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不必再提

有私心,這三個字遠比任何長篇大論都來得震撼。

寧德長公主和謝顯太瞭解這個兒子了,從小一板一眼,做事分毫不差,若非如此,皇上也不可能放心將一支禁軍交給一個尚未及冠的孩子。而他也確實不負所期,處事公正。

可現在,這樣一個從未偏袒過任何人的人,突然跑回來說他有私心了

一生很長,會遇到許多人,但大多數人不過匆匆過客,無足輕重。可總有那麼幾個是特殊的

當一個人忽然開始違背一貫的原則,就說明他遇到了足以改變他人生的,那個最特殊的人。

而這個人如果是正面的,他會迅速成長,成為更優秀的人

但如果這個人是負面的,或許會毀掉他的一生。

牆角的仙鶴銜靈芝銅製大香爐內嫋嫋沁出幽香,伴著院中池塘漫出的水氣,讓人不自覺平靜下來。

寧德長公主斜倚著軟塌,看向兒子的眼中感慨頗多。

“私心有很多種,仇恨、同情、憐憫……”

謝鈺平靜道:“她既不需要我的同情,也不需要憐憫。”

她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姑娘,像荒蕪沙漠中努力綻放的小花,你可以驚歎於它的美麗,也可以讚美它的頑強,卻唯獨不可居高臨下地施以憐憫。

她曾見過那個小姑娘,非常特別,像溫室中忽然冒出的一株胡楊苗,哪怕混在一干京城閨秀中,也能叫人一眼認出來。

室外的僕從們安靜地立著,彷彿連呼吸都消失了。

謝顯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開口。

但……長痛不如短痛。

但幼兒易夭折,兩人就給兒子起了“有缺”這個一點都不好聽也不文雅的乳名,希望能夠瞞過上天,讓鬼神覺得這個孩子不夠完美,就不會帶走他。

見此情形,寧德長公主微微嘆了口氣,“一個人的心是有限的,如果它裝載了太多仇恨,恐怕容不下多少愛。”

不是忘卻,也不是放棄,而是消弭。

謝顯終於忍不住道:“有缺,你會很累啊。”

喜怒哀樂,任何情感都會被時間抹平,但唯獨兩種,哪怕過去許多年,仍會刻骨銘心,比如說愛意,比如說恨意。

過了許久,滴漏內建的銅蓮花忽然微微顫動了下,從半開的花蕾中,又顫巍巍開啟一片。

寧德長公主不易受孕,多年來兩人只有謝鈺這麼一個孩子,當真是愛若珍寶。

這話實在有些殘忍。

牆外街上傳來不知誰家娶親的吹打聲,夾雜著人群喜氣洋洋的喝彩,都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一併打著旋兒越過牆頭,飄飄蕩蕩入了帝王家。

這樣的姑娘忽然出現在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京城,絕對不是為了宣洩愛意。

謝鈺沉默許久。

否認無論最初的情感和愛意多麼熾熱,都將一點點磨滅在應接不暇的考驗中。

側室內蓮花漏的滴水聲忽然變得清晰可聞,“吧嗒~吧嗒~”,敲得人心尖兒發顫。

“如果是那樣,那麼我將竭盡全力幫她消彌仇恨。”謝鈺看著手邊的梨子,輕聲道。

或許他自己都沒發現,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眉梢眼角甚至都柔和了。

因為人不能僅憑一時衝動就過一輩子,想要走得平坦順暢,你需要在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

寧德長公主和謝顯沒有催他。

而這份期許也確實奏效了。

在接下來的十多年中,謝鈺都平安健康地長大了。

但現在,這個孩子卻想主動去招惹辛苦,讓謝顯既有種“孩子長大了”的欣慰,又沒辦法不心疼。

話說出口的謝鈺卻彷彿輕快許多。

這麼多年了,他忽然發現,或許一時衝動也並不全然是壞事,偶爾的一次任性,反而可以幫自己堅定決心。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話已出口,就不可以反悔了。

“因為若一份仇恨值得一個人為之辛苦那麼多年,放棄許多本該擁有的快樂,那麼一定想起來便覺錐心刺骨,既然如此,外人又有什麼資格來讓她放棄呢?”謝鈺輕聲道。

你永遠沒辦法瞭解別人曾承受過的痛苦,所以也不可以幫別人原諒誰。

冤有頭,債有主,曾經做錯過的人,總要付出代價才是。

他是開封府的人,合該幫受害者討還公道。

既為公允,也為私心。

寧德長公主重新審視這謝鈺,過去這麼多年的片段從腦海中一一劃過,最終匯聚成眼前的人。

他未及弱冠,身上明顯混雜著少年和青年的稚氣,若論處世手段,必然趕不上縱橫官場多年的老人。

然他的內心已經成熟,無需任何人的指點,就能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該做什麼。

原來不知不覺間,孩子真的長大了啊。

思及此處,寧德長公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

唉,歲月不饒人啊。

為人父母的,自然希望孩子能早一日自立,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卻又難免覺得悵然若失。

旁邊的謝顯輕輕拉住她的手,笑道:“咱們一同老去,也就不怕了。”

他沒有說什麼“公主青春永駐”之類的騙人的鬼話,可偏偏就是這樣的真話,最叫人舒心。

謝鈺看著自家父母,那份陌生又甜蜜的情緒再次席捲而來。

從小他見過太多爾虞我詐,夫妻徒有其名,卻偏偏遇到這樣的父母,那般純粹又熾熱的情感,令他本能地嚮往。

他曾對雙親說過,除非果然遇到心儀的女子,否則此生不娶。

外人總覺得這不過是小孩子一時戲言,就連舅舅也未曾放在心上,不過一笑置之。

但寧德長公主和謝顯卻很認真,甚至親自入宮請了旨意,允許謝鈺自行婚配。

當時寧德長公主對他們爺倆是這麼說的:“以如今咱們的榮光,何須什麼高門大戶、門當戶對錦上添花?拉攏那許多有權有勢的姻親作甚,謀朝篡位嗎?”

與其讓宮裡宮外都不痛快,倒不如遂了兒子的心願,痛痛快快活一遭,也不枉此生。

“好吧,”寧德長公主拉著自家駙馬的手,絲毫不避諱面前的兒子,“你我可以告訴你一些。”

“一些?”謝鈺不解。

說都說了,為何藏一半?

寧德長公主笑而不語,謝顯笑著接道:“你既宣稱自己是大人,總要出點力吧?我同你母親起個頭,剩下的,自己查去吧。”

謝鈺:“……”

這真是親爹?

寧德長公主拍了拍駙馬的手,伸手虛虛指了指兒子的胸口,“因為人都有私心,任何話一旦從旁人嘴裡說出來,就不再是事實,況且……有的話,以我的立場,實在不便宣之於口。”

不便宣之於口……

謝鈺一凌,莫非此事關乎皇室辛秘?

寧德長公主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幽幽道:“先帝在時正逢天下大亂,邊境戰火頻燃,若說大事,哪一年沒有五七件?可你若問涼州,那期間稱得上驚天動地的大事的,也不過一戰而已。”

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悠遠,視線越過幔帳,飛過牆頭,似乎已經穿透看不見的虛空,望向遙遠的過去。

“當年扶風城破,大將軍雁雄奉命奪城,一戰成名,封武威侯。後來,武威伯向北推動戰線,駐守涼州城,這一守就是九年。

天武二十一年,北方月氏犯邊,武威伯率眾抵抗,連續數次擊退入侵,震驚朝野,民間無數人為他立生祠……

天武二十四年,月氏新單于突然聯合八部捲土重來,武威伯奮力殺敵,一打就是兩三年,奈何多線作戰傷亡慘重,不得不向朝廷請求援軍……”

說到這裡,寧德長公主忽然停住了。

謝鈺不由得追問:“那後來呢?”

謝顯接道:“奈何援軍遲遲未到,非但如此,本該撥過來的軍餉和糧草也一拖再拖……”

當時最靠近涼州地界的還有另一支兵馬,軍中大帥便是裴戎。

他曾多次八百里加急請求支援,但朝廷多次未加理睬,最後甚至特意強調不許妄動。

後來朝廷上就吵開了鍋,其他地方的武將也有唇亡齒寒之感,紛紛上書請戰。

等裴戎終於收到調令奔赴涼州城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依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涼州城必然要丟了,因為雁家軍無論兵力還是後援都遠遠比不過早有準備的敵軍,但他們付出了幾乎全軍覆沒的代價後,守住了。

謝顯說得很簡單,短短几句就勾勒出當年之事,但謝鈺的心中卻翻滾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難怪《年記》和相關資料文獻中都查不到那幾年的事,原來此戰並非天災,而是人禍!

可是為什麼?

朝廷明知雁家軍苦苦支撐,又為何遲遲不派援軍,甚至連軍餉和糧草都耽擱了?

謝顯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剩下的,你自己去查吧。”

或許真相會顛覆你一直以來的認知,但……所謂成長,所謂大人,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次日離開家時,謝鈺滿腦子想的都是昨天聽到的故事。

昨夜他一夜未眠,想了很多,但同時也冒出來更多疑問。

當年的事真的沒有他想的那樣簡單,但……那又怎樣呢?

“咦,謝子質!”謝鈺正出神,後面突然炸開一道粗嗓門,緊接著一人一馬轟隆隆殺過來,蒲扇般的大巴掌狠狠拍在他肩頭。

早在聽到喊聲時,謝鈺就分出來人身份。

“裴將軍。”

裴戎如今是殿前指揮使,但他對這個職位相當不滿,幾次三番都上書請求離京戍邊,奈何都被打回來。

私底下,熟悉的人還是會叫他裴將軍,他也最愛這個稱呼。

看著他眼中的血絲,裴戎鬍子拉碴的臉上露出大笑,擠眉弄眼道:“怎麼,昨晚做什麼了,折騰得覺都不睡了?”

常年征戰的將士什麼都好,唯獨有一點,說話葷素不忌,著實讓人無力招架。

謝鈺無奈道:“將軍慎言,我尚未娶親,何來折騰一說”

裴戎哈哈大笑,“你小子老大不小,也該成親啦,老夫在你這麼大的時候,老大都能舉得動長弓了!”

謝鈺失笑,抱拳拱手,“將軍威武,佩服,佩服。”

裴戎說得心滿意足,一拍腦瓜,“對了,差點忘了正事。”

一聽是正事,謝鈺也跟著收斂笑容,嚴肅起來,“將軍請講。”

“嘿嘿,”裴戎搓著大手,努力壓低仍舊不低的聲音,神秘兮兮道,“就是你們開封府那位馬姑娘啊,她幾歲了,定親沒有?”

難得從孩子堆兒裡跳出來一個合適的,不趕緊配上可惜了。

謝鈺挑了挑眉毛,“此話將軍以後不必再提。”

“為啥?”裴戎毛茸茸的老臉上滿是茫然。

咋不讓提嘛!

謝鈺突然輕笑一聲,雙腿一夾馬腹,丟下一句話策馬揚鞭而去。

“因為,我也是個男人。”

裴戎給他嗆了一鼻子灰,兀自站在原地嘟囔,“什麼話嘛,你是不是男人跟老子有什麼……哎呀!”

他突然明白過來,狠狠一拍大腿,懊惱道:“遲了一步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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