張卿徹查出結果吧,諸卿可以退下了,若再有饒州的訊息來,通政司照舊先送朕御覽。”

眾臣自是要告退,朱棣又道:“張卿留下。”

等解縉等人告退之後,朱棣揹著手站了起來,忍不住道:“皇孫這是搞什麼名堂?”

張安世忙道:“陛下,皇孫在南昌站呢,這饒州出的事,臣以為……”

朱棣臉色漸漸鬆弛下來了一些,道:“捉拿了人家數百人,事先也沒有奏報,就先行動手……看來他們是被朕的孫兒給嬌慣慣了。”

張安世道:“鐵路司這邊,不也有許多人受傷嗎?”

朱棣嘆道:“其他地方,出一些事,朕不在乎,可鐵路司任何小事,都是大事,何況……還是這樣上達天聽的事?朕花了這麼多銀子,這家底都要掏給他們了。”

這話有點敏感,張安世便又不吭聲了。

朱棣倒不在意,又道:“方才胡廣,似乎神情有異,怎麼,他家裡有事?”

其實張安世方才看胡廣的神色便想到了,於是道:“陛下,他的兒子,就在饒州站為吏。”

朱棣笑了笑道:“饒州站的吏多著呢,才傷了幾個人,這胡卿未免也太過小心了。”

張安世猶豫了一下,道:“可是饒州站的典吏,只有一個……”

朱棣一愣:“你的意思是……”

朱棣拖長著尾音。

張安世苦笑道:“是的。”

朱棣一時之間,竟是無詞。

殿中說不出的尷尬,張安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之後,朱棣道:“胡卿是老實人啊!到了這個份上,也沒有教朕立即裁處饒州府上下,仍舊還是教朕徹查清楚再說。”

張安世點頭,表示認同。

朱棣這時卻是話鋒一轉道:“知道為何朕留你下來?”

張安世道:“一定是臣即將往饒州,陛下有些事,尚需交代。”

“你答對了一半。”朱棣道:“是朕與卿去饒州。”

張安世猛然挑眉,道:“陛下……這……”

朱棣卻不打算讓張安世將後頭的話說完,立即壓壓手道:“朕出了錢的,現在前前後後,已撥付了七八千萬兩紋銀,來年開春,還要撥付這麼多。你們拿了朕的銀子……在江西好快活,朕難道不該知道,朕這銀子,到底花在哪裡?當然,這是其一。”

“其二……便是此事終究不小,是非曲直,都說自有公論,可與其公論,不如朕眼見為實。”

“朕老了。”朱棣說起了自己的口頭禪:“好在,饒州站的鐵路已是貫通,既已貫通,這饒州雖是七八百里之外,可一路鐵路通行,想來,也不過一兩日的功夫,沿途也無需輾轉,在車中即到,倒也不耽誤功夫。”

張安世自是瞭解朱棣的性子,話都說這份上了,勸是沒用的,便道:“陛下聖明。”

“那就去準備一二吧。”

朱棣吩咐一聲,又想起什麼,於是忙又道:“還有……”

張安世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將胡卿家也一併叫上吧。”朱棣皺著眉,嘆道:“他兒子,應該傷的很重,或許………讓他們父子,見上最後一面。”

張安世也不禁嘆了口氣,道:“臣遵旨。”

…………

張安世回到文淵閣的時候,卻沒見著胡廣。

詢問之後,才知胡廣默默回到了文淵閣之後,便自己躲進值房了。

楊榮等人且還奇怪,因為前些日子,胡廣最愛提鐵路司,居然也能和楊榮等人大談鐵路司的長短,誰料今日,鐵路司發生這樣的大事,他反而是一路都是默默無言了。

張安世沒有跟其他人多說,而是悄然到了胡廣的值房。

“胡公……”

胡廣深吸一口氣,居然擺出了幾分好像無所事事的樣子,道:“何事?”

張安世進來,道:“胡公在忙?”

胡廣低頭,好像在極認真地看奏疏,只淡淡地應道:“嗯。”

張安世道:“我有密旨……”

胡廣只好懶洋洋地站起來,道:“臣胡廣聽旨……”

張安世道:“令文淵閣大學士胡廣,即行隨朕奔赴饒州,不得有誤。”

胡廣一聽饒州二字……面色微變,卻又忙低下頭:“遵旨。”

張安世看著胡廣,心情也一下子有些失落起來,道:“胡公還有什麼說的?”

胡廣道:“陛下輕離宮中,微行饒州,臣以為這很不妥當,九五之尊……”

張安世道:“算了,胡公就當我沒有問過吧。”

胡廣面色慘然,突然嘆了口氣,卻耷拉著腦袋,沒有吭聲。

“胡公做一做準備的,當然,也就幾日功夫,不必有太多準備。”

張安世說著,又深深地看了胡廣一眼,便默默地出了胡廣的值房。

出行的時候是在傍晚。

張安世早已令人排程了一輛蒸汽車。

因而,趁著夜色,一行人抵達了車站。

隨即,隨著這蒸汽機車的轟鳴,一路狂奔而去。

這車廂乃是特製的,這時代的蒸汽機車,不但搖晃,而且還吵鬧。

為了確保客運使人盡力舒適,張安世教人在車廂的頂棚、四壁,盡都填充了棉花,又蒙了一層皮,地上再鋪上一層厚重的地毯,人所接觸的任何東西,都確保是軟性的材料,且又有一定的隔音效果。

胡廣第一次坐這種車,坐在這車廂中,露出恐懼和畏懼之色。

不過顯然,他更擔心鐵路盡頭的事,因而,只失魂落魄地端坐著,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張安世與他同一車廂,見他一言不發,心裡也明白他的心情,卻也不好多說什麼,便索性自顧自地去另一車廂,與亦失哈閒聊。

亦失哈的車廂,倒像是一個茶水房,除了陛下隨行的各種御用之物,便是在此,隨時預備,在這蒸汽機車到站的時候,打上熱水,給陛下衝泡茶水。

張安世忍不住感慨地道:“公公真了不起,沒想到伺候人可以做到這樣的事無鉅細,無微不至,這等事,我便做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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