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蕭鶴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在那場大雪裡死在齊暄宜的墳前,在齊暄宜離世後的第四十二年的冬天,他們從此同葬在這片天地之中。

然而此刻蕭鶴卻覺得自己好像陷入另外一場迷夢當中, 即將開始下一次的輪迴。

在新的輪迴裡, 他會忘記關雎宮裡搖曳的燭火,忘記霜鹿島上紛飛的白花,忘記青山上那座落滿雪的矮矮墳塋……

從此齊暄宜這個名字將從他的血肉裡剔除, 從此他再也不會記得他了。

不該是這樣的。

蕭鶴閉合的雙眸猛地睜開,霎時間黑雲如墨,落下萬鈞雷霆, 一束金光從天而降,籠罩在他的身上,眼前的幻象開始扭曲, 而後在他的目光之下一一碎裂, 化為銀白流光無聲消散。

那些久遠的記憶就這樣乘著無盡長風紛至沓來,他是瀛洲的帝君鳳玄微, 為撥正天道來到人界, 化身散修李青衡,收了兩個徒弟, 大徒弟名叫赫連錚,日後當為這天地之主, 小徒弟名叫謝慈,是……

是什麼呢?

李青衡仰起頭, 滿目悲慼。

天意難料, 阿慈最終如他所願安安穩穩出了南柯境,他卻沒能渡過自己的這一劫。

李青衡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會與自己的徒弟行此逆倫之事。

是阿慈啊……

罷了,罷了。

現在再想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眼下顧不了這許多了。

阿慈本來就不通情愛,如此便更不會知曉他的心意。

十方閃電於剎那間照亮頭頂的天空,又在頃刻之間熄滅,萬物歸於虛無的黑暗。

所以為今之計,只有毀了這南柯境,他才能從此界中出去,但如此一來,李青衡的這具肉身怕是支撐不了多久。

那些關於齊暄宜的記憶從此深刻在他的骨血裡面,日久彌新,永不凋零,一身紅衣的小皇帝高傲地坐在九重階的龍椅之上,居高臨下地看他,他眉心的紅痣映著窗外明媚日光,像是冰天雪地裡的那一點寒梅。

很好啊,這是很好的事情啊。

從他進到南柯境的那刻起,阿慈就應當可以從南柯境中脫身,怎麼會到了這一步呢?

南柯境裡齊暄宜死在他懷裡的時候,他只覺得胸膛裡的那顆心被生生剜了去,如今那裡仍是空蕩蕩的,也許永遠都不會被填滿。

他低下頭,望著衣襬上的斑斑血跡,這一刻,李青衡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要覺得悲哀,他的陛下不是隻存在南柯境裡的一個影子。

在御花園裡,阿慈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在想些什麼呢?

可他是阿慈啊。

他們經歷的那一樁樁一件件在阿慈看來,是否也只是一段很有意思的遊戲?

他擔心他的小徒弟無心無情,陷在南柯境裡再無法出來, 故而從他的指尖取了他的一點靈血, 替他擋下這一劫。

李青衡雙手掐訣,他周身瞬間燃起金色神光,青色的長袍無風而起,獵獵作響,下方萬里山河皆化作塵沙,席捲過來。

想要出南柯境,就必須要經歷至親至愛之人離去的痛苦,他的至親至愛已早早走了,此間再無人能渡他了。

李青衡心神一晃,吐出血來。

李青衡迅速變換手勢,十隻金烏排列在九天之上,口中吐出的熾熱烈火在倒流的天河上熊熊燃燒,漫天星斗隨他的雙手不停轉移,最後全部隕落。

天火從九重天上傾瀉下來,撲滅下界三千里的煙塵,在李青衡收手之後,又盡數冰封。

自蒼梧山一戰後,他的神力就一直衰退,如今只是破一個南柯境,已讓他有些力不從心。

在南柯境崩潰的一霎,萬千景象在李青衡的眼前匆匆掠過,是過去之事,是現在之事,是未來之事,李青衡面上透出兩分詫異,然隨後就恢復到死水般的平靜。

雷聲、風聲與烈火燃燒的噼啪聲都已停下,此後這世間,再無南柯幻境。

眼前浮現出許多明明暗暗的斑斕光點,頭頂的樹葉沙沙響著,徐徐微風拂過他的臉頰,他想起霜鹿島上,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夢裡時光。

李青衡睜開眼,他的小徒弟謝慈跪坐在他的旁邊,他一身紅衣,眉目如畫,眉心的那點紅痣依舊鮮豔,是舊日的模樣。見他醒了,他稍微低下頭來,彎起唇角笑著問他:“師父,你醒了?”

李青衡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阿慈有多無情。

只是在這一刻,他仍是覺得心痛難當。

他的阿慈,在笑什麼呢?

南柯境與現實的時間流速不同,那浮生百年不過是彈指一瞬,對阿慈而言,他從南柯境出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那些記憶在他的腦海裡應該依舊鮮活。

謝慈心知自己犯了大錯,在南柯境裡他先是強迫師父跟自己上床,後還想殺了他心愛之人,雖然最後在南柯境裡師父答應他無論他做了什麼都會原諒他,但若是師父說夢中所言都不作數呢?

他眨眨眼睛,討好地問他:“師父,您要喝水嗎?”

李青衡望著謝慈,默然不語。

謝慈不明白他目光的含義,見他一直不說話,也不敢再說了,他坐直身體,兩手放在膝蓋上,腦袋低垂下來,顯得十分乖巧。

從前他每次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便是這樣一副模樣。

在南柯境裡沒有得到的答案好像在見到他的這一瞬間全部得到了,從此後,他可以將他的一顆心看得分明瞭。

李青衡將心底不斷溢位的苦澀悉數壓下,對謝慈說:“好了,這次的事師父不怪你。”

謝慈一下子就笑了起來,原本耷拉的眉眼馬上生動起來,他拉著李青衡的袖子問他:“真的嗎,師父?”

李青衡點點頭,自己一句話就能換阿慈一個笑,也算值得。

另一側的赫連錚奇怪地看著他們兩個,師父和阿慈在說什麼,他怎麼完全聽不懂。

阿慈不是說沒遇見師父的嗎?

好怪啊,赫連錚撓了撓頭,還是不懂。

不過看起來阿慈在南柯境裡並沒有受太多的苦,謝天謝地,謝慈剛醒的時候嘴裡還在喊疼,可把赫連錚嚇壞了,他一把抱住他,安撫他說:“好了好了,已經出來了,不疼了不疼了,阿慈乖,不疼了。”

謝慈又叫了幾聲,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從南柯境出來,赫連錚緊緊抱住他,他看見謝慈這般,也不禁想起自己在南柯境裡的傷心往事,眼睛都紅了,他說:“都過去了,阿慈,那些都是假的,只是一場夢罷了,別太難過了。”

謝慈動了動唇,推開黏在自己身上的赫連錚,實不相瞞,他在南柯境裡大多時候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是很快活的。

赫連錚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問道:“對了,你在裡面有遇見師父嗎?”

謝慈:“……”

好了,不快活了。

赫連錚繼續道:“也不知道師父是個什麼身份。”

他這個師兄好煩啊,哪壺不開提哪壺,謝慈皺起眉頭,憂愁著等下見了師父該怎麼認錯。

赫連錚見他神色有異,連忙追問:“怎麼這麼副表情?你遇見師父了?師父現在怎麼樣?”

可以了,別再說了。

謝慈搖頭:“不知道。”

赫連錚還從來沒見過李青衡傷心,不知師父從南柯境裡醒來時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他嘆了一口氣:“師父什麼時候能出來啊?”

那得看師父的至親至愛什麼時候能死啊。

謝慈託著下巴,沒有作聲,他低下頭仔細端詳李青衡的模樣。

當時怎麼就豬油蒙了心把師父給拉上床了呢?

哎。

不過說起來他和師父在床上是很契合的,師父他也承認他是舒服的,所以以後他們還能不能再一起上個床?

謝慈趕緊止住自己這個危險的想法,他抬手敲了敲腦袋,自己都在想什麼呢?往日裡他想去那些青樓楚館逛一逛,師父都要訓他一頓,現在還想重蹈覆轍再逼他師父上床,謝慈啊謝慈,你可真是不想活了呀!

赫連錚不明所以,抓住他的手勸道:“別敲別敲,本來就不怎麼聰明,再給敲傻了可怎麼辦?”

謝慈瞪了他一眼,他師兄還是好好關注一下他自己的腦子吧!

他們師兄弟兩個再沒開口說話,目光一致落在李青衡的臉上,各懷心思,直到李青衡從南柯境中醒來。

李青衡從地上站起身,不遠處有一黃袍的青年在向謝慈招手,那便是江硯,在此時,他還只是赫連錚和謝慈新認識的朋友。

謝慈看到了,轉過頭眼巴巴地望著李青衡。

“去吧。”李青衡點頭說。

得了李青衡的允許,謝慈向著江硯快步走去,很快他們兩個人的身影就消失在李青衡的視線當中。

李青衡緩緩走到樹下,悶哼一聲,竟是又吐了一口血出來。

赫連錚見狀,嚇了一跳,趕緊跑過來問他:“師父您怎麼了?”

“為師沒事。”李青衡抬起頭,臉上一片淡然,彷彿那血不是從他口中吐出來的一般。

赫連錚皺眉,道:“我去叫阿慈回來吧。”

李青衡擦去嘴角的血,對赫連錚道:“不必聲張,也不必告訴阿慈。”

赫連錚不解,疑惑看他:“師父?”

李青衡沒有回答赫連錚的問題,只是問他:“你們是怎麼進了南柯境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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