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宮之內眾位仙君已分列站好, 白玉的石柱上攀著兩條墨色游龍,金色的眸子冷冷地俯視下方的仙君們。

這位瀛洲的帝君就坐在那裡,聽廷下仙君稟報下界的諸多事宜, 他甚少開口說話, 大多時候只說上一句可或不可。

一場朝會下來,他說過的話加在一起恐怕都沒有百字,若是在往日, 謝慈聽見這些東西,必定要無聊得打起哈欠來。

可今日不同,他飄到他的身邊, 坐在他前方的案桌上,他還是看不到他。

沒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存在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死在生死境裡了, 謝慈有些不開心地想。可是如果他沒有死去, 也不會知道原來李青衡還在這個世間。

謝慈原以為只要自己找到李青衡就會滿足,然真見了他, 又會埋怨為什麼他不能看見自己, 抱一抱自己。

他的貪慾總是這樣,無窮無盡, 無法滿足。

朝會散去,天宮裡的仙君們陸續離開, 石柱上的墨龍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帝君回到紫微宮,坐在案前推衍天機。

謝慈則大搖大擺地跟在他的身後, 打量紫微宮內的各種陳設, 在謝慈看來, 堂堂帝君居住的地方著實有些簡陋,偌大的宮殿里居然只有幾件簡單的傢俱,實在不該。

是吧,尊上?

他其實還是更喜歡叫他師父。

帝君還在推衍,謝慈看不懂那些星辰變換的軌跡,但是在人間的時候他跟在這位帝君身邊的時間最長,在觀察他的表情變化這方面還是很在行的,帝君這番推衍出來的結果應當不是很好。

【阿慈】

謝慈愣了愣,原來他不叫李青衡啊。

鳳玄微拿起葫蘆時,識海深處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阿慈啊】

“那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寧渡問他。

寧渡應道:“是。”

他垂眸,博古架上映著搖曳的樹影,像有一隻小貓藏在那裡,伸著爪子去撓上面垂下的流蘇,撓了半天都沒有成功。

“我都已知曉。”鳳玄微說。

遠方的天河浸泡在漫天的霞光裡,像是燒起了無盡的業火,重重宮闕在那火光中扭曲,流雲四散,許多白色的鳥兒在那雲間火間穿梭,細小的羽毛飄落,順著滾燙的河流漂向遠方,鳳玄微靜靜地看著那些羽毛,有些出神兒。

【阿慈】

師父,我又有點討厭你了,謝慈心想。

然隨後鳳玄微只是轉過身,從高高的博古架上取下一隻紫金的葫蘆。

【阿慈】

可就算蒼雪宮在修真界還不算特別起眼,鳳玄微聽了那麼多赫連錚的近況,他為什麼不問一問自己呢?

“順便將這葫蘆放進塔裡。”鳳玄微把那紫金葫蘆遞給寧渡。

寧渡再次應道:“明白。”

他假裝自己的胳膊還在,搭在他師父的肩膀上,摟住他的脖子。

寧渡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他的回應,順著他的目光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他大著膽子向鳳玄微問道:“尊上在看什麼?”

“沒什麼。”鳳玄微收回目光,淡淡說道。

只是他不知道他在推衍的是什麼,謝慈的目光掃過長案,想要從這裡找些有用的資訊,然後他看到印璽上他的名字,鳳玄微。

謝慈一直趴在鳳玄微的背上,他想聽有人在他的面前說起自己,可是一直到所有人都離開,都不曾有人在鳳玄微的面前提起過他,就連蒼雪宮也不曾出現在他們的對話中。

寧渡繼續說著,塗山狐族的族長蕭綰從生死境中取得龍珠,現在赫連錚的身體化了那顆龍珠,修為更精進許多,比他們預想的結果要好出許多。

鳳玄微起身,似乎要向外走去,謝慈腦子裡還在想鳳玄微這個名字好像沒有李青衡好聽,他虛無的身體先一步有了動作,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跳到了鳳玄微的背上。

他接過葫蘆,與鳳玄微細細商量了九重天塔開啟的時間與進去的人選,然後才離開,後來又來過幾位仙君,他們中有人偶爾也會提起赫連錚,提起下界近來出現的種種異象。

謝慈突然覺得當年江硯在他的面前說一定要把蒼雪宮做大做強這件事是很有道理的,假如蒼雪宮成了修真界最厲害的門派,他們總不至於還這樣無視掉吧。

那聲音就這樣響起來,一聲接著一聲,鳳玄微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又在叫阿慈,他想念他很久了。

鳳玄微道:“去將九重天塔開啟吧。”

殿外的寧渡仙君已經等候他多時,見他來了,向他稟告了赫連錚登上天階的訊息,又提了酆都外出現的那隻斷尾的異獸。

謝慈趴上去就沒打算下來,他早就想這麼做了,反正這位叫鳳玄微的帝君也看不見他。

那些聲音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即便被他封印在識海深處,還是會像春天裡瘋長的野草一般蔓延開來,鳳玄微早已習慣。他神色如常,抬步向著殿外走去。

怎麼不問一問自己呢?

【阿慈】

腦海中忽然閃過過去某刻的片段,那是他二十一歲生辰時,李青衡一邊吐著血,一邊看向他,懇求著說:“阿慈,不要討厭師父。”

他真的好想再回到從前,就這樣和他走遍天涯海角。

若是他能活著到這裡來,定要把這裡拆了重建,謝慈像是這裡的主人一樣在紫微宮內轉了一圈,在心裡默默點評一番,最後回到帝君的身邊。

鳳玄微腳步微頓,謝慈有些心虛地屏住呼吸,又有些期待地看著他的側臉,他是察覺到自己了嗎?

謝慈莫名覺得委屈,他想他可能是做錯了一些事,讓他傷心了,可鳳玄微也騙人了,他還沒有生他的氣呢。

他在生自己的氣嗎?氣自己在他離開後從不到他的墳前看他嗎?還是在氣自己燒了他的那些畫像?

那時的謝慈沒有說話,之後不久,李青衡就離開了人世。

“算了,不討厭你了。”謝慈說,可沒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他吸了吸鼻子,把鳳玄微摟得更緊些。

鳳玄微在自己完全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揹著他的小徒弟回到紫微宮中,月華如水,灑了他一身,門口水墨的屏風上映著他瘦削的身影。

鳳玄微於案前坐下,謝慈靠在他的肩膀上,有那麼一瞬間,他會覺得就這樣陪在他身邊好像也不錯。

晚風攪動池中月色,粼粼波光向外散開,殿內一片寂然,窗外一枝雪白的茶花無聲地抖落兩片花瓣。

【阿慈】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我的阿慈啊】

那聲音又響起來,淺淺的嘆息聲好似就回蕩在紫微宮中,鳳玄微握筆的手沒有絲毫停頓,在紙上寫著凡人看不懂的文字。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聲音是從何而來,為何而來。

他從人間回到瀛洲已快有三年,這些聲音也差不多伴隨了他這麼長的歲月。

他不能去看他,便這樣時時想起他。

鳳玄微放下筆,此時間的漫天星宿、山川河流皆已落定,他抬起頭,屏風上墨色的群山映著明亮的燈火,像是落了一場浩浩漫漫的大雪。

四時更變化,天道有虧盈。

當年天道有缺,赫連錚命中註定的師父出了意外,被妖魔所害,死在秘境之中。鳳玄微得知此事後,推衍數日,最後決定來到人間,去代替這一角色,負責教導赫連錚。

他身為瀛洲帝君,若是以真身下界,必然會擾亂人間的氣運,故而他為自己重新塑了一具肉身,將修為壓到了分神境,又掐算一番,給自己取了李青衡這麼個名字。

來到人間後,他第一樁事便是去往青州,收了赫連錚為徒。赫連錚的本性很好,只是那時候的他心裡懷了太多的怨恨,李青衡並未主動去化解赫連錚心裡的這份怨恨,他把他關在河邊的一座小樓裡,讓他專心讀書。

那些書都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那座小樓則是由一件時空法器變化而成的,樓外一月,樓中一年,等赫連錚讀了足夠的書,心中有了自己的道理,再要如何做李青衡都會由他自己決定。

赫連錚若能放下心裡的怨恨,於他未來修行大有裨益,若是不能,李青衡也不覺得哪裡不好,這世間眾生自有自的緣法,他的路有很長,以後還會有其他的機會和選擇。

李青衡帶他踏上修仙一途,有條不紊地安排下他的每一場機緣,他想等到赫連錚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他在人間的事就全了結了,可以回瀛洲去。

只是這個過程中出了一點誰也沒有想到的小小意外,這點小小的意外最終成了他逃不過的劫數。

他本不應該再同人間的其他人產生羈絆,可最後卻還是又收了一個小徒弟。

他至今記得在禹州的玄真府中第一次見到謝慈時的場景,那個小小的孩子穿了一身輕薄的紅衣,被簇在紅色的錦被裡,燭光搖曳,華堂生輝,明明是極曖昧的氛圍,他的臉上卻是一派不知世事的天真。

李青衡在下界很少殺人,雖然秦正茂作惡多端罄竹難書,但不該由他來動手,只是赫連錚這孩子有時過於衝動,在秦家鬧了事,為避免其他的麻煩,李青衡出手提前把秦正茂解決。反正以後修真界中留給赫連錚來試劍的人多的是,不差他一個。

在殺死秦正茂的過程中,李青衡順手救下那個奇奇怪怪的小孩,怕他見了血會害怕,殺人的時候李青衡還遮住了他的眼睛。

結果等到了外面,小孩知道秦正茂死了,他的眼中不見恐懼不見慶幸,倒是有些遺憾。

那時的李青衡還無法瞭解這小孩腦子裡都是在想些什麼,他對小孩所知不多,對他的任何想法都不做評判,只想把他送回家去,這一樁事就算徹底了結。

然小孩沒有家,他不得不帶著他一起在外面風餐露宿了段時間,小孩的出身不大好,性子卻十分嬌氣,還很擅長得寸進尺,吃了燒雞,想要點心,有了點心,又要新衣服,這些對李青衡來說不算什麼,而且不用他動手,赫連錚就顛顛地把小孩想要的都買回來。

他生來該做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所以謝家留不下他,無涯山更是讓他難過了,從無涯山上下來後,李青衡反省過自己,小孩在無涯山上受的罪是他的過錯。

他經過一番考慮,還是決定將他留在萬珍谷中,一是為了謝慈的身體,二是谷主的其他徒弟的年紀比他上許多,慕容華為人慈善厚道,還欠了他人情,會願意多包容他些。

可是在萬珍谷的谷口,他將要離開,謝慈踉踉蹌蹌著做出一副滑稽的姿態,他一眼就知道這是裝出來的,或許他以為這樣能討好自己,又或許是想讓自己心疼。

李青衡的心中非常清楚自己不該與這個孩子有過多的牽扯,他非此界中人,早晚要離開,多出一份羈絆,便多出一份變數來。

李青衡垂眸,對上小孩的那雙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裡面卻是空茫茫的,小孩可能都不理解他自己在做什麼。

謝慈的性子算不得很好,他性喜奢靡,貪圖安逸,沒有明確的是非觀念,也不懂什麼尊嚴操守,還總想要不勞而獲,也不知日後慕容華能不能給他糾正過來。

李青衡應該是謝慈接觸過的人裡最瞭解他的一個,他的好壞都早早暴露在李青衡的眼中,只是到最後,李青衡到底還是帶了他一起離開萬珍谷,收他做了徒弟,從此片刻不離地帶在身邊。

他是為赫連錚而來,但是他在謝慈身上付出的心血要遠遠多於赫連錚。

倒不是說他偏心,只是謝慈那性子的確需要人多費些心思。

他教他讀書識字,給他講做人的道理,要防著他耍小聰明偷懶,甚至還為他學會了縫補衣服,下廚做糕點。

夏日的晚上,點點螢火在河畔的蘆葦叢間飛舞,李青衡坐在燈下拿著針線,認真縫補昨天上午才剛給他買的新衣服,謝慈兩手託著下巴坐在他的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

瞧了半天,他忽然開口說:“師父,你現在好像北街賣布的那位婆婆哦。”

李青衡聽後差點把針扎到自己的手上,他既想笑,又想把他按住揍上一頓。

他停下手,抬頭看了謝慈一眼,對他道:“下回再這麼調皮,這衣服你就自己縫吧。”

這件衣服是謝慈目前最喜歡的一件,但是讓他自己來縫,他是一點都不願意的,他從木凳上面跳下來,抱著李青衡的胳膊,笑得甜甜的,跟他道:“師父,我知道你對我最好啦。”

李青衡臉上表情依舊淡淡,但謝慈知道他其實是很受用的。

在發現李青衡很吃這一套後,謝慈撒嬌的手段是愈發的高明,要是撒嬌還不行的話,他就裝腿疼。

果然不久後,李青衡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只是又跟了一句:“去把剩下的幾頁書看了。”

謝慈扁起嘴,他扯著李青衡的袖子晃了晃。

“快去。”李青衡催他說。

謝慈哦了一聲,臊眉耷眼地去書架上取了書來,在李青衡對面坐好,裝模作樣地看了起來。

等李青衡把那衣服補好,他那小徒弟已經趴在書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再看一眼書的回目,阿慈是連一頁都沒看完,李青衡也沒叫醒他,反而把他抱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

有隻蠢笨的螢火蟲闖進了屋子,沒頭沒腦地到處亂竄,最後撲到李青衡的手中,他看著那螢火蟲,不知為何笑了一下,將它放到窗外。

流年似水,浮生若夢。

小時候的謝慈像只病了很久的小貓一樣,李青衡精心餵養了好長一段時間,這隻小貓總算胖了一些,活潑了一些,他高興的時候蹭一蹭你,衝著你喵喵叫兩聲,不高興的時候就會伸出爪子想要撓人,但又要擔心打不過人家,需要有人在後面給他撐腰,才敢動手。

謝慈不算是一隻乖巧的小貓,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就養了這麼一隻嬌貴的小貓。

起初的時候謝慈身上大病小病不斷,受不得寒也受不得熱,稍有差池就要病上好幾日,李青衡沒法每次都把他送到萬珍谷去,只能自己找來許多的醫書,日夜不息地鑽研,總算勉強能醫好他。

在李青衡原本的計劃裡,他可以一直守在這個小徒弟的身邊,幾年或者十幾年的光陰對他而言並不算漫長,他可以守到他成家立業,守到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希望他的小徒弟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過了這一生。

只是謝慈十五歲那年出了場意外,最終讓李青衡放棄了這一打算。

那一年謝慈剛過完生辰,被人抓去無相宮,用來威脅李青衡。

李青衡為他丟了兵刃,散了修為,可對方並未如約放開謝慈,他們誓要將他們這對師徒置於死地。

那人恨李青衡恨得厲害,要讓他們死前把人世間最嚴酷的刑罰都受個遍。

李青衡身上插滿了刀劍,鮮血染透了他的衣服,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李青衡對自己身上的傷並不太在意,他低頭思索要怎麼從那些人的手裡把阿慈救下來,赫連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他得再想辦法拖延一下時間,只是這下阿慈肯定要被嚇壞了,回去後不知要哄上多長時間才能好。

挾持謝慈的人在耳邊說著人間的各種極刑,有在臉上刺字的,有砍掉手腳的,而這些還已經算是比較仁慈的刑罰。

謝慈聽得瞪大眼睛,哆嗦個不停,臉上全是恐懼,他平日裡碰到哪裡他都要對著李青衡哭訴半天,現在他們卻要把他身上的皮肉一刀一刀地割下來,他最怕疼了,真要這樣他要疼上多久。

那人見謝慈這樣害怕,一股難得的成就感不禁從心中的湧了出來,只將那些刑罰說得更加陰毒變態。

謝慈的小臉都皺成一團,他一直對死亡缺少足夠的畏懼之心,這一點李青衡糾正了他很久,但效果幾乎等於沒有。他與他講死亡的含義,講死亡就是與身邊的親人朋友永別,他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上一聲,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痛苦的。

直到後來李青衡說死了就吃不到他想吃的糕點,穿不到喜歡的衣服,他才會感到一點惋惜,順便感慨一聲要是能一直活著就好了。

而眼下他被人抓在無相宮裡,不僅沒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還要承受無盡的折磨,如果只能是這樣的結局,那他不要活了。

他咬了咬唇,看了不遠處快被眾人用刀劍插成刺蝟的李青衡一眼,然後毫不猶豫將自己的細長的脖子撞上那鋒利的劍刃。

鮮紅的血噴灑出來,謝慈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好疼啊。

可是死亡的疼痛只有一時,總好過在這裡受長久的折磨。

他的動作太快,把挾持他的人都嚇了一跳,手腕一抖,哐噹一聲,那把架在謝慈脖子上的劍落在了地上。

李青衡聽到聲音,抬頭看去,只見自己的小徒弟脖子上全是血的倒在地上,眼睛失了往日的光彩,茫然地望著這邊。

天空陰沉,烏雲密佈,秋風捲起滿地飄零的落葉,遠處傳來轟隆的雷聲,一場大雨將至。

那一瞬間,李青衡的心臟像是被無數的絲線勒緊,他花費了多少心血悉心照顧了多年的小徒弟,就要死在他的面前。

謝慈已有向死之心,李青衡是為他來的無相宮,若是他就這樣死了,他此前的所受的苦還有什麼意義呢?

數道閃電縱橫交錯佈滿整片天空,雷聲震耳轟鳴,這場傾盆的大雨終於落下。

李青衡低下頭,拔出胸`前兩支帶著倒鉤的箭矢,漆黑的鉤子上掛著新鮮的血肉,他卻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領頭之人不知道李青衡這是在搞什麼名堂,不過眼下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別想活著走出無相宮,他劍指過去,冷冷笑道:“李青衡,今日便是你的死——”

他話未說完,對面的李青衡突然自爆丹田,浩蕩靈力攜無邊風雨殺伐而來,眾人一時驚住,慌忙躲避,再一抬眼就見李青衡直立庭中,雙手掐訣又借天雷之勢,引下飛火,擺出十方殺陣。

誰也沒想到窮途末路之下李青衡居然還能反抗之力,眾人皆被困於殺陣之中,也無心再去關注倒在地上的謝慈,只當他已死了。眾人圍攻上來,他們精心籌劃多年,決不能在今日還讓李青衡逃脫。

李青衡不久前散去了大半的修為,現今靈府破碎,已近枯竭,是強弩之末,即使借來天雷相助,這一仗依舊打得十分艱難慘烈,到最後,雙目所及之處,全是斷臂殘肢,紛飛血肉。

不過好在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是他。

李青衡手中的彎刀落地,發出一聲脆響,他轉過身從那些破碎的屍體中尋找謝慈的身影,然後看到他這小徒弟正坐在一顆血糊糊的人頭上面,一臉憂鬱地看向他。

李青衡稍稍鬆了一口氣,隨後只覺眼前一黑,便直直栽到血泊裡,昏厥過去。他身上的血液好像都流盡了,身體一片冰涼,許久之後他再睜開眼,秋天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臉上,而阿慈渾身是血跪在他的身邊,對他咧嘴笑著,叫他師父。

李青衡心神一顫,他突然沒來由地想,他真能一直陪在阿慈身邊嗎?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阿慈要怎麼辦?

赫連不可能像他這樣總在他身邊護著他,阿慈若是招惹了什麼人,要怎麼辦啊?

“阿慈……”他想看一看他的傷,現在卻是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了。

謝慈捂著脖子上的傷口,那一下劃得不深,不會要了他的性命,但疼得厲害,這麼久過去還有鮮紅的血水從他的白皙的指間不斷湧出,他有些委屈哼哼著,淚水混在雨水裡,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流淌下來,他對李青衡撒嬌說:“師父,我好疼啊。”

李青衡緩了一會兒,才勉力從身上找出藥來,為他止了血,喂他吃下藥,安慰他說:“等會兒就不疼了,等回去了,師父給你買糖吃。”

謝慈哦了一聲,他聲音沙啞,有些發虛,想了想,他便在李青衡的身邊也躺了下來,腦袋靠著李青衡的肩頭,對他說:“師父,我想吃冰酪,有很多果乾和酥油的那種,想吃玫瑰酥,上面要多灑芝麻,還有北街那家的紅果,要夾著豆沙的那種……”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面還有些顫。

“好,都買給你。”李青衡深吸了一口氣,從血泊裡踉蹌站起身。

他低頭看著還躺在地上的謝慈,謝慈回望向他,有些困惑地叫了一聲:“師父?”

李青衡這一起身,他躺得就不太舒服了,謝慈正想從旁邊撿一條死人的胳膊枕一下,李青衡就彎下腰將地上的他一把抱了起來。

謝慈身體中的餘毒差不多都已清除,只是長得還是比同齡的孩子更瘦弱些,抱起來輕飄飄的一團,好似來一場大風就能將他從他的懷中吹走。

李青衡受了很重的內傷,丹田也碎得厲害,他強撐著這一口氣,走得很慢,慢得懷裡的謝慈都打了個哈欠。

“困了就先睡會兒吧,睡醒了我們就到家了。”李青衡對他輕聲說道。

謝慈哦了一聲,合上眼,不久後,他又把眼睛睜開一道細細的縫,伸出手在李青衡胸口還在流血的傷口上輕輕戳了一下,然後問他:“師父,你疼嗎?”

“不疼。”他說。

“哇!”謝慈羨慕地瞪大了眼睛,他也想像李青衡這樣受了傷也不會疼。

“嗯,快睡吧,”李青衡哄著他說,“睡著了就不疼了。”

謝慈點點頭,他把腦袋靠在李青衡的胸膛前,聽著胸腔裡傳來的那顆心臟微弱的跳動聲,微微皺了皺眉,但很快就昏沉睡去。

李青衡抱著他走出無相宮,厚厚的雨幕裡,他的身影顯得有些蕭瑟。

李青衡出了無相宮沒多遠,一束天火從天而降,這座連綿數十里的無相宮連同裡面的屍體在頃刻間化為灰燼。

當天晚上謝慈就發了燒,他身體滾燙,冒著冷汗,在昏迷中胡亂地叫著師父,喊著難受。

李青衡給他煎了藥,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又在床邊守了他一夜,直到天快亮時,赫連錚來了,替他守在謝慈的身邊,他才鬆一鬆神兒,去隔壁房間的床上躺下,然只小寐了一會兒就爬起來看一看謝慈,擔心他病情加重。

等到謝慈的情況穩定下來,李青衡才是徹底放了心,囑咐了赫連錚幾句,就昏睡過去,他一睡竟是睡了整整三日。

再醒來時,阿慈趴在他的床邊,明媚日光落在他的臉頰上,濃密的睫羽下面投出一片小小的陰影。見他醒了,謝慈抬起頭來,他笑得兩隻眼睛彎彎,又亮晶晶的,像是揉進一秋溫柔月色的湖水,問他:“師父,我們出去買糖吧?”

李青衡也跟著他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頭,跟他說:“讓你師兄帶你去吧,為師還想再睡一會兒。”

“你都睡了三天了,該起來活動活動了。”謝慈扯著他的衣角,撒著嬌說。

他今年已經有十五歲了,只是在李青衡的面前仍像個小孩子一樣,天真又嬌氣。

李青衡的手落在他的脖子上,過去的三天裡赫連錚都有好好給他上藥,長長的傷口已經結痂,再塗幾日從慕容華那裡拿來的藥膏,應當也不會留下疤痕。李青衡收回手,對謝慈說:“為師前段時間沒有休息好,阿慈乖,讓為師再歇一歇吧。”

謝慈有些失望,他鬆開李青衡的衣角,低低應了一聲:“好吧,那師父你好好休息,師父你有什麼想吃的嗎?我給你買回來。”

李青衡搖搖頭:“不用了,阿慈玩得開心就好。”

赫連錚比李青衡要更溺愛謝慈,謝慈又是大病初癒,赫連錚格外心疼他,上了街後他要什麼就給買什麼,沒過一會兒,兩隻手裡就提滿了各種各樣的糕點果子,謝慈還不滿足,又抱了一兜子的糖人。下午赫連錚帶著他看了一場皮影戲,謝慈坐在臺下被逗得哈哈大笑,像是完全忘記不久前在無相宮中受的苦。

謝慈他們離開後,李青衡又睡了半日才從床上起身,赫連臨走前問過他幾遍現在身體怎麼樣,他只說沒事,但事實上這一次他傷得極重,破碎的丹田很難再徹底修復好。

這些於他而言倒不算什麼,說出來還要讓赫連操心,沒什麼必要。

李青衡不急著去補丹田,他想去做另一樁事。

他心中清楚這是逆天而行,卻還是要做。

他想要阿慈列入仙籍,阿慈沒有靈根,他便為他種出一條靈根來,他不能修煉,他就為他鋪下一條通途來。

他想著,即使有一日他不在人間,不在這天地了,阿慈也能照顧好自己。

他不喜江硯,卻在後來同意謝慈與他一同創立蒼雪宮,也是為此。

只是一步錯,步步錯。

他自以為能算盡天機,然最後卻也未能逃過這悠悠天命。

為一己私心逆天改命,當遭天譴,即使他身為瀛洲的帝君,也不能例外。

那時候李青衡以為,日後無論是何種的天譴,他都能受住。

直到出了南柯境,他方知道,這一劫來得悄然無聲,見血封喉。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阿慈在哪裡啊】

【好想去見阿慈啊】

那些聲音由遠及近,如潮水般向他湧來,層層疊疊地混在一起,在鳳玄微的識海里,這樣日日夜夜都不停息,催促他去見一見阿慈,聽他再叫自己一聲師父。

他如何能去呢?

鳳玄微低下頭,將紙上的摺痕一一撫平,如今心魔纏身,是他該有此報。

天底下怎麼會有對自己的徒弟生出妄念的師父?

瀛洲帝君鳳玄微真是可笑可恥又可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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