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禮當夜,親自坐鎮錦衣衛,命令各處的暗樁隨時做好準備。

相比於陳禮的緊張,張安世卻顯得輕鬆許多。

其實張安世已經知道,一切大局已定。

而現在,其實只是秋後算賬的時候罷了。

次日,一大清早,南京城內,依舊還處在一種沮喪的氣氛之下。

這裡寓居的讀書人太多了。

他們在自己的家鄉都有土地,現在蜀王朱椿整了這麼一出,讓人生出了絕望。

可絕望之後,卻是出奇的憤怒。

奪人田產如殺人父母。

雖說查抄隱田,按理來說本是無可厚非。

可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誰還在乎………是不是自己理虧。

現在已有許多人開始私下裡想辦法了。

想什麼辦法的都有。

總而言之,現在就是憤怒,人人都有一股無名火。

而這也絕不是開玩笑的,整個京城,就好像堆滿了乾柴,只要有一丁點的火星,都足以燃起熊熊大火。

若說他們還有理智的話,唯一的理智,可能就是朱棣和張安世了。

陛下馬上得天下,將校無不是跟隨陛下靖難殺出來的,自是對陛下忠心耿耿。

張安世的模範營,據聞也是戰力無雙。

打不過,真的打不過。

此時,在國子監裡。

李時勉帶著一臉倦意,黑著眼圈,進入了國子監中當值。

他這個國子監監丞十分清貴,其實國子監裡也沒什麼事,每日不過是喝喝茶,看看邸報罷了。

可現在,他心情很不好。

他後悔極了。

那蜀王朱椿,實在讓他大失所望。

若早知蜀王如此,當初……

李時勉的家鄉,是在湖南,可現在他也不禁擔心起來。

出自士紳之家,家裡主要的財源就是田產,若是將來……

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寒蟬。

聽聞已經有不少人開始修書給自己家中的父母兄弟,讓他們拋售一些田產了。

可李時勉捨不得。

在這個時代,賣地是對不起祖宗的事。

這一個個家族,都好像饕餮一般,只進不出,永遠只想著如何兼併土地,只要售賣土地,在他們看來……這幾乎是想都不敢想的選項。

李時勉帶著滿腹的心事走入了值房,他的心情本就糟糕,見自己的茶水還沒斟來,於是大發脾氣,將書吏喊來,痛斥道:“都斷了手嗎?要爾等何用?”

書吏嚇得戰戰兢兢,連忙拜下道:“萬死。”

李時勉毫不留情面地喝道:“滾,滾出去……”

這書吏面如土色,卻什麼也不敢說,只能慌忙告退。

李時勉氣咻咻地坐在了案牘之後,整個人陷入深思。

此時他越想,越覺得憤怒,只恨不得生啖那該死的蜀王之肉。

和那蜀王相比,即便是那張安世,竟也變得眉清目秀起來。

他隨手開啟了擱在案牘上的邸報,邸報之中,自然是關於左都督府清查隱田的公告。

他煩躁地將這邸報丟到了一邊,這邸報中的訊息,只讓他覺得憤怒。

就在此時,外頭有人道:“李監丞,李監丞。”

李時勉站起來,沉聲道:“何事。”

這人忙道:“有旨意,有旨意。”

李時勉一聽,心裡咯噔了一下,莫非……報復來了?

他倒無所謂,一臉坦然。

這又如何呢?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大不了,罷黜他罷了。

在這京城做官,反正沒意思,倒還不如回他的家鄉去,躬耕在鄉,也免得在京城受這些氣。

要知道,在這個時代,官職的高低,其實沒什麼意思,人們所看重的,其實是功名。

李時勉的進士功名在,回了鄉,當地的父母官自然也對他恭敬有加。

他若是回鄉隱居,某種程度其實是比在京城要愜意的。

他疾步出了值房,卻見大堂,已有宦官在等了。

那宦官朝他笑著行禮。

李時勉淡淡道:“是何旨意?”

宦官只道:“接了旨,自然明白。”

李時勉點頭,於是拜下,口呼:“臣李時勉,接旨。”

宦官隨即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聽到此處,李時勉臉色微微一變。

他其實有些詫異,這和他想象中不一樣。

只聽宦官繼續道:“朕聞,非孝友不足以敦本,非禮義不足以維風,國子監監丞李時勉,詩書立訓,忠厚傳家,自入朝以來,兢兢業業,盡忠職守,多有諫言,實得朕心。今朕又聞……李卿治國子監,井井有條,大得人心,今敕李時勉進太常寺少卿之位,欽哉。”

李時勉聽罷,更是錯愕。

他乃從四品的監丞,而太常寺少卿,就徹底的進入了六部九卿的門檻了。

這是正兒八經的從三品,等於一下子,升了兩級。

不只如此,太常寺的職責,其實和禮部是有許多重合的,它主管的乃是祭祀的工作。

在古代,可千萬不要小看祭祀,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某種程度而言,是一個王朝合法性的根本。

正因如此,就好像六部之中,雖說吏部被人視為權傾朝野,可禮部的地位,也絕不在吏部之下,九卿之中,太常寺也是如此。

主持祭祀的卿與少卿,朝廷選拔時會更加的嚴格,因為但凡此人有任何的汙點,都有對上天和列祖列宗不敬的意思。

這就等於,皇帝都認可了李時勉乃是清流中的清流,君子中的君子。

而且這個少卿之位,既是摸著了六部九卿的門檻,那麼將來,不出意外,可能就是正卿,或是各部侍郎的高位。

等於李時勉的人生,來了一個巨大的跨步。

李時勉之所以一愣,是因為……他無法理解,自己正和陛下對著幹呢,陛下卻為何對他還如此重視?

只是現在,他心亂如麻,卻只能先行謝恩接旨。

取了旨意,他依舊難以置信地捧著旨看了又看。

只幾個書吏來道賀。

隨即……李時勉便覺得奇怪起來。

因為……他發現,其他的同僚,尤其是往日那些和自己格外熟絡的,卻好像……一下子無影無蹤。

…………

“不得了,不得了……”

翰林院裡,一人急匆匆地衝進了崇文閣。

這裡,許多翰林正在對實錄進行修撰,或者是對旨意和從前的奏疏進行整理。

這個聲音太過突然,人們錯愕地抬頭。

來人是一個嶺南的翰林,這翰林急了,用著一口不太標準的官話道:“YIN毛,YIN毛啊……”

有人聽罷,臉立即拉了下來。

“劉修撰,你……你……你說什麼?”

“我說YIN毛啊,驚天的YIN毛啊。”這劉修撰急了。

他繼續道:“就是那個毛,毛定而後動的毛,出毛劃策的毛,毛而後動的毛。”

“……”

崇文閣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好半響,終於還是有人道:“陰謀?什麼陰謀?”

這修撰焦急地道:“哎呀呀……你們系母雞啦,蜀王殿下……進京……就是YIN毛。你們可知道,那李時勉,還有當初廷推力主讓蜀王殿下做左都督的……陛下都破例給了他們封賞,你們雞不雞?那李時勉,官升兩級,成了太常寺卿。還有那個聞正新,為都御史,還有……哎……”

眾人大驚失色。

這修撰說著,露出一臉痛不欲生的表情,接著道:“現在外頭都在說,這是YIN毛,那蜀王,早就和張安世沆瀣一氣了,所以他們買通了李時勉人等……讓他們在廷推之中,力推蜀王殿下!他們的目的,你們雞不雞?你們這是要……要斷了文脈,要害死我們哪。”

真可謂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對呀!

當初誰曾想,蜀王殿下來做這都督,這想都不敢想的事。

哪怕是朝廷隨便廷推一個人出來,這人哪怕是逢迎陛下,也支援新政,要徹查隱田,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

畢竟……這人畢竟只是文臣,怎麼敢把事做得這麼絕?畢竟這人不是張安世,也不是蜀王。

可現在……卻把蜀王招了來,這下就真的是傻眼了。

一個生死予奪的藩王,太祖高皇帝的兒子,皇帝的親兄弟,鐵了心還要新政,聽說還要調動他的蜀王衛來。

這若不是說好的,鬼才相信。

再聯想到……

這李時勉等當初力推蜀王殿下的這些人突然得了恩旨,而且還是如此豐厚的賞賜。

那麼真相……已經不言自明瞭。

於是有人氣憤地道:“可恨,虧得當初,我還誇讚那李公仗義執言,我們上當了!”

“該死,什麼李公,李狗此人,罪無可恕。”

“哎呀,你們雞不雞,現在害死了多少人?許多人……都不想活啦,李時勉……害人不淺……”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下子,整個翰林院都沸騰了,憤怒的火焰燒得越加旺盛。

許多人咬牙切齒。

即便是翰林,此時也沒了斯文,有人氣的眼眶發紅,恨不得直接罵娘。

偶爾,這罵孃的聲音之中,還混雜著一句:“吊他老母。”

翰林院裡罵聲不絕。

當然,還只是罵而已。

畢竟,翰林都是從各地入京為官,現在至多自己覺得上當受騙,想到這奸佞如此無恥,氣憤難當。

可那些……真正開始清丈土地之後,即將失去一切,原本怨憤難平之人,現如今……人都麻了。

缺德,缺大德了啊。

擺出一副忠誠的模樣,推薦蜀王,其實卻是人家用來弄死自己的手段,而當初,他們竟還傻乎乎的見人就誇讚李時勉這些人為民做主。

那蜀王……大家是肯定惹不起的。

但凡有一丁點的腦子,都不敢沾他一下,這畢竟是正兒八經的親王呢!

可是……李時勉這些人更加可恨。

這些殺千刀的東西……如今竟還升了官……

一想到他們此時得意洋洋,這誰還忍得了?

這等於是,這一些混賬,將他們身家性命統統都賣了,轉過頭,他們還感激涕零地跟這些混賬說一聲謝謝。

“國賊!”

“我與此賊不共戴天。”

秦淮河兩畔,到處都是紅了眼睛的人,罵聲不絕。

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

這可真的是要搶大家的地啊。

可偏偏,許多人憋了一肚子的氣,無處發洩。

因為,你既不能去紫禁城找皇帝算賬,也不能去找那位皇帝的弟弟蜀王。

哪怕是張安世……這傢伙也和刺蝟一樣,不說他是當今太子的妻弟,這傢伙的身邊永遠都有數清的護衛,錦衣衛更是四處遍佈,到處打探任何想要對張安世不利之人。

而如今……最可恨的,似乎已不再是蜀王和張安世了。

因為此二人,固然可恨,可至少本身他們就站在你的對立面。

敵人要弄你,你打不過,那叫願賭服輸。

可李時勉這些人……卻不同,他們是自己人啊!

被自己人害死,這種悲憤,是遠遠超出被敵人害死的。

整個京城,都有一股沖天的怒火,無處發洩。

當然,也有人冷靜的,連忙對身邊的人說,我看……這或許是離間之計,李公不是這樣的人。

可這個時候,還怎麼讓人冷靜?

何況事實是什麼,誰也說不清楚。

於是……那叫冷靜的人,居然第一時間被人圍住,一頓狂打猛捶。

一群紅了眼睛的人,現在在京城裡都如沒頭蒼蠅一般。

甚至有許多人,不約而同地到了國子監。

國子監裡頭,也有一群官員和監生衝出來,也是罵罵咧咧。

“李賊在何處?”

“我們也在找李賊,此賊得了旨意,就歡天喜地的去太常寺了。”

“走……”

…………

李時勉按例,應該先至太常寺點卯。

到了太常寺,可惜……太常寺卿,也就是他的上官,並沒有見他。

李時勉這時候,越來越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因為自來到這太常寺內,許多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李時勉後知後覺的,似乎開始捕捉到了一點什麼。

他盡力的,想要開始深思……

只可惜……無論他有沒有想明白,其實都沒有多大的用處了。

此時的太常寺外,鬧哄哄的一片。

錦衣衛開始出現拿人,一些當街鬧事的讀書人,錦衣衛直接拿捕。

這一下子……許多人本是抱著來論理,或者來咒罵的人,頓時都炸了。

有一個讀書人,被錦衣衛打得滿頭是血,口裡大呼:“李賊讓錦衣衛來打人了,李賊讓錦衣衛來殺人了。”

那錦衣衛見勢不妙,一聲哨響,頓時如潮水一般地退散得一乾二淨。

當地的錦衣衛千戶所千戶佔住遠處街巷的制高點,呵斥那些打人的校尉:“打幾個嚇一嚇就得了,你們還真打算下狠手?都督可是有交代的,他還指著收留這些傷心絕望的讀書人呢!可別把人打壞了。都在遠處佈防,任他們自己鬧。只要不鬧出人命,就由他們鬧。”

一個校尉忍不住道:“千戶,我看這準要出人命。”

千戶瞪著這個新來的校尉一眼,罵道:“他孃的,那也得人家出了人命再說,他沒殺人,你咋就曉得他要殺人,你是人家肚子裡的蛔蟲嗎?”

那校尉頓時嚇得大氣不敢出。

……

李時勉終於明白了。

因為……他從幾個書吏那兒,聽到一個可怕的事。

趙文君死了……

是的,就是當初和他一起在廷議之中推薦了蜀王,而後聽說這一次也升了官的那位趙公。

就在赴任的路上,被一群人圍住打了個半死。

他的隨從好不容易地從人堆裡將他拉出來,他肋骨斷了七八根,還沒等到大夫來,便直接一命嗚呼。

一群讀書人……他們瘋了。

而此時,他終於一切都想明白了。

他一臉驚慌,慌忙地拉扯住一個書吏,抖著聲音道:“我……我沒有勾結蜀王殿下……我沒有……”

書吏嚇了一跳,只好道:“是……是,李公沒有……”

李時勉白著臉,道:“我……我……我要向他們解釋……我……快,快去請正卿來,我要奏報。”

書吏同情地看了李時勉一眼,猶豫了一下,最後道:“陳公他……告病了。”

“啊……”李時勉微微睜大眼睛道:“他……他何時病的……”

“李公您赴任之前……”書吏老老實實地回答。

這一下子……似乎全明白了。

果然不愧是太常寺卿,永遠都不會立於危牆之下,也永遠不會讓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

李時勉道:“我今日就住在此,我不信……不信……”

書吏沒吭聲,其實李時勉對這個書吏而言,已是位高權重,二者之間的地位,可謂是天壤之別了。

可在此時……書吏甚至懶得去和這位新少卿周旋。

“我要……我要請陛下……請陛下……不,錦衣衛……錦衣衛呢,這裡有人作亂,應該請錦衣衛來平亂。”

李時勉大呼著,他扯著書吏道:“你……你快修書,叫人送去……送去南鎮撫司,送去給都督張安世,說是……這兒出了亂賊……快去……”

書吏只笑了笑,隨即用力掰開了李時勉扯著自己的手,作揖,而後一溜煙的跑了。

李時勉愣了愣,隨即像是一下子無力地坐在了原地,整個人呆呆的,腦海裡,竟是空白。

理智告訴他,他現在就是跳進了黃河也洗不清。

何況……這些人,壓根在乎的不是真相,他們要的……其實不過是出氣而已。

想當初,他鼓弄風雲,操縱輿論。

可誰曾想到,沒多久,竟被反噬。

他現在只剩下……身敗名裂,如今……只怕什麼都不剩下了。

他打了個寒顫。

天……漸漸的黑了。

許多人下值。

下了值的太常寺官員,冷漠地走出了衙口,而後將烏紗帽和官袍一脫,立即混入許多讀書人之中,也跟著咆哮:“李賊出來受死。”

“今日不殺此國賊,天理何在?”

……

人潮湧動。

所有人都不肯散去。

越是等待,大家越不覺得心寒,甚至覺得渾身熱血沸騰。

這麼多日子以來的擔心、害怕,委屈,如今都變成了沖天的怒火。

這時……有人大呼一聲:“人來了……他出來了……”

這一下子,更是人群騷動,許多人罵罵咧咧,眼中溢滿了憤恨之色,甚至有人開始攥緊了手裡的石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從太常寺衝出來的人,肆意地放聲狂笑。

他蹦蹦跳跳的,抱著自己的烏紗帽,披頭散髮地出來。

有人激動地大聲道:“沒錯了,這就是這李時勉。”

此言一出,眾人更是怒不可遏。

卻見李時勉繼續蹦蹦跳跳地走出來,披頭散髮地狂笑道:“呀,你們在玩什麼?你們陪我玩吧。”

“……”

李時勉依舊蹦跳著。

就在有人恨恨地要衝上前。

李時勉卻直接當著所有人,寬衣解帶,而後……開始便溺。

呲呲呲……

這一道銀光,奔著當面的讀書人尿了一身。

這讀書人氣憤地破口大罵。

李時勉嘻嘻笑道:“晚上好,我已不是小孩子啦,我晚上也可以出去玩,帶我出去玩。”

“……”

李時勉也不抄起馬褲,只繼續蹦蹦跳跳,眾人紛紛後退。

他又道:“熱,好熱……”

當下……開始脫衣。

沒多久,直接脫了個乾淨……而後開始狂奔。

眾人像是突然從呆愣中反應過來,猛地叫道:“別讓他跑了。”

可誰料,到了街角的時候,李時勉突然頓住,而後蹲下,盯著地上的一坨馬糞,笑嘻嘻地道:“這個可以吃嗎?我還沒吃晚飯。”

眾人:“……”

接著,他們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

許多人只覺得胃液翻滾。

李時勉哈哈大笑,臉上顯露著得意之色,嘴上還殘留著某些黑乎乎的東西,歡快地叫著:“好吃,好吃……真好吃……你們也來吃,都來……”

他說罷,赤身……便又興高采烈的朝著街尾,狂奔而去。

眾人:“……”

一旁躲在暗處的錦衣衛,個個無言。

良久,那千戶皺著眉頭,像是很努力地思索著什麼,撓撓頭道:“這傢伙……他這是效仿誰?”

回頭,見諸校尉一個個繃著臉,噤若寒蟬的樣子。

“咳咳……”千戶咳嗽,像是說中了什麼不能說的秘密。

…………

第二章送到,幸不辱命,雖然有點難為情,但是……還是想求一下月票。

歷史小說相關閱讀More+

大秦:魂穿胡亥,被始皇偷聽心聲

書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