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永遇樂(四)

清明時節, 淫雨霏霏。

張敬墓碑旁跪著老內知劉家榮,不斷重複著往盆中扔紙錢的動作,若有人來敬香, 他便會起身退到一旁,點了香, 遞給來人。

賀童在旁守著,吩咐自己帶來的家僕將香燭備好,他忘了剃鬍須, 整個人顯露出一種沉鬱的疲態。

孟雲獻與裴知遠才走近,便見墓碑前有人在作揖敬香, 賀童聽見步履聲, 抬頭見孟雲獻, 便俯身作揖:“孟相公。”

直起身, 他看向孟雲獻身旁的裴知遠,頷首喚了聲:“裴大人。”

而那敬香的人適時回頭,裴知遠只見他身著墨綠織錦直裰, 戴幞頭,端正的五官經受風霜,已不再年輕, 下頜蓄著半長不短的黑鬚。

此時眼中帶淚。

“潘三司。”

裴知遠收斂驚訝, 俯身作揖。

“敏行何必多禮,”潘有芳抹了一把臉, 又看向孟雲獻,“孟公, 您回朝時, 我不在京中,十幾年了, 到如今我才算見了您一面。”

“是啊,丁憂三年。”

潘有芳回頭望了一眼墓碑,長嘆一聲,“我回京途中聽聞張相公的事,緊趕慢趕,沒趕上出殯,但好歹,今日是清明。”

自張敬受刑而死後,蔣先明便大病了一場,稱病在家中臥床了好些天,到今日才勉力撐著身體來此祭奠。

賀童的嗓音有點啞,鼻音也重。

潘有芳聞聲看過來,便也安撫一聲。

雨水在傘簷噼啪不停,潘有芳雙手攏在袖中,“當年蔣先明是雍州知州,而我,則是官家派遣至邊關的監軍。”

“我當然記得你是監軍,當初,還是崇之舉薦的你,”孟雲獻伸手,令身旁的家僕將傘簷太高些,“雍州的軍報,那麼多人的證詞,當年我已問過你與蔣先明,如今又還有什麼好問的?”

孟雲獻敬完香,又盯著那墓碑上的字痕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轉臉,盯著賀童,“你這眼睛腫得厲害,你夫人就沒給你熱敷?”

“我回來時還奇怪呢。”

“小病而已,張相公出殯之時我沒有趕上,今日清明,說什麼都得來。”蔣先明說著,便是一陣猛烈地咳嗽。

煙雨迷濛,蔣先明從身邊人手中抽出紙傘,“我有些話,想問孟相公。”

“雍州之事,牧神山之變。”

潘有芳沉默點頭,由人撐傘,與孟雲獻並肩沒走幾步,便遇上被家僕攙扶著走來的蔣先明。

孟雲獻指了指身邊的裴知遠,“我還問敏行,我說怎麼不見潘三司?他說你父親去世,你回鄉丁憂去了。”

孟雲獻卻道,“官家若知你才回京便來祭奠崇之,只怕會生你的氣。”

孟雲獻本欲再留一會兒,裴知遠卻提醒他政事堂中還有事務沒處理乾淨,他只好轉身往停在不遠處的馬車那兒去,陸陸續續來的人很多,有認出他的,便都朝他作揖。

孟雲獻說道。

孟雲獻從頭至尾沒與蔣先明說話,蔣先明勉強站直身體,看二位大人與他擦身而過,他不由回頭,“孟相公。”

孟雲獻搖頭,“昔年分道,今日死別,崇之與我,自十五年前,便無話可說了。”

“潘三司也要入宮?”

“孟公便與我一道吧,您難道就沒有想要問我的話麼?”

孟雲獻停步,回頭看向走近的潘有芳。

潘有芳神清目朗,坦然至極,“便是官家問,我亦如此答。”

他說。

“不若,我與潘三司一塊兒走?”裴知遠適時說道。

老內知劉家榮適時點了香,躬身送上,孟雲獻率先接過,裴知遠站在他們二人身後幾步外,也接了香,俯身作揖。

孟雲獻面上沒有什麼表情,也沒說什麼,只瞧了裴知遠一眼,又與潘有芳道:“潘三司,看來你我不能一道了。”

孟雲獻停步,轉過臉來。

潘有芳欲言又止,他喉嚨動了一下,聲音有些艱澀,“他受刑前的遺言,我也聽說了。”

“是,今日回京,還未見過官家,”潘有芳點點頭,眼眶還有些紅,“不若孟公與我一道?”

“蔣御史這是病了?”潘有芳看著他。

“朝中多少官員都來過了,我若因此便不來,豈非太過涼薄?張相公是當年我考科舉時的主考官,我進士登科,是他親自批的,於我更有知遇之恩。”

賀童低頭應了一聲。

“誰知道呢。”

“賀學士,節哀。”

孟雲獻一頓,“我該問你什麼?”

“走吧,咱們一道進宮。”

蔣先明見到與孟雲獻一塊兒走過來的潘有芳,他面露驚詫,隨即朝二人作揖:“孟相公,潘三司。”

“可我不知,張相公為何……”

“那你去吧,我與孟相公便先入宮了。”潘有芳說道。

“過幾日便好了。”

“既是如此,孟公,我便與敏行先走。”

潘有芳頷首。

裴知遠與潘有芳坐了一駕馬車,孟雲獻看馬車碾過泥濘走遠,他便從身邊家僕的手中取來紙傘,家僕適時退開。

山間草色,幽碧溼潤,蔣先明與孟雲獻各自撐傘,相對無言。

“蔣御史可是睡不好覺?”

孟雲獻終於出聲,他盯著面前這個人眼下倦怠的青色,“因為聽了崇之的遺言?”

蔣先明沒有反駁,“孟相公與張相公也曾是多年好友,所以,我想聽一聽,孟相公您如何看待張相公受刑之前的那番話?”

“現如今,朝中有誰敢在你蔣御史面前說真話?”孟雲獻扯了扯嘴角,隱含嘲諷。

蔣先明手握風聞奏事之權,誰在他面前說話,都得萬分小心。

“今日所言,只孟公與我知曉,蔣某絕不會以此相挾。”

“可我卻沒什麼好告訴蔣御史的,當年在雍州的是你,親自下令處死玉節將軍的也是你,我遠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比你清楚其中的緣由?”

“是,的確如此。”

蔣先明乾脆扔了傘,好讓自己這燒糊塗的腦子清醒些,“代州糧草案我亦在查,錢唯寅先找上的人是我而非張相公,若當時我不曾有一時的猶豫,若我能快張相公一步,先遞上奏疏,也許張相公便不會死……

他是我蔣先明心中敬重的人,我亦知所謂的私受良田,結黨營私,定是代州那幫犯官身後之人的故意構陷,可我想不明白,為何張相公要在臨死之前說那樣一番話,我當年就在雍州,我看到的,查到的,都在告訴我,我處決的,是一個於國有罪,罪無可赦的叛國佞臣!”

“那你就繼續相信你的證據!”孟雲獻在傘下盯著他,“十六年來,你蔣先明不是一直也沒懷疑過麼?只因崇之臨了的一番話,你便來問我?那我,又該去問誰?!”

雨水浸溼蔣先明的幞頭,他一時啞聲。

“你是天子近臣,這樁糧草案若是你來上奏,你的下場只會比崇之更慘,我理解你一時的猶豫,亦知道你蔣御史清正剛直,並非怕事之輩,”雨聲掩飾諸般雜聲,孟雲獻走近他,“可今日我想問你,你以為官家為何將你看作近臣?”

蔣先明是直臣,張敬亦是直臣,但蔣先明是官家的直臣。

若是蔣先明重提糧草案,即便是手握錢唯寅這個鐵證,也必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因為他是敕令如天的局面當中,正元帝留給世人的障眼法。

正元帝用他來告訴世人,你看,朕亦有直臣在側,並非獨斷專行。

擺設而已,兢兢業業十幾年,一門心思為君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竟真以為自己是官家傾聽民意的耳目,是為民請命的喉舌?

官家不欲聽他說話時,他一樣什麼也不是。

蔣先明緊握傘柄,怔忡半晌,忘了開口。

“蔣御史,看清你自己的處境,比什麼都重要。”

孟雲獻點到即止,不欲再與他多言,轉身踩著泥濘的山徑,朝前走去。

孟雲獻的馬車離開,夤夜司使尊韓清才從另一邊的山道上走出來,他瞧著不遠處雨幕裡呆立的御史中丞蔣先明,對身邊的年輕人道:“一會兒你與咱家祭拜過張相公,便即刻啟程去澤州,你也不要指望從那幫犯官口中挖出什麼不一樣的說辭來。”

“張相公前腳帶錢唯寅入宮,翰林侍讀學士鄭堅後腳便上了奏疏潑髒水,這些日子也足夠他們在澤州坐實張相公私受良田,結黨營私的這項罪,你也不必多管,咱家遣你去,也是想你避一避你父親給你惹來的禍事,你這陣子被暗殺多少回了,弄一身傷,便去澤州養一養。”

韓清嘆了口氣,“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實張相公的這項罪,才能按壓底下的民憤,為張相公翻案這事兒,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韓清心中亦有苦楚難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張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覺出什麼,更不能輕易與孟雲獻往來。

君父令夤夜司遣人去澤州監督地方清查處置涉事官員,夤夜司便絕不能在此事上違背君父。

“使尊放心,周挺明白。”

周挺頷首應了一聲。

清明之際,雨水繁多,周挺隨韓清去張敬墓前祭拜過後,便騎了一匹快馬入城,只回府簡單收拾了行裝,便帶著晁一鬆等人啟程往澤州。

騎馬途徑南槐街,周挺一拽韁繩,垂眸片刻,還是翻身下馬朝那間醫館走去。

“咦?倪姑娘好像不在啊?”

晁一鬆敲了幾下門,也沒聽見裡面有什麼聲音。

周挺看了一眼緊閉的醫館大門,一言不發,轉身走到對面那間藥鋪,阿芳正在打瞌睡,聽見腳步聲,她一回頭,便撞見那雙漆黑泛冷的眸子,便一個激靈,“你找誰?”

她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

“對面醫館的倪姑娘,你可知道她去哪裡了?”周挺問道。

相似的情境,阿芳一下對他有了印象,她看他腰間佩刀,心中有些怕,便老老實實地答:“她只說,要出遠門一趟,我也不知她去哪兒了。”

“別是回雀縣老家去了吧?再也不回來了?”

晁一鬆在後頭說道。

“好像不是……”

阿芳怯生生地說,“我聽她說話,似乎是還會回來的。”

“她是何時走的?”

周挺沉默片刻,問道。

“走了有幾日了。”

“多謝。”

周挺轉身出了藥鋪,晁一鬆湊到他身邊,“小周大人……”

“出發,去澤州。”

周挺上馬,打斷他。

從雲京到雍州路途遙遠,倪素與青穹結伴,走了沒幾日,便因一陣急雨而在滄縣的一間客棧中落了腳。

倪素請跑堂買回一籃子的香燭,天還沒徹底暗下來,她便在屋子裡點燃數盞燈燭,然後坐在桌前用飯。

她食慾不振,吃得很少,但青穹胃口很好,幾乎是風捲殘雲。

夜裡倪素沐浴洗漱過後,便抱著藥簍掀開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閃爍,她臉頰抵在軟枕上,看著藥簍中瑩白的光,它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會貼上來,連尾巴也會動。

她將被子蓋在藥簍上,看它在裡面浮動。

欞窗外雨聲雜亂,倪素抱著藥簍閉起眼,她偶爾會聽見瑩塵細微閃動的聲音,這幾日,她已經習慣這樣的聲音。

而伴隨著這種聲音,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道背影,他穿著那件她親手做的衣裳,硃砂紅的衣襟,霜白潤澤的外袍,腰間殷紅的絲絛隨風而蕩。

倪素想喚他,卻始終張不開嘴。

她看見那身衣裳落地消散,他化為一團濃淡不清的血霧,在一片蓊鬱豐茂的荻花叢中,孤零零地漂浮。

他像發了瘋似的,拂過那片荻花叢,而從中魂火閃爍,在細雨中零星飄飛,它們化為半透明的人形,每一道遊魂從他身側過,他們都是陌生的臉孔。

只有他是一團血霧,始終不具形。

“莫找了。”

倪素聽見這樣一道聲音,那荻花叢裡不知何時已立了一人,他擁有一張獸面,卻有花白的,打卷兒的鬍鬚。

他就站在那團血霧前,輕抬下巴,迎著風雨看向青黑的天幕,“你的老師不在幽都,他已去了你曾不願去的地方。”

雷聲轟隆,倪素驟然驚醒。

她一下坐起身來,滿頭滿背都是冷汗,夢中的種種都不那麼清晰,但她卻記得那團血霧,記得那人身獸面的老者。

想起那張獸面。

倪素立即從衣襟中找出那顆獸珠,燈火之下,木雕獸珠與她夢中那張獸面重合。

她看向身側,才發現被角底下無光,她掀開被子,藥簍安靜地躺在她身側,然而其中,竟已無那團瑩白的光。

“徐子凌……”

倪素捧起藥簍,她赤足下床,妄圖在房中找到他的身影,“徐子凌你在哪兒?”

她的喊聲驚動了隔壁的青穹,他立即推門進來,見倪素一身衫裙單薄,披散著烏髮,也不知在房中找什麼,還喚著一個名字。

“倪姑娘,你怎麼了?”

青穹才合上門,抬眼卻見背對著他的倪素回過頭來,眼圈紅透,抱著那隻小藥簍,“青穹,他不見了……”

“什麼?”

青穹走近,果然看見藥簍裡空空如也,他愣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被布巾包裹的腦袋,“怎麼會這樣?可是你做了什麼?還是……”

“我什麼也沒做。”

倪素搖頭,“我只是做了一個夢,醒來他就不見了。”

“夢?什麼夢?”

青穹敏銳地抓住這一點。

“我夢見一個地方,那裡有很大一片荻花叢,我夢見他變成變成了一團血霧,有個長著獸面的老翁對他說,他的老師已經去了他不願意去的地方。”

青穹在聽見荻花叢時神色便已有些異樣,又聽她提起那個長著獸面的老翁,他便立即道,“你夢見的地方,是幽都恨水河畔。”

幽都恨水。

倪素一怔,她記起自己似乎曾聽徐鶴雪提起過。

荻花叢中,恨水河畔,是所有生魂收取陽世親朋紙錢與寒衣的地方。

“我與常人不同,兒時常夢一處,便是幽都,而那生得一張獸面的老翁,便是幽都土伯,我猜,徐將軍是回到幽都找他的老師張相公去了。”

青穹細細地想著她方才說過的話,這幾日他藏在心中的疑問才終於得到了解答,他看向倪素,認真地說,“生魂只有魂火,我阿孃便是如此,我此前還有些想不明白,為何徐將軍的魂火是瑩白的一團,像不具形的山靈,但聽你方才談及土伯說的那句話……倪姑娘,我猜,徐將軍已非幽都生魂。”

“這,是什麼意思?”

倪素抬眼望他。

“我不是與你說過麼?我阿爹有時能聽見阿孃說話,我記得有天他聽阿孃說起,並非是所有的人死後,生魂都會入幽都,”青穹走到窗邊,將欞窗推開,外面的燈籠已被雨水澆熄,他指著那片漆黑的天幕,“有的人死後,生魂會去那裡。”

倪素走到窗前,隨著青穹所指的方向看去。

“我就說,即便這世上所有人都當徐將軍是叛國的罪臣,天道會看得見他的清白,他那樣好的將軍,死了,是該去天上做星星的。”

青穹說。

“星星?”

倪素呢喃出聲。

“我阿孃說,天上是沒有什麼神仙的,地下土伯九約,天上虎豹九關,你看晴夜裡星子多少,他們都是有大功業的生魂所化,幽都的生魂一百年一輪迴,而天上的星子則是三百年一更迭,我阿孃說,他們具有幽都生魂所沒有的力量。”

雨聲散碎,擊打在倪素耳畔。

“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化身鬼魅有了這樣非人力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卻要因你使用它而懲罰你。”

“因為這本不是在這裡可以使用的能力。”

元宵夜,瓦子後巷,徐鶴雪曾這樣回答過她。

人間之水,不濯他塵。

除了她煮的柳葉水,便只有郎朗月華可以除去他身上沾惹的塵埃汙垢,他不是幽都的鬼魅,他真的是天上的星星。

“倪姑娘?倪姑娘你在想什麼?”青穹連喚了幾聲,才見她動了一下眼睛,有了反應。

夜風拂面,倪素耳畔的淺發微動,她立在窗前,懷中緊抱那隻空空的藥簍,望向深邃潮溼的雨幕,她夢中的幽都也在下雨:

“我希望這場雨能快些停。”

不然,愛乾淨的徐子凌可怎麼辦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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