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轉眼,見到了朱瞻基。

朱瞻基站在角落裡,今日他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安靜的少年。

張安世也就匆匆看一眼,便立即拜下道:“阿姐,是陛下逼我乾的。”

太子妃張氏顯然很生氣,怒目道:“早先怎麼說的?早先說,但凡要去哪兒,都要招呼一聲,你已是人夫,是人父了,你自己不將自己的性命放在眼裡嗎?”

張安世連忙道:“下次再不敢了,便是有聖旨下來,我也抗旨不尊。”

張氏顯然更怒了:“不要東拉西扯,將父皇牽扯進來。”

張安世道:“總之,下次再不敢了。”

張氏卻是眼一眨,眼裡的淚珠就一顆顆的掉。

於是邊擦拭眼淚邊幽幽地道:“我倒盼著你遊手好閒一些為好,又是錦衣衛指揮使,又是都督,咱們大明,萬萬的軍民百姓,難道就你這麼一個能辦事的嗎?這天下,缺了你就不成了嗎?現在憎怨你的人這樣多,我成日提心吊膽的,教我一個婦道人家,本已做了人婦,卻還要牽掛著你這個不成器的兄弟,我……倒不如死了,遂了你的意,免得生生見你成日鋌而走險。”

張安世原先是想著好好認錯,讓姐姐別不高興就行,此時直接嚇了一跳,這話可比以往的重呀。

他是清楚自己的姐姐的,自己這姐姐說話,畢竟是太子妃,每一句話都會斟酌,每一個用詞都有用意,頗有外交辭令的風範。

今日這用詞,加重了至少兩分,他這一次,怕是沒這麼容易脫身,但是看著姐姐哭的如此傷心,心頭沒有愧意是假的。

張安世努力擦拭眼睛,將眼睛擦紅,眼裡也淚汪汪地道:“阿姐,我錯了,以後一定小心,絕不教你擔心了。”

張氏沒理他,繼續哭哭啼啼的,只說要尋死。

朱高熾站在一旁,一動也不敢動。

朱瞻基倒是這時衝上來,一把抱住張氏道:“母妃,母妃……你不要再生氣了,阿舅雖糊塗混賬,可不還好生生的嗎?”

張安世一臉無語之色,便見張氏指著那靈位道:“先父在的時候,為北平王府效命,性命都沒了,這當然是他的忠心,男兒本就該忠孝。可張家子嗣不昌,他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他在天有靈,曉得你這般每日玩火,能夠瞑目嗎?我是出嫁了的女兒,不能繼承父親的香火,我只恨自己是女兒身。”

她說得越發的激動,哭著哭著,竟微微撫額。

朱高熾一驚,忙道:“哎呀,可別氣壞了身體,來人,來人,快去請御醫來。”

張安世也急忙上前道:“阿姐,我來瞧一瞧。”

張氏道:“你走開。”

張安世:“……”

朱高熾忙是和宦官們攙扶著張氏準備去寢店歇。

張氏臨行,則道:“看著他,讓他好生跪在父親的靈位前思過。”

於是沒一會,數十個宦官,便一溜煙的入殿,裡三層外三層將張安世圍住。

張安世看著這陣仗,只好老老實實地在冰涼的地上跪著。

倒是沒多久,朱瞻基去看過母妃後,又回來了。

他直接在張安世的身邊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張安世。

張安世此時的心情也不好,瞪了這小傢伙一眼道:“你走開。”

朱瞻基氣咻咻地道:“是你惹母妃生氣的。”

“與你何干。”

朱瞻基道:“哼,我和你不一樣,我心疼母妃。”

張安世索性閉目眼神,對他置之不理。

朱瞻基顯然不打算就此罷休,在旁繼續絮叨道:“母妃為了你,操碎了心,你就不慚愧?”

張安世道:“好好好,你說的對,好了,我要好好思過。”

朱瞻基道:“我是代母妃在此盯看著阿舅,沒我在,阿舅一定又要悄悄躲哪裡去偷懶。”

張安世道:“你……”

一個多時辰之後。

朱瞻基竟盛了一碗飯來,飯上的菜餚堆得高高的,他舉著筷子,蹲在張安世的面前,低頭扒拉。

張安世此時飢腸轆轆,憋著氣道:“你這像哪門子皇孫樣,站沒站樣,坐沒坐樣。”

“母妃說啦,我得盯看著阿舅。”朱瞻基說完,又狠狠地扒了一口飯。

跪了這麼久,張安世此時可謂是又累又餓,氣焰也提不起來了,帶著幾分可憐巴巴道:“我也餓了。”

朱瞻基搖頭:“阿舅,你忍一忍,過個十幾個時辰,等母妃消了氣再說。你是不知道,方才御醫去瞧了病,說是母妃動了肝火,若是長久這樣,會出人命的。”

張安世便不再吭聲了,鬱郁地嘆了口氣。

朱瞻基道:“我曉得阿舅想說母后婦道人家,不懂事。”

“我沒說。”張安世咬牙切齒。

“阿舅心裡是這樣說的。”朱瞻基繼續扒拉著飯菜,一面含含糊糊地道。

張安世道:“你汙衊我!”

朱瞻基道:“阿舅,我要飯後吃一根棒冰,你喜愛綠豆的還是葡萄的?”

張安世此時還是挺擔心自家姐姐的,便心煩意燥地道:“別煩我。”

朱瞻基便站起來,對周遭的宦官道:“都下去,你們不必在此當值了,這裡有我呢。”

宦官們不敢怠慢,只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離開了,朱瞻基又蹲回張安世的身邊,捧著臉道:“我也煩惱極了,若是緊盯著阿舅,便是不義。可若是敷衍了事,又是不孝,自古忠孝難兩全。”

張安世直接閉目,對眼前這傢伙一臉嫌棄。

可跪了那麼久,腿上不痛是假的,這腿就好似已不屬於自己的了,疼的厲害。

朱瞻基依舊嘮叨著:“阿舅平日裡對我這樣好,我不忍心見阿舅受苦。”

張安世這才睜開了眼睛道:“可是呢?”

“阿舅怎麼知道有可是?”朱瞻基驚訝地道。

張安世:“……”

朱瞻基道:“可是我更心疼母妃,我不忍再惹她生氣。”

張安世:“……”

朱瞻基壓低聲音道:“母妃前些日子,與彭城伯夫人談及阿舅的時候,她可高興了,說是阿舅有出息,揚眉吐氣,就算不憑外戚的身份,憑著阿舅的功勞,也是世所罕見的,還說,阿舅是衛青。”

張安世道:“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阿舅莫非還以為我在騙你?”

張安世依舊不做聲。

朱瞻基深深看了張安世一眼:“阿舅,你真糊塗!”

張安世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平日裡,我見阿舅挺聰明的,可今日怎麼這樣的糊塗。不,看來也未必是阿舅糊塗,而是這天底下,最瞭解母妃的人,不是阿舅,而是我。”朱瞻基說到此,不無得意之色。

“母妃堂堂太子妃,才不會因為你奉旨去辦事,而責罰你呢。再怎麼說,你這也是奉公,而且是護駕,怎麼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這事情的輕重,全天下也沒有幾個人有母妃看的透,母妃今日這樣幹,其實……”

張安世禁不住道:“其實是什麼?”

朱瞻基笑吟吟的樣子,道:“這我可不能說,說出來,若教母妃知曉,必要罵我的。”

張安世道:“瞻基,你變了,你變得阿舅不認得你了,阿舅總以為你是乖巧的孩子,哪裡曉得你現在對阿舅已經開始玩心眼了。”

朱瞻基嘟了嘟嘴道:“明日阿舅就知道了。”

說罷,朱瞻基站了起來,快步走了出去。

過一會兒,朱瞻基又捧著一根綠豆棒冰來,愉快地舔舐,津津有味的樣子。

恍惚之間,張安世才意識到,這個當初連走路都不穩當的小傢伙,已經長大了。

可惜,張安世並不覺得欣慰,卻只覺得心累。

看吧,長大的孩子,一旦成人,就沒有那麼可愛了,這傢伙渾身上下,都有一股油膩氣息。

………………

徐皇后身子一直很羸弱。

畢竟年歲大了,再加上從前有舊疾,自打朱棣的噩耗傳來,受了一些驚嚇,身子便更羸弱了幾分。

朱棣索性也暫時不理外朝事務了,只在大內作陪,人到老了,就不免容易回憶起往日的許多事來。

談及從前在北平府的事,談及三個孩子,亦或者,談及自己的孫兒。

如此一來,夫婦二人,不免百感交集。

他們從起初的時候,就從不曾是尋常百姓家的夫妻,可人性卻是相通,並非因為你是王侯,所以情感會比尋常人更覺得矜貴。

或許是因為太祖高皇帝的緣故,讓朱棣小小年紀,便送去了鳳陽中都學習農耕,體嘗人間疾苦。

又或者,是當初就藩北平,奉太祖高皇帝的旨意,出擊塞外,長年累月的軍旅生涯之中,處在那茫茫的大漠之中,即便是當時貴為藩王,乃天潢貴胄,也依舊要體驗人間百態,還有那種難掩的思家和孤獨。

朱棣唏噓著,他一輩子經歷太多太多的事,正因為這種遠超尋常人的閱歷,在爾虞我詐以及刀劍爭鋒中經歷過的歲月裡,他才格外的珍惜徐氏在旁,自己與之對坐,說一些家事。

此時的他是最輕鬆的時候,可以放下對一切人性陰暗的防備,也不必擔心有人對自己的圖謀而產生的緊張心理。

徐皇后笑著道:“不知老二和老三在外頭如何了,見了他們的奏報,倒是都好好的。”

“他們還年輕,巴不得人在外頭,沒人管束,關起門來做小霸王呢。”朱棣笑了笑道:“等他們也老了,只怕就要想念南京城,想念朕和你了。”

徐氏頷首:“那等他們老了,陛下準他們回來嗎?”

朱棣嘆道:“既然在外頭紮了根,就好好的在外頭吧,這是帝王家……回來做什麼呢?朕從前也在想,當初皇兄在時候,皇考為何對他如此喜愛,而對諸子卻這般的疏遠,分封在外,便幾乎不再過問,卻將所有的父愛,統統都給了皇兄。”

朱棣說罷,目光幽幽:“朕當時在揣測,覺得是不是因為諸子都不如皇兄,亦或者只是因為……他是長子。可現在,朕才算真正明白了,這是因為皇考他只是想絕了諸子的念想。他是害怕,表現出喜愛,反而給了其他兄弟其他不該有的盼頭。”

“想必皇考當初在南京時,每日一定是也如今日朕和你一樣,在想念著塞外的朕和寧王,也在唸著湘王、周王。可他是天子,他不只是人父,也是人君。所以啊……天子無情,不是因為做皇帝的,非要刻薄寡恩。而是正是因為有情,才需無情,也正因當初皇考愛諸子,這才只鍾愛皇兄,疏遠諸子,這是為了防止兄弟相爭,骨肉相殘。”

徐皇后聽罷,默然。

朱棣眼裡竟微微含淚下來,似乎在想著某些往事,亦或者想到了曾經那自己百般表現,卻總是冷漠以對的嚴父,禁不住的,他深吸一口氣。

外頭傳出腳步聲。

朱棣臉色一冷,那本是隱約帶著霧氣的眼眸,一下子鋒利起來。

“陛下。”有人在殿外拜倒道。

“何事?”朱棣語氣不再似方才那般飽含情感,多了幾分冷漠。

“太子妃娘娘……病了……太醫院,請了許多御醫去診視。”

朱棣聽罷,臉色一沉。

徐皇后也不由道:“好端端的,怎麼病了?陛下,會不會前兩日,因為陛下和張卿……”

朱棣道:“進來說話。”

宦官躡手躡腳地進來,又拜下:“回皇后娘娘的話,聽說是……張都督去了東宮,太子妃娘娘動了怒,說……說……”

朱棣道:“無妨,你細細說。”

“說張都督總是做危險的事,教她擔心,張家就他這麼一個兒子,當初太子妃娘娘的父親,便亡于靖難,姐弟二人相依為命,可張都督卻四處得罪人,惹來天下人的怨憤,又總是將自己置之危險的境地……還說張都督胡鬧倒也罷了,偏生還慫恿陛下,陛下若有個什麼好歹來……張都督便真真是不忠不孝了……”

朱棣聽罷,一時唏噓,竟說不出話來。

去江西,是朱棣的主意。

這是不能責怪到張安世身上的。

張安世護駕有功,至於惹得天下人的怨憤,那也是因為張安世效忠皇帝,矢志不渝。還有歷經了危險,要說這個,那也是朱棣帶的頭。

所以理論上,無論如何,這也怪不到張安世的頭上。

可太子妃是他的兒媳婦,當然不能怪他這個皇帝公爹,因為擔心,而遷怒於張安世,卻也情有可原。

這換做任何女人,怕都要如此。

朱棣老臉一紅,抬頭道:“御醫診視過了嗎?”

“已經診視了。”

“如何?”

“是說肝火盛,再加上積憂成疾,需好好將養。”

朱棣嘆息道:“她一個女人,也不容易啊。”

徐皇后道:“她的感受,臣妾再清楚不過了,當初陛下出兵塞外,臣妾在北平王府,也是日夜擔心,此後陛下靖難,九死一生,那自不必言了。”

宦官便又道:“因此,太子妃娘娘還責罰了張都督,讓他跪了一日思過,滴水未進呢。”

朱棣唏噓:“這也不能怪張安世,他是忠孝難兩全,夾在中間,也是難為啊。”

徐皇后蹙眉起來:“臣妾倒也聽說外間對張卿怨憤者,數之不盡。此次在江西,有人竟敢對陛下動手,陛下尚且如此,何況是張卿了。”

朱棣道:“還是你與太子妃想的周全,朕竟沒有想到這一點。”

徐皇后道:“他乃太子和太子妃的至親,更是朱瞻基的舅舅,這天下這麼多的臣子,有本事的人,難道只缺張卿一人嗎?陛下怎好什麼危險和得罪人的事,都教他去做?”

朱棣聽著,心裡也翻江倒海,於是眼睛闔起來,似乎也在思索。

“現在離不開他。”沒多久,朱棣便猛地張目,斬釘截鐵地道:“如今在最關鍵的時刻,離了他還真不成。天下確實有才能的人不少,可有幾人有他這樣的擔當?人人都曉得這是出力不討好的事,誰做的來?”

“再者說了,這新政,還真非這小子不可,朕也不是沒有想到這個,只是……說起來,天下既懂經濟之道,又能竭力推行新政,且還能執掌錦衣衛者,又有幾人?”

頓了頓,朱棣繼續道:“最緊要的是,這小子他是真敢幹,聰明的人,朕見的多了,可許多人只將聰明擱在明哲保身頭上,每日琢磨的,乃是所謂處事之學,這等聰明,要之何用?張卿可是敢拼命的。”

徐氏聽罷,不由惋惜。

朱棣卻又道:“可太子妃的擔心也有其道理,朕思來想去,倒是想起了一事。”

“何事?”

“朕看啊,此事是到火候了,此前,朕就命人去各藩王那兒讓他們拿一拿主意,也教人查閱過一些典冊,只是一時還舉棋不定,總怕因此而壞了祖宗之法。可現在看來,卻是勢在必行。”

徐皇后是極聰明的人,聽朱棣這般一說,似乎也頗有醒悟:“陛下的意思,臣妾明白了,只是外間會不會有流言蜚語?”

朱棣眼珠子一瞪,一聽到流言蜚語四字,他便暴怒:“朕受的流言蜚語還少嗎?入他孃的,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口無遮攔的好事之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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