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此時若有所思。

他足足想了半日。

這半日,亦失哈都格外的小心,因為亦失哈很清楚,陛下這種喜怒不定的時候,一旦陷入了沉思,必定有什麼大事難以抉擇。

因此,他只好躡手躡腳地斟茶遞水,小心翼翼的模樣。

直到正午的時候,朱棣突然道:“亦失哈……”

“奴婢在。”亦失哈道。

“你說張安世此人是膽大呢,還是膽小呢?”

“啊……”亦失哈愣住了,呆滯地看著朱棣。

難道陛下琢磨了半日,琢磨的是這個?

只見朱棣淡淡道:“他平日確實是膽小的,可前日,朕命他護送皇孫去北平,他卻突然肯留下,真是奇怪。”

亦失哈深吸一口氣。

其實做奴婢的,最應該懂得的……是察言觀色。

根據亦失哈多年伺候朱棣的習慣,他並不認為朱棣問出這個問題,是要徵詢他的意見。

陛下乃九五之尊,這江山可以說是他一刀一槍打下來的,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對事情的看法完全沒有頭緒,以至於來詢問他一個奴婢呢?

那麼排除所有的可能,真相就只會有一個。

那便是陛下心裡已經有了一個答案,不過有些吃不準,想讓他這個旁觀者,來進行印證而已。

於是亦失哈定了定神,才道:“陛下,奴婢聽說有一種人,一向惜命如金,因為他知道,因為某些事而搭上自己的性命,這實在犯不上。可恰恰這樣的人,他又會認為有一些事,關係重大,正所謂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於是便硬著頭皮也要上趕著上前,不肯退卻半步。”

亦失哈繼續道:“想來……是這京城裡頭,有陛下在,有太子殿下在,威國公他不捨去北平躲避吧。陛下對威國公如此厚愛,而太子殿下,更如威國公的爹孃一樣,若是換了奴婢,奴婢若是威國公,也要留下。”

亦失哈說罷,這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亦失哈心裡其實是有些緊張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答出了正確的答案。

可陛下並無回應,卻令他心裡除了緊張,還越發的擔心。

良久……

就在亦失哈心裡越來越忐忑的時候,便傳來朱棣的笑聲。

朱棣笑道:“你這奴婢,現在來說便宜話,不是生死關頭,說這些你是張安世,便如何如何的話,有個什麼用?”

亦失哈鬆了口氣,他隱隱感覺,自己是答對了。

於是他便忙給自己掌嘴,邊道:“奴婢該死,真是痴心妄想,成日想著邀功。”

朱棣站起來,道:“你說的不無道理。”

而後,便什麼也沒有說了,卻轉了話鋒道:“抓緊著,給朕盯著這鼠疫的事,雖說已找到了防患的辦法,可眼下要緊的,卻是以防萬一。”

亦失哈認真地道:“奴婢早就吩咐過通政司了,只要事涉鼠疫,便隨時奏報,無論是白日,還是黑夜。”

“嗯。”朱棣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過他心裡卻在奇怪,馬燈……又是什麼?

……………

太平府諸縣,所有的工作推行得很快,幾乎所有的垃圾都已清理,尋了地方,進行掩埋,各家各戶發放藥材,組織起來的大夫,也隨時做好了準備。

張安世甚至還擔心應天府那邊的人力和糧草不足。

畢竟應付府乃人口稠密區域,一旦出了空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於是讓高祥親自領著一批差役,又籌措了一批糧食和銀子,往應天府救援。

應天府知府劉辯大吃一驚,其實他對張安世的印象並不好,甚至奏報鼠疫的情況時,還想要借這市井裡關於天人感應的流言,內涵張安世一二。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張安世就在應天府最焦頭爛額的時候,送來錢糧和人力的支援。

起初他以為張安世這定然是抱有什麼企圖,畢竟沒道理,張安世這個傢伙……居然有這樣的好心。

讀書人對於幸佞之臣,總是帶有防備的,覺得這些人天然的就是大缺大德。

就如漢朝的衛青一樣,哪怕他痛擊匈奴,而且為人低調,甚至被人刺殺,也絕不和刺殺者計較,對外敵重拳出擊,可對朝臣卻是唯唯諾諾。

謹慎到了這樣的地步,依舊還屬於幸佞之列。

而張安世顯然比之衛青是遠遠不如的,雖說也有不少功勞,可這傢伙卻沒衛青的好脾氣。

就在這劉辯懷疑這裡頭是否詭計的時候,卻得知,原來南直隸各府,太平府都派了差役,也都根據人口聚集的情況,送去了一些錢糧。

沒道理人家想把整個南直隸的知府們都害了吧?

其實此時的劉辯早就焦頭爛額,張安世那傢伙的防患策略,說得很輕鬆,可依舊還是要動用大量的人力物力。

不說其他,單單這麼多的垃圾,以及徵募大量的大夫,還要開闢出一個地方專供救治病患,這裡頭的花費,就足夠讓劉辯難以籌措。

畢竟官府的收支大抵是平衡的,突然多了一個緊急的增項,短時間籌措,顯然就十分困難。

現在好了,有了太平府抽調出來的精幹官吏幫襯,倒是幫了大忙。

這是雪中送炭啊!

劉辯想到自己之前在心頭沒少罵張安世,此時不免覺得有幾分慚愧。

當下拉了高祥致謝:“高少尹,此次應天府能渡過難關,可多虧了你們。”

高祥只是微笑,雖然疲憊,可跟著威國公做事,就是有盼頭,而且極有成就感。

於是他道:“這是該當的,守望相助嘛。威國公特意交代,太平府與應天府比鄰而居,本就是同氣連枝,自當鼎力相助。”

劉辯一時無言,忍不住眼眶微微有些紅,嘆了口氣,便道:“慚愧,慚愧啊,哎……”

他說這話都是真心實意的樣子,也沒說慚愧什麼,或許是患難見真情,又或者是出於此前妄圖落井下石的愧疚。

接著抖擻了精神,轉而道:“現在多說無益,治這鼠疫要緊。”

他心裡放鬆下來,眼下可是生死關頭,要是這鼠疫沒有治住,是要死許多人的,甚至可能連他自己,也要搭上去。

何況這應天府的達官貴人,數都數不清,一旦出了事,他這個府尹絕對是難辭其咎,屆時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了。

與此同時。

寧國府。

由李推磨帶領的一隊人馬,卻被攔住了。

李推磨怏怏而回,其實被攔的時候,他也沒多說什麼,轉身便走。

倒是寧國府裡,得知李推磨等人過境,竟被當地的縣令直接驅走,蹇義看了奏報,頓時露出了不悅之色。

“哼,這也輪得到他來自作主張?”

吳歡作為幕友,是早就看過奏報的。

見蹇義大怒,他便笑了笑道:“蹇公,非是這李縣令自作主張,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蹇義:“……”

吳歡道:“蹇公想想看,那威國公四處派出人去,又給各府送錢糧,這不是擺明著想告訴天下人,他太平府不但可以自救,還可救人嗎?現在全天下都看著太平府和寧國府,威國公卻四處藉此收買人心,這目的已是不言自明瞭。蹇公啊……太平府和寧國府,豈是蹇公和威國公的意氣之爭,蹇公,這成敗,是名教的存亡啊。”

蹇義聽到此處,突然露出了痛苦之色。

名教的存亡。

是啊……

如果說,當初他反對張安世,只是源自於他自己的立場。

他是正統的讀書人出身,將名教視作自己的性命一般。

可現在,他發現……如今,這已不是他一個人的性命了。

而是千千萬萬的人,都將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身上,無數的讀書人,天下計程車紳,人人都在推動著他。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推著朝前走,哪怕有時他不願意,至少他認為,不該用這樣的手段和方式。

可現在,他隱隱覺得,盛名如他蹇義,似乎也成了一枚棋子。

棋子落定,不得反悔!

蹇義道:“百姓們怎麼辦?鼠疫若來了,該當如何?”

“鼠疫是在應天府發現的,可能不會傳來寧國府。”吳歡一臉淡定地道。

蹇義皺眉道:“難道事先不進行準備嗎?防患於未然?”

“只要恩府下令,闔府上下,誰不爭先恐後為恩府效命?”

蹇義道:“錢糧呢?”

“盡力籌措,總有辦法的。”

蹇義道:“好,徵十萬石糧,七萬兩銀子,徵四千壯力,還有三百個醫戶候命。”

“這……”吳歡顯得遲疑。

“怎麼?”

吳歡為難地道:“前些日子,大家踴躍的獻糧,已經要揭不開鍋了。”

蹇義冷冷地道:“這是你們要將威國公的好意拒之門外。”

“恩府……”

“到了如今,你們卻又為難了?”蹇義有些失去了耐心:“這就是你們所謂的捍衛名教?不是名教存亡,在此一舉嗎?”

吳歡道:“恩府……何出此言?”

“哼。”蹇義也知道,說了沒用,此時也只好冷哼一聲。

吳歡默默地站在一邊無語,緩了緩,見蹇義漸漸的心平氣和,這才道:“恩府……息怒,到了如今,何必要說氣話?哎,學生們盡力去辦就是。”

蹇義也覺得自己方才的話說的有些過重了,便道:“難為你們了。這樣吧,請諸位鄉賢和士紳們都到府裡來,老夫親自和他們談一談,他們都是知曉大義之人,想來……也能體諒官府的難處。”

吳歡道:“恩府所言甚是,學生這就去聯絡。”

吳歡說著,疾步而去。

蹇義站起來,起身,揹著手,他臉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

可是……想到太平府,他又不禁開始給自己大氣。

至少,他相信自己是對的……

…………

張安世拖著疲憊的步伐,終於回了自己家。

這些日子,為了鼠疫,他幾乎是馬不停蹄,四處奔走,府裡的事,因為高祥諸官都去各府幫忙了,最後都壓在了張安世的身上。

張安世這才知道,那些瑣事有多難,好不容易將手頭的事處理乾淨,也終於有時間回家去看看。

畢竟這些日子沒回去,他的確有些想徐靜怡和兒子了。

況且這時候也是特殊時期,雖說家裡並沒有傳來不好的消失,他心頭其實也不免還是有些擔心。

回到家,見府裡上上下下的人,也響應了號召,正在一遍遍的清洗。

這讓張安世放下心來,這種事,最重要的是大家肯相信,肯配合,人都是惜命的,現在有了解決的辦法,單憑官府還是不夠,卻也需尋常人家們,自發地對自己的家進行清理。

確定妻兒都安好,他也實在是累了,於是回了寢室,倒頭便睡。

醒來的時候,依舊睡眼濛濛,卻見自己的枕邊,一個小人兒正坐在一旁,烏黑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瞅著他。

一見張安世睜開眼,他咧嘴一笑,伸出小手,摸了摸張安世的臉。

張安世見他似乎要東倒西歪的樣子,便顧不上疲倦了,連忙翻身而起,將他攙住。

站在床頭的,是徐靜怡,徐靜怡道:“本不想打擾你的,可長生總是哭鬧,可放在你這兒,他便乖巧了。”

張安世道:“這樣啊。”

一面說,一面摸摸張長生那幼嫩的小手。

徐靜怡看著兒子,溫柔地笑道:“他喜歡你呢。”

“不。”張安世端詳著張長生道:“他怕我。”

“哪裡有怕你,還笑得這樣開心的。”

張安世道:“我自己的種,我會不知道嗎?就是因為害怕,所以才要樂。求生的本能,是刻在人的骨子裡的,他定是怕我怕極了,這才如此。”

徐靜怡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道:“做爹的,哪裡有這樣想自己的孩子的?倒好像這孩子是撿來的一樣。”

張安世得意地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因為是親生的,才知曉他的深淺。”

張安世起身洗漱,又吃了點東西,恢復了一些氣力,便抱著張長生在院子裡走了一圈。

見已日上三竿,便又將兒子遞迴給妻子,交代妻子在家好生養胎,便又急匆匆地前去棲霞當值。

誰料此時,姚廣孝竟是在此候他很久了。

張安世見了姚廣孝,心裡有些發怵:“姚師傅,你怎麼了?”

姚廣孝嘆了口氣道:“貪念犯了。”

張安世:“……”

姚廣孝看著張安世,一言不發。

張安世道:“姚師傅,你可要把持住自己啊!六根不淨,怎麼能修好佛法呢?”

姚廣孝露出了失望之色,不過他重新振作了精神,微微笑道:“和你玩笑而已,此番來,是有事。”

張安世一點不覺得輕鬆,忙道:“還請賜教。”

姚廣孝倒是認真起來:“上一次聽你說那什麼煤油燈,甚是神奇,貧僧就想,等鼠疫過去,雞鳴寺可夜裡舉行一場法會,最好是選在下雨的時候,將此燈張掛在杆子上,尋常人在下頭看不甚清,也不知此燈的緣由,你說……”

張安世不禁哭笑不得地道:“姚公,你現在每日琢磨這個?”

姚廣孝一臉理直氣壯地道:“其他的事,貧僧也不敢琢磨啊。”

張安世便笑著道:“這倒也是,只是……等將來煤油燈普及之後,大家便戳破了雞鳴寺的把戲了。”

“那是以後的事,此一時,彼一時嘛。貧僧越發的覺得,你那些東西鼓搗得越多,將來佛法就越要衰敗,遲早佛祖的大業,要喪在你的手裡。”

“這是什麼話?”張安世道:“不要將什麼都扣在我的頭上。”

姚廣孝搖頭道:“貧僧的預料,歷來不會有錯。其他地方的百姓,貧僧不知道,可大明的百姓,貧僧還不知道嗎?他們是有了難處才來求神拜佛,等難處少了,沒災沒難的,遲早要將佛爺都餓死。”

張安世又哭笑不得:“這可說不準,我們就不要計較千百年後的事了。”

姚廣孝卻依舊不忘他此來的目的,道:“那燈,你給不給?”

張安世倒也豪爽,不帶一點遲疑地道:“給給給,等制了一百盞就給你送去,到時你故弄玄虛,人家打上門,可別把我招供出來。”

姚廣孝臉色緩和一些,卻冷不丁道:“辦完了這些,貧僧要去一趟寧國府。”

“嗯?”張安世詫異道:“去那裡做什麼?”

“想積一點陰德。”姚廣孝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道:“這一次不是開玩笑,貧僧預感到,寧國府可能要出事了。”

張安世皺眉:“且不說那裡有蹇公,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吧。”

姚廣孝搖頭:“你還是不知人心有多險惡啊,人壞起來,是真的能吃人的。”

張安世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要去?”

姚廣孝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才道:“貧僧說過,真的是想去積點功德,哎……”

說著,他了站起來,露出了一副複雜的樣子,接著,居然伸出手來,捏了捏張安世的臉:“威國公啊威國公……這條路,你好生走下去。”

張安世匪夷所思的樣子,想說點什麼。

卻還沒等他出口,姚廣孝便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記得舍利,記得舍利塔。”

說著,沒等張安世反應,便施施然的,徐步而去。

張安世:“……”

和有些人交流,確實是一種痛苦的體驗,比如姚廣孝,就給人一種……這傢伙有一百個心眼一般,你永遠猜不透他的話裡,到底是什麼意思。

當你覺得他貪婪的時候,他突然好像有了正氣。

可你覺得他有了點和尚的樣子,他卻轉頭令你恨不得掐死他。

“真是古怪的和尚啊。”張安世嘆了口氣。

匆匆過去一月,太平府的情況已漸漸地穩定下來。

雖偶爾出現了一些病患,不過…因為很快進行了隔離,又有人悉心救治,再加上鼠疫無法快速的傳播,人們也漸漸不將鼠疫當一回事了。

可即便如此,還是死了一百多人,最嚴重的依舊是應天府,死了三百多。

可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似乎一下子……天下又歸於了平靜。

拂曉的雞鳴寺裡,姚廣孝換上了一件滿是補丁的僧衣,帶著一個老僧,這老僧揹負著一個破舊的包袱,跟隨著他,緩步而走。

平日裡,隨身照顧姚廣孝的小沙彌匆匆追上來:“師傅,你往哪裡去?”

姚廣孝回頭,迎著曙光,他露出了難得的微笑,道:“去地獄。”

沙彌聽不懂,可他卻知道,姚廣孝平日裡穿著的內襯絲綢料子的僧衣都統統疊放好了,擱在他自己的闡室裡。

此次卻只穿著一件破舊的僧衣下山。

沙彌道:“師傅,我隨你去,你等等我,我去收拾……”

“不必了。”姚廣孝回過頭,伸手摸了摸小沙彌的光腦殼,神情顯得異常的溫和,道:“你呀,要聽話,乖乖的,還有……我那鑰匙,你不要隨意交給別人,只有等到宮裡來了人,你才將鑰匙送上,那鑰匙的箱子裡……是貧僧的身家性命,知道了嗎?”

“師傅,你怎的今日不帶上我。”小沙彌有些難受,眼淚汪汪的要哭了。

姚廣孝道:“因為你年紀太小了,以後還要念一輩子經呢。你乖乖聽師叔們的話,對了,也不要盡信你的師叔,這世上……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念自己的經,做自己的事,修自己的佛。”

小沙彌擦拭著眼淚,邊道:“師傅是不是不要我了?”

姚廣孝露出微笑,笑得平靜,繼續溫聲道:“不許哭了,乖乖的。”

小沙彌欲言又止。

姚廣孝卻是轉回身,隨即,朝著朝霞的的方向信步而去。

他走得很從容,後頭的老僧,戴上了斗笠,揹著破舊的包袱,亦步亦趨。

小沙彌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這養育了自己五年的師傅,那背影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他懵裡懵懂,有些狐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終於,他大聲道:“師傅,你幾時回來?”

姚廣孝的聲音隱隱好像自天邊傳來:“我日日都在,在你心裡。哭你個鳥,滾回去唸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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