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看著朱棣。

此時思緒亂飛。

於是他看向朱棣,道:“陛下的意思是……金幼孜此舉,還有別的圖謀?”

朱棣微笑,只是笑意明顯不達眼底,道:“是否有圖謀,又有什麼干係?拭目以待便是了。”

張安世便道:“臣等要不要有所準備?”

“不必。”朱棣道:“準備了也無用,與其如此,倒不如作壁上觀,有一句話,叫做不破不立。倘若此時有任何的舉動,反而會令人起疑。”

張安世道:“還是陛下聖明。不過……他們倒是真大膽,竟敢矯詔!”

朱棣卻是笑了,道:“天下能成事的,哪一個不是膽大包天之輩?就如朕,當初朕靖難的時候,不也有許多人在想,朕真是膽大包天,竟敢謀反?這世上多的是這樣的人,此等人成了,就光耀萬世,敗了,則滿盤皆輸,倒也沒有什麼好苛責的。”

張安世也不由笑了笑道:“臣就沒有這樣的膽子。”

朱棣不置可否,卻突然道:“是嗎?”

“啊……”張安世嚇一驚,忙道:“臣冤枉啊!”

朱棣卻道:“你沒有這樣的膽子,是因為你沒有到那個份上!當初若是建文讓朕安心做一個藩王,朕能有這樣的膽子嗎?若非是建文,今日廢一個藩王,明日逼一個藩王自焚而死,朕會有孤注一擲的勇氣嗎?若非是事情緊急到了建文已派了人來北平抓捕朕,朕……如何能痛下這樣的決定……”

朱棣繼續娓娓動聽地道:“其實這些人……也是一樣,一個新政,要毀了他們累世家業。又有長史入閣的章程,斷絕了他們的仕途,張卿家,你真以為……這些不會引來反噬?以為只要兵多將廣,他們就不能拿你們怎麼樣?”

“你錯啦,他們不會在你擅長的地方,和你硬碰硬,可這樣的深仇大恨,怎麼可能教他們甘願承受,只是有的人……尋不到契機,只要憂慮的等待時機。而有的人,卻能在絕處抓住機會,反戈一擊罷了。”

張安世看著朱棣的臉,忍不住道:“陛下倒是欣賞他們?”

朱棣道:“朕視他們為對手,如今假死,就是對他們最大的欣賞。如若不然……區區一群蟊賊,如何值得朕花費這樣的功夫呢?”

可隨即又冷冷一笑道:“可欣賞是一回事,天下的事,既有對錯,卻又無對錯,朕非腐儒,也不會去追究什麼對錯,朕只知道,誰是朕的敵人,既是敵人,就要將他們挖出來,一網打盡,方才可消弭一切禍患。”

說到這裡,朱棣露出了幾分倦色,嘆道:“朕真的老了,再非從前那般躊躇滿志。現在所做的,不過是為子孫們清理最後一個障礙而已。”

張安世道:“陛下還年輕的很……可以活……一百歲……”

朱棣道:“別人是萬歲,你卻是百歲。”

張安世忙道:“這不一樣……”

朱棣搖搖頭:“好了,我知你真心便是,休要繼續囉嗦。接下來,你知道該怎麼做。”

張安世道:“臣遵旨。”

明明張安世覺得想笑,卻偏還要擺出一副哭喪著臉的樣子,這對張安世的演技,有著巨大的挑戰。

可沒有辦法,這個時候總不能當著別人的面,笑得很大聲吧。

因而,他只好選擇繃著臉,逢人便是一副木然的樣子。

畢竟動輒淚流滿面幹不出來,但做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卻還是輕易的。

文淵閣……

此時已是次日。

廟堂中的硝煙已還未散去。

這一向和睦的文淵閣裡,此時已開始硝煙瀰漫了。

舍人和書佐們,現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

此時,他們一個個緊張莫名,生恐因此而牽涉其中。

而胡廣昨夜子時才回去勉強打了個盹,今兒一大清早,便又急匆匆的來當值。

雖是沒有辦法睡好,可他卻保持著充沛的體力。

一到文淵閣,便詢問楊榮來了沒有,而後就一頭扎入了楊榮的值房。

“楊公,我想了一夜,覺得太可怕了,金幼孜真的可怕。”

楊榮抬頭,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道:“你說的對。”

胡廣道:“他真有忍耐力,平日裡不顯山露水,甚至偶爾還表現得支援新政,可直到這時,才圖窮匕見,一個人……怎可虛偽到這樣的地步!”

楊榮依舊安安靜靜的樣子,只嗯了一聲。

胡廣看著他,皺眉道:“楊公你怎的還這般氣定神閒?你……你……”

楊榮道:“那我該怎麼辦?”

胡廣焦急地道:“都要火燒眉毛了,現在可正是仗義死節的時候啊,我們食君之祿……”

楊榮突的打斷他道:“胡公能否坐下來,慢慢喝口茶再說。”

胡廣道:“我不坐,我偏要站著說。”

楊榮無奈地笑了笑,道:“哎……此事確實很嚴重,不過胡公也不要這樣激動,不如我們等待事情的發展,再做定論。”

“為何?”胡廣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楊榮道:“因為……金公既然做出這樣的選擇,那麼就一定有他選擇的理由。現在這個時候,確實是個大好時機。”

“大好時機?”胡廣迷糊了。

楊榮道:“陛下可能要大行,新君可能立足未穩,天下憂慮,如今……遺旨卻出了事,現在眾說紛紜,文淵閣的爭執,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為何不重要?”胡廣的火氣頓時又給提了起來,氣呼呼地道:“你我三人受命,怎麼就不重要了?昨夜,你也是親耳聽到的,知道陛下下的口諭是什麼!難道現在連是非對錯……也沒有了嗎?若是人沒有是非對錯,那與豬狗有什麼分別?”

楊榮苦笑著道:“誒……誒……誒……胡公能不能先讓我將話說完。是非對錯,固然重要,可現在並不是爭個對錯就有用………而在於,天下人願意相信真相是什麼?”

胡廣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啊……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榮便道:“倘若人人希望張安世就藩,那麼這個時候,大家就會對加封親王,往新洲就藩深信不疑。倘若人人不相信,大家就會認為金幼孜是矯詔。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胡廣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道:“那麼天下人信不信呢?”

楊榮微笑道:“金幼孜之所以在文淵閣裡,不佔據優勢的情況之下,突然丟擲了這個,某種程度而言,就是相信……大家會相信他的話。”

胡廣惱怒地道:“那對錯也不分啦?”

楊榮道:“怎麼到現在,你還在說對錯?”

胡廣勃然大怒:“我讀的書裡,家父的言傳身教裡,有的就是對錯,倘若對錯也沒了,那還奢談什麼忠孝,講什麼仁義禮智!”

楊榮嘆息道:“你說的很好,可是我們現在講的不是這個,我們講的是實際的情況。”

“人在實際的情況中,就不要講這個了嗎?那麼和偽君子有什麼分別?”胡廣道。

楊榮看著胡廣怒火攻心的樣子,很是無奈,便道:“看來我說服不了你,胡公來此,就是為了說這個?”

胡廣道:“我想好了,我打算去見太子,說明情由。此事非同小可,事關陛下口諭,倘若連太子殿下都信不過我,那我胡廣索性辭官,就問殿下是相信金幼孜,還是我胡廣……楊公,我們素來交厚,你同去不同去。”

楊榮搖頭:“不去。”

胡廣瞪著他道:“你貪戀富貴,迷戀權柄!”

楊榮道:“不是這個問題,而是這個問題,即便是找太子,也無用。太子殿下沒有決定的權力,他現在還只是太子,你現在教他去處置,只會將他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看著胡廣一副想要反駁的樣子,楊榮苦口婆心地接著道:“你想想看,他若是相信你,那麼相信金幼孜的人,就會認為太子為了將張安世留在自己的身上,甚至連陛下的心意都要違抗,這是大不孝。你想想看,太子能揹負大不孝的指責嗎?”

“這裡頭最可怕之處,遠沒有是非對錯這樣簡單。而在於,它既使太子殿下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同時,又加封了張安世,使張家有了一條後路。對張安世而言,丟下這裡的一切,回到新洲,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而對於這些年來,早已被新政折磨的百官而言,也多了一個宣洩口。對天下計程車紳而言……”

胡廣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楊榮道:“就是不去,也奉勸胡公不要去,此時太子殿下,即將登上大寶,最是該收攏天下人心的時候,我們為此爭執,被人說是黨爭也好,說是意氣之爭也罷。可太子殿下,無論做出任何的選擇,都會使他這即將克繼大統的新君,處於十分窘迫的局面。”

“歷來新君,登基之處,都需展現至孝,也需收買天下人心,所以……才會有天下大赦,會採取籠絡大臣的措施。等一切大局已定,過了一兩年之後,再執行自己的主張。這個時候……去逼迫太子殿下,是不可事宜的。我們該以大局為重,將這個爭論,侷限於文淵閣,侷限於百官,而絕非是東宮。”

“你……”胡廣手指著楊榮,卻懶得再繼續多說,一跺腳,氣勢洶洶地去了。

胡廣很憤怒。

直接負氣而去。

不過他雖怒不可遏,對楊榮的話不以為然,可……卻沒有直接往東宮去,而是乖乖地回了自己的值房。

也沒了心思票擬,而是取了筆墨紙硯,開始畫王八,畫了數十隻,還貼心的在每一隻大小王八上,做了標記。

“金幼孜。”

“金幼孜長子……”

“金幼孜長孫……”

……

金幼孜顯得格外的低調,他沒有再繼續去談及陛下口諭的事,即便有人來拜訪,他也絕沒有再繼續和人談及此事。

他依舊還是沉默著,顯得格外的平靜,彷彿一切的事,都沒有發生一般。

既使處於這風口浪尖,他亦是一切如常。

“解公……”金幼孜拿著一份奏疏,來到解縉的跟前。

解縉頷首,抬頭瞥了金幼孜一眼,微笑道:“金公有何賜教?”

“這份奏疏……是關於江西勸農的,乃江西布政使司所奏,只是此處,有一些語焉不詳,解公可否一看。”

解縉點頭,伸手取了奏疏,只看了看,便道:“去歲糧食大豐收,所以今年百姓們希望多種一些桑梓,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官府勒令不得強種,反而不妥,最好的辦法,還是隻限制部分的大戶吧。”

金幼孜點點頭。

解縉將奏疏發還,金幼孜接過,金幼孜道:“聽聞吉水那邊,解公的族人,也都要移往爪哇?”

解縉嘆道:“吉水人傑地靈,是個好地方啊,哎……此乃生養之地,背井離鄉,輕易割捨,說是不痛心是不可能的。可爪哇也缺乏人力,解某思之,還是讓他們去爪哇,去有所作為吧!”

“那裡艱苦是艱苦了一些,可若不經歷這些磨礪,如何能光耀門楣呢?歷來大族,哪一個不是創業艱難,才惠及子孫?使子子孫孫無所憂的?此事……解某是再三修了書信,勸告他們,他們也一直拿不定主意,如今……見解某重新入閣,竟還求他們入爪哇,他們才肯的。”

金幼孜道:“解公這般捨己,真教人欽佩。”

解縉笑了笑道:“只怕是教人譏諷吧。都已入閣了,卻還教族人們身赴險地。”

金幼孜想了想道:“確實有人疑惑。”

“因為這是天下大勢。”解縉看了他一眼,道:“這就如周室翦商之後,分封諸侯一樣,多少周室宗親,分赴天下,其中的艱苦,可想而知吧,可不如此……何來周室的王業?又如何來的數百姬姓諸侯?歷朝歷代,能看清大勢的人很多,可看清了大勢,真的敢於隨著這滾滾潮流而動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為何?因為此勢乃萬千人合力的結果,人人不出力,何來的大勢所趨呢?人都好逸惡勞,想要撿現成,只是……投機取巧,最終也不過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而已。”

頓了頓,解縉又笑了笑道:“金公,你我同鄉,這裡也無外人,有些話,解某本不該多問,可此時心裡還是不禁犯嘀咕,還請金公賜教。”

金幼孜道:“還請示下。”

解縉目光幽幽,好像閃爍著什麼,卻是輕描淡寫地道:“陛下封宋王就藩之事,金公當真聽見了嗎?”

金幼孜沒有憤怒,也沒有急於辯解,還是那從容自若的樣子,慢吞吞地道:“真的沒有料想到這是一筆糊塗賬,不過……金某百口莫辯,眼下也只好說……信則有,不信則無。”

解縉聽罷,抿了抿唇,似已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只淡淡地道:“你好自為之吧。”

想了想,他突然又道:“其實爪哇當真是個好地方。那裡雖是許多地方尚處不毛之地,可瀕臨汪洋大海,與大明隔海相望,無四季之分,土地肥沃,可稱天府之國。”

金幼孜微笑道:“解公能尋到好去處,實是可賀。”

說著,金幼孜便拿著奏疏,告辭離開。

一會兒功夫。

卻有書佐匆匆而來,邊道:“解公……新來的奏疏……”

解公淡淡道:“取來吧。”

誰曉得這通政司送來的奏疏,居然很是不少。

竟在解縉的案頭上堆積如山。

解縉倒是來了興趣,當即隨手取了一份,只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

而後,他若有所思,緊接著……他慢悠悠地道:“三……”

而後又吐出了一個字:“二……”

還沒有離開的書佐,很是大惑不解,便疑惑地看著解縉。

只見解縉又念道:“一!”

這一字唸完。

“啊……”

從隔壁的值房,傳來了一聲刺耳的怒吼。

可謂是聲震瓦礫。

解縉一臉瞭然的樣子,吁了口氣,勾了勾唇,忍不住道:“還是老樣子啊……大家都變了,唯獨他沒有變!”

說著,搖搖頭……苦笑端坐。

那聲音的源頭,是自胡廣的口中傳出的。

胡廣也剛剛看到了通政司送來的奏疏,發出了一陣怒吼之後,隨即便將這奏疏翻得一片狼藉。

緊接著,他站起來,氣咻咻地往楊榮的值房跑,看到楊榮,便氣騰騰地道:“無恥,實是無恥啊……”

楊榮手裡也正拿著一本奏疏,苦笑道:“噓……小點動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我成日在密謀什麼,好似你我是同黨一樣。”

胡廣哼道:“君子朋而不黨,我不怕人說,我獨不怕人言可畏。”

楊榮嘆息:“好吧,胡公……你休怒了,有話慢慢地說。”

胡廣道:“看來張安世成行就藩,要成定局了。這金幼孜……真是卑鄙無恥,他一定與人早就串通好了的!哎……你這兒……也有這麼多奏疏?也是他們送來的?”

楊榮道:“我早說過,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對錯,而在於……別人相信什麼樣的真相……”

“他們相信就是對的嗎?”胡廣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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