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漫山遍野都盛開著不知名的紅色花朵,長風一過,那紅色的海浪混著奇異的花香不停地翻湧。

天空湛藍,春光和煦,白色骨龍和十方幽魂,還有孤墳上食腐肉而生的烏鴉都已消失不見,一切都歸於寧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謝慈坐在石頭上,他感受不到疼痛了,身體輕盈盈的,向上一跳,便能跳出好高好高,像風一樣,誰也抓不住他。

他抬頭打量自己舉起的雙手,卻什麼也看不到了,良久後,他垂下眸子,看著石頭下面自己的肉身,那肉身仍在原地,一動不動,一張臉蒼白得幾乎透明,雙眸微闔,嘴唇青紫,只有唇角的血與眉間的那一點紅痣依舊鮮豔。

謝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彙來描述他的慘狀,殘破的衣衫早被鮮血染透,深深淺淺的傷口縱橫交錯,皮肉綻開,白骨森森,鮮血淋漓,身上的面板幾乎沒有一塊是完好的了。

他目光透露出幾分困惑,自己有受過這麼多的傷嗎?

太難看了點。

怎麼能這麼難看呢?

他託著虛無的下巴,慶幸沒人到這裡看到這一幕,要是被人說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高興得成宿成宿地睡不著了,這實在不利於修仙界地良好發展。

過去的幾年裡,他在蒼雪宮看了那麼多人的笑話,現在自己也成了個笑話,可見風水輪流轉這話確實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這裡倒是乾淨,別說黑白無常了,就是黑白的小狗也見不到一隻,或許生死境這種地方,連黑白無常都不想來。

謝慈意識到這點後就暫時放棄了死而復生的妄想,開始檢查自己的狀態,檢查了大半天,也沒有個明確的結果。

他想要什麼呢?

他等不到他的引路人,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引路人會不會來。

謝慈腦中一片空白,有什麼快速劃過,他卻沒有辦法抓住,他突然踉蹌了一步,跪倒在地上,他沒有身體了,但這一刻還是感到呼吸困難,喉嚨裡像是塞滿了尖銳的砂礫,劃開他的喉管,苦澀的血就這樣流淌下來,淹沒了這一地的春草。

他這算是死了吧?應該算吧,如果沒死,之前豈不是白矯情了一場?

那凡間常說,人死以後,會有黑白無常前來引路,清算完這一身的罪孽,走過三生橋,喝下一碗孟婆湯,忘掉所有前塵往事,便可重新輪迴。

他愣住,久久沒有其他的動作,風吹過樹梢,葉子沙沙地響,好像還有棕色的松鼠從樹洞裡面探出毛茸茸的腦袋,謝慈眨了下眼睛,隨後仰起頭,陽光穿過茂密枝葉,無數光點在他身邊漫遊。

太稀奇了,這場面他也是第一次見,所以人死後是都會這樣嗎?

謝慈輕輕嘆了口氣,自己可能是被冤大頭師兄傳染了,師兄是想要下去與那狐狸精的祖宗們切磋一番,而他卻是想要……

謝慈頓時有些迷茫,天地這麼大,他該做什麼?又該往哪裡去呢?

明明知道生死境進不得,進來了多半就要死在這裡,卻還是來找死,最後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已經不存在內臟在劇烈地痙攣,他緩緩俯下`身,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然後一抬眼就能看到自己死去的寧靜面容。

他嘗試回到自己的身體,但眼前的這具屍體於他而言同這生死境中花石樹木,無邊春草都無甚區別,不再屬於他了,況且裡面的內臟幾乎被攪爛成肉泥,回去了又能如何。

而那柄斷劍仍是靜靜躺在草叢裡面,晶瑩的露珠從葉片滑落,在淡金的花紋上破碎。

謝慈繞著自己的屍體轉了一圈,又長吁短嘆了一陣兒,他至少該在死前給自己換一身乾淨的衣服,不然何至於死成這副樣子,沒臉見人了。

那個時候師父在想什麼呢?自己又在做什麼呢?

那麼師父死後,是不是也曾這樣靜默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們所有人。

可是這不能怪他,他是第一次死,沒什麼經驗,還是需要一個引路人來向他交代一下之後的各項事宜,該下地獄下地獄,該投胎投胎,如果還有機會再死一次,他一定會死得漂漂亮亮的,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謝慈斂去嘴角笑意,從石頭上一躍而下,他伸出胳膊,活動了腿腳,這樣死了倒也沒什麼不好的。

謝慈再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已經死去,巨大的疼痛貫穿他的丹田,他伸出手,落在那具屍體的頭頂上,用他從沒有過的溫柔口吻輕聲喚道:“阿慈。”

他說完就嗤嗤笑了起來,瘦弱的靈魂好似得到撫慰,於是那些疼痛在剎那間全部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謝慈緩過神兒來,在屍體邊上坐下,他覺得自己病了,就算現在死去,他的病也不會治癒了。

他的手順著蒼白的臉頰滑下,最後又落在眉心的那點紅痣上,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要說,只是如今也不知能與誰人說。

風中夾雜清脆的鈴音,謝慈抬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他看不到來人,只是聽著鈴音越來越近,鈴音有幾分熟悉,他應當有在什麼地方聽過。

謝慈眉頭微微蹙起,轉眼間,鈴音已至他耳側,他忽然想起,他曾見過一女子的手腕上掛著一串十分罕見的紅玉鈴鐺,鈴鐺響起來的時候便是這樣的聲音。

而那女子正是他那冤大頭師兄的好姘頭,塗山狐族的族長蕭綰。

謝慈盯著鈴音響起的地方,瞬間明白這樁事的始末,蕭綰多半是用了隱蔽身形的法器,隨在他後面進到生死境中,畢竟是塗山的狐族,手上有幾件能瞞天過海的神器並不稀奇。

她一路跟來,他竟一點都沒有發現,此刻兩人相對而坐,誰也看不到誰。

謝慈本也無所謂她來或是不來,只是沒一會兒工夫,就看到自己那具屍體胸`前的衣服稍微鼓起,一隻手探了進去。

謝慈抱胸嘖了一聲,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塗山近些年果真是愈發的衰微了,堂堂的族長居然連個死人都不放過。

這委實不好。

蕭綰此番自然不是要佔謝慈的便宜,不久前她親眼見到謝慈將那顆雪白的龍珠藏入懷中,到了這最後一步,她勢必要將龍珠拿到手。

手下的軀體僵硬而冰冷,謝慈是真的死了,半月以前蕭綰去蒼雪宮時這人還不可一世地坐在高臺上,一臉譏誚地看著她,現在他這張嘴再也說不出任何難聽的話。

蕭綰停下動作,盯著謝慈的臉看了會兒,只覺得這人死了也是這麼討厭。

春風拂面,春草離離,蕭綰的指間停在心臟的上方,她碰到一顆溫熱圓潤的珠子,蕭綰心中一喜,拿出來一看,果然是那龍珠,一直緊繃的心神頓時鬆懈些許,以至於沒能控制好法器顯露出幾分身形來,頭頂晴朗的天空霎時間陰雲密佈,山雨欲來,蕭綰不敢耽擱,連忙閉目凝神,再次隱去自己的身影。

生死境裡妖魔鬼怪們腦子明顯不太行,只一眨眼,又是春光明媚,歲月靜好。

謝慈在一旁看著,神色平靜,不見惱怒。

不過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罷了,就是如果前人知道來這裡乘涼的是自己討厭的人,會不會從棺材裡蹦出來,把樹給拔了。

他這沒有棺材,幕天席地,也蹦不起來,他落得此般境地,且不說是讓人乘個涼,便是頭頂長草,也得老實受著,他自己沒能算得到這一步,實屬活該,誰也怨不得。

蕭綰將龍珠妥善收好,起身就這麼走了。

謝慈自娛自樂地想,她只拿走龍珠,沒把他分個屍出出氣,也算大度。

如今蕭綰拿到龍珠,如果她那點良心還在,赫連錚這次多半不用死了,本來以為他們師徒三人這下可以在九泉之下重逢,看來師兄是沒這個運氣。

謝慈仍舊坐在地上,託著下巴,看著自己的屍體發呆,在蕭綰離開後不久,一個無臉人來到這裡,他動作輕佻地挑起那具屍體的下巴,仔細端詳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將自己變化成謝慈的模樣,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高高興興地離開。

謝慈:“……”

兄臺,這就過分了吧,

他這人是剛死的,就算不抓緊時間挽救一下,或者隨便找個地方給埋了,也不好這麼肆無忌憚明目張膽地開始搞剽竊吧,他能夠理解這位兄臺對這張臉的喜愛,但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死者,至少給他留個名吧。

這世道已經淪落至此了嗎?

悲哀,他真替修仙界感到悲哀。

可惜他是個死人,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死人的想法。

謝慈慢悠悠地從地上爬起來,環顧四周,他們都走了,那他接下來是繼續待在生死境裡,守著這具屍體,看它緩慢腐爛,化為一抔黃土,還是跟出去,看看他們到底要耍什麼把戲?

謝慈扯了扯嘴角,這人都死了,有什麼好看的。

離開生死境,也許他會遇見這世上其他已經死去的人,那些人裡有一個是他的師父。

想到這裡,謝慈本來糟糕的心情登時變得愉悅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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