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破陣子(一)

“我知道我不應該隨你去, 倘若你身上沒有那道禁制的話。”

倪素沉默許久,伸出手指輕點一粒浮動的瑩塵,它顫顫的, 一下子躲回他的衣袖底下,“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 但有時,我於你而言,亦是一柄刺向你的利刃。”

她不懂戰事, 亦不會武,她理應留在這裡等, 但偏偏她是困住他的禁制。

徐鶴雪一怔, 立時道, “我在幽都百年, 再回陽世必定要藉助於你才能維持自身,你從來不是刑罰。”

倪素笑了一下,“那是什麼?”

火堆久無人添柴, 焰光漸弱,徐鶴雪沉思片刻,眉眼依舊浸透清冷的雪意, 卻答:“是眷顧。”

“既然你這麼說,”

倪素站起身,她身上硃紅的衣袍寬大, 衣襬近乎拖地,隨著夜風微擺, 露出底下那一雙沾著汙泥的繡鞋, 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焰光暗淡下去的火堆令徐鶴雪仰起頭也看不太清她的臉, 只聽見她又說,“那我們就同進同退。”

“徐子凌,我不願意做殺你的刀。”

段嶸抽空瞧了她一眼,只見像是還沒來得及梳頭,烏黑的長髮用一根紗繩繫著,還不太明亮的天色底下,她的面板白皙而細膩,他立即移開眼,正好看見魏德昌一刀下去,直劈向徐鶴雪的肩,他眉心一跳,忙喊:“倪公子小心!”

“魏統領,若不是倪公子,將軍也下不了決心讓你回來,如今宋監軍的命令,您與將軍都已違背,咱們是沒有退路了。”

魏德昌愣了一下,也許是沒料到義兄令他回來,竟是眼前這個人的功勞,他偏過頭看向段嶸:“沒退路就沒退路!咱們這十幾年受的氣還少嗎!可那沈泥鰍哪裡是個好相與的!這不是讓我義兄送上門去受辱麼!”

那年輕人已持劍立在他身後。

徐鶴雪輕輕頷首,隨即對上魏德昌不善的目光,淡聲:“魏統領。”

徐鶴雪瞥了他一眼,並不動。

世間以汙名毀他者千萬,而她不在其中。

“什麼?義兄他去見沈知州了?”

“便是你在我義兄面前進言,要他去找那沈泥鰍的?”魏德昌的語氣十分不好。

段嶸有些無奈,“他便是將軍的幕僚。”

倪素匆匆掀簾出來,兵士們見了這樣一個女子跑過來,便都不由讓開了條道,她很輕易地站到了段嶸的身邊。

“段校尉,魏統領怎麼和那位公子打起來了?”

徐鶴雪閉起眼,滿耳是風沙吹帳,步履聲繁。

倪素的心亦懸起。

魏德昌很快盯住他,軍中只有此人不著甲冑,且面上還裹了雪白的長巾,看起來有些怪異。

段嶸生怕魏德昌說不上兩句便要動手,連忙說道。

魏德昌聞言,立即快步走到那年輕人的面前去,段嶸也跟在後頭,喊了聲:“倪公子。”

“什麼奸妄小人……”

夜愈深,徐鶴雪躺在營帳中的竹床上,外面的兵士巡夜的聲響時而傳來,而他還在出神。

段嶸擦了擦額頭的汗意,“魏統領,那是咱們將軍的幕僚。”

段嶸哪有心思搭理他,只怕魏德昌不慎將那位公子傷了,他原想卡著間隙過去攔,哪知此二人打鬥起來竟快得令人眼花。

魏德昌眼底顯露一分愕然,但隨即他握緊刀柄,左右一揮,快步朝他劈砍,刀劍相抵之聲擦過在場所有將士的耳廓,他們立時圍了過來。

越是看那位倪公子的身手,段嶸心中便越發驚異,如此斯文病弱的一個人,怎麼握起劍來,招式竟凌厲無邊。

段嶸根本來不及勸阻,魏德昌抽刀,三兩步便朝徐鶴雪劈去。

那身著硃紅衣袍,身姿頎長而挺拔的年輕人面上依舊裹著長巾,段嶸一見他,便在魏德昌身後朝他打手勢,示意他趕緊躲遠些。

“倪小娘子。”

他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再度凝視徐鶴雪,瞧見他手中握了一柄劍,冷哼一聲,“看著是個繡花枕頭,手裡握的劍想必也不怎麼鋒利!好教我來試它一試!”

帳中燃燭,明光燦燦,倏爾蓽撥一聲,燭焰閃爍一下,徐鶴雪輕抬眼簾,視線落在帳簾上。

她的營帳就在旁邊,今日幾番波折,又在瑪瑙湖弄溼了衣裳,徐鶴雪請人給她煮了驅寒的藥,又為她點了一柱安神的香,此時她應該已經沉沉睡去。

魏德昌不敢置信地瞪著段嶸,“那個泥鰍知州,義兄如何敢寄希望於他?!何況咱們與他之間本就不合,他如何會冒著得罪宋監軍的風險來與咱們一塊兒謀事?到底是哪個奸妄小人在義兄面前渾說?!”

翌日天還沒亮透,魏家軍的統領魏德昌便風塵僕僕地趕來秦家軍的軍營中,豈料他撲了個空,他的義兄秦繼勳根本不在軍營。

光線還不夠明亮,其實徐鶴雪有些看不清魏德昌,那柄刀很快朝他的肩壓下,他稍稍側過臉,一劍往上抵住刀刃的同時後仰,雙足往前一蕩,塵沙飛揚,他的劍柄重擊魏德昌的虎口。

魏德昌吃痛,刀幾乎攥不住,只是這麼一閃神,他脊背立時一僵,青灰晦暗的天色下,他緩緩轉過頭。

魏德昌回頭。

有人湊在段嶸身邊,伸長了脖子往人堆裡看。

“嗯。”

徐鶴雪側身躲過,順勢提劍與魏德昌的刀刃一擦,劍鞘落地,凜光一閃,藉以巧力抵開刀鋒。

“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幕僚!”

魏德昌說著話,一個轉身,刀柄拂開帳簾罵罵咧咧地大步出去,段嶸心道不好,連忙緊跟出去,豈料正見對面不遠處的帳簾被一隻手掀開。

“你是個什麼來頭?如何騙得我義兄將你留在軍中做幕僚?”

“他是何人?”

魏德昌的臉色變了又變,朝徐鶴雪走近幾步,卻不防一人忽然疾奔而來,幾乎是在他快要接近徐鶴雪的瞬間,她便擋在了中間。

魏德昌的眼珠子快瞪出來了:“女人?”

“段嶸,秦家軍軍營中何時有的女人?!”他立時朝人堆裡的段嶸吼道。

“我與他是一起的。”

倪素站在徐鶴雪的身前,將他擋在她與營帳之間,令周遭的人不能看清他時而真切時而透明的雙手。

“秦將軍留我們在此自有他的道理,魏統領要試他的劍也試過了,小女在此,多謝魏統領手下留情。”

倪素朝他低首。

魏德昌神情變得有些怪異。

他很清楚,方才照著他虎口的那一擊,那倪公子分明留了餘地,才令他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手中的刀。

若倪公子在他身後以劍鋒相對,若此時是在戰場,他便已經是個死人了。

“都聚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散了?”

一道嚴肅的聲音傳來,段嶸等人一回頭,便見秦繼勳一手拿著軍帽,領著親兵大步流星地走來。

兵士們一見將軍,立即散開,各歸其位。

“將軍!”

段嶸連忙喚。

秦繼勳睨了他一眼,“你也不知道攔著?”

段嶸有點訕訕的,“我……”

“義兄。”

魏德昌這會兒已不似方才那般盛氣凌人,卻還是老大不高興。

“回來也不知道消停,倪公子是我親自請的幕僚,你怎能在我軍中為難於他?”秦繼勳的語氣有點不太好。

“我這如何算得是為難?我……”

“好了,你合該慶幸你魏統領的顏面還在。”

秦繼勳打斷他。

無論是徐鶴雪在招式間留的餘地,還是倪素的那一番話,都令魏德昌在方才那些秦家軍的兵士們面前,保住了他這個做統領的面子。

“秦將軍,如何了?”

徐鶴雪的視線從倪素的長髮上移向秦繼勳,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談及此事,秦繼勳收斂神情,嘆了聲:“倪公子昨夜與我說過的話,我都與他說了,但他始終不作應答。”

昨夜與徐鶴雪在火堆旁說過話後,秦繼勳便騎馬入雍州城,直奔知州府,沈同川倒是還沒睡下,忙著與人推牌九。

秦繼勳到了他府中,他倒也請女使僕從們熱情招待,但一說要談事,他便說著打完這一局。

秦繼勳被晾在一旁,看他打完一局又一局,也沒個準話。

直到牌桌上的書吏實在受不了那麼大一尊殺神坐在旁邊,目不轉睛且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看,沒幾局,他們便冷汗直冒,推說太晚,尋著機會便趕緊溜了。

到了這會兒,沈同川才慢悠悠一回頭,滿臉驚訝:“秦將軍還在啊,本官還以為你早走了呢。”

到這兒,秦繼勳也忍著在。

只等兩人入了書房,秦繼勳將來意說明,沈同川便更為咂舌:“是秦將軍你瘋了還是我瘋了?宋監軍的命令你們都敢違抗?那蘇契勒王子不是說了麼?只要你們滅了楊天哲和他的起義軍,阿多冗的事他便不追究了,你們何必要反著來,這不是徒增戰火麼?”

“沈知州,難道你也以為蘇契勒真會善罷甘休?”

“他都不追究了,還能怎麼著?”

“他可以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只要他野心不死,誰知道往後還有多少其他理由?”

沈同川聞聲噗嗤一笑,“秦將軍想得可真長遠。”

“為國當計深遠,不是麼?有人與我說,沈知州你是孟相公的門生,當年也曾遊歷四方,見過戰場,知道疾苦,如今雖是盛夏,但咱們身在雍州,已可預見今年的冬天會不太好過,胡人的草原也將更加苦寒,他們十幾年休養生息,王庭已將二十九個部落徹底收服,他們的野心絕非北境十三州可以滿足。”

“蘇契勒說是與我們共抗楊天哲,那楊天哲和他的起義軍被剿滅後呢?若他後方的軍隊跟上來,大戰,一樣不可避免!”

沈同川在聽見他提及“孟相公”三字時面上輕鬆的笑意便淡去了一些,卻聽他說罷才緩慢地開口:“看來秦將軍是專程瞭解過我的底細,你的意思是,既然蘇契勒極有可能翻臉不認人,那麼還不如將他困死在這兒。”

“你就不怕我將你的打算告訴宋監軍?”

“沈知州若與宋監軍是一路人,便不會多年諸事不管,宋監軍奉旨前來雍州時,孟相公還在文縣,但如今孟相公已經還朝,倘若宋監軍不在,沈知州便不會處處受制,孟相公亦有機會掌控雍州局勢。”

秦繼勳說罷,見沈同川遲遲不做反應,只站在一盆花前,動也不動,他便起身拱手,“沈知州,無論是你,還是我,都苦於此亂局久矣。”

沈同川回過神,面上依舊沒有表露太多的神情,他言語也清淡:“秦將軍苦不苦我不知道,但我卻是不苦的,我就樂得這份兒清閒,任誰來,我也不換。”

最後一句,他咬字略重。

“秦將軍今日這番話,我只當沒聽到。”

這便算作是逐客令,秦繼勳不好再留,回到秦府中輾轉半夜也沒睡著,天不亮便策馬出城趕來軍營。

“我就說那沈泥鰍是不可能答應的!若是他將您的打算告知宋監軍,宋監軍雖無權處置你我,但他卻可以往雲京遞摺子!”

魏德昌心中氣極了,“義兄怎的如此糊塗!怎麼就信了此人的話!”

“沈同川不會告訴宋嵩。”

徐鶴雪淡聲道。

魏德昌冷哼一聲,“你怎知他不會?難道你是神仙不成?能掐會算?”

“德昌,沈同川不是傻子,此事他與宋監軍說了也沒他的好處,更會將他與恩師孟相公牽涉其中。”

秦繼勳也不是誰都信,徐鶴雪的話他亦是深思熟慮過一番才決定去試的。

“將軍!”

忽的,一名兵士匆匆跑來,“宋監軍的親兵在軍營外,他帶著監軍大人的令牌,請您與魏統領去見他。”

送錢帛與女人的親兵死了,軍中少了宋嵩的耳目,以至於宋嵩到今晨才收到訊息。

秦繼勳與魏德昌相視一眼。

“德昌,他若問你,你知道如何說嗎?”

秦繼勳問道。

“我就說路上風沙太大,迷了路,只好往後撤。”

“他不會信。”

魏德昌滿不在乎,“我管他信不信?反正回都回來了!”

秦繼勳向來嚴肅的面容上露了一分笑意,他伸手拍了拍魏德昌的肩,隨即轉過臉看向徐鶴雪:“倪公子,咱們這一局全看沈同川,我不會輕易放棄。”

“將軍心誠至此,一定金石為開。”

徐鶴雪朝他頷首。

秦繼勳與魏德昌二人很快帶著親兵離開軍營,風沙捲起倪素的髮絲輕拂徐鶴雪的長巾,他抬手想碰,卻見自己的身形忽濃忽淡。

“快進去。”

倪素回身,將他推到營帳中。

徐鶴雪踉蹌後退,手中的長劍破碎成瑩光浸入他的身軀,帳中燈燭滅盡,比外面要晦暗一些,一雙手倏爾環住他的腰身,令他穩住身形。

“你難不難受?”

她擔憂地問。

“還好。”

徐鶴雪幾乎已疼得麻木,聽見她的聲音,他下意識地答了一聲。

倪素將他扶到床邊坐著,看他整個人像是裹在極淡的霧氣裡,她生怕他又碎成一團瑩白的光,便立即道:“你就在帳中待著,我現在就去瑪瑙湖給你取露水!”

可話音才落,她又想起他們之間的那道不能分離太遠的禁制。

“一起去吧。”

徐鶴雪說。

他可以在人前隱去身形,化為淡霧,牽扯她的衣袖。

倪素“嗯”了一聲,一點也不想耽擱,找來一個瓦罐便想走,坐在床上的徐鶴雪一雙眼將她看得不太真切。

“快走啊。”

倪素有點著急地催促。

“你的頭髮還沒梳。”

徐鶴雪咳嗽了兩聲。

倪素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不必管它。”

徐鶴雪眉目清寒,聞言也沒有過多的情緒表露,只是輕抬起眼睫,片刻,朝她招手:“過來。”

倪素立即走過去。

“我幫你。”

他說。

倪素愣了一下,說了一聲“好”,在他身邊坐下。

他蒼白修長的指節穿過她絲緞般的長髮,即便有些看不真切,他依舊能將她的髮絲整理得很好。

“好了嗎?”

倪素抱著瓦罐問。

徐鶴雪取下自己髮間的木簪,簪入她的髮髻間。

“嗯。”

晦暗的光線,朦朧的身影。

她轉過身,一張臉在他眼中其實也不夠清晰,他神情冷靜地盯著看。

“看得清我嗎?”

她忽然問。

他一頓,“看不清。”

倪素“哦”了一聲,又轉過身去,徐鶴雪也看不太清她在做些什麼,但他習慣安靜地等待她。

直到,她忽然轉身,

低頭不知在什麼東西上吹了吹,一簇火苗倏爾燃燒。

剎那令他眼中神光明晰許多。

焰光映照她的臉。

梳著男子的髮髻,眉眼秀淨如水,卻又頗添一分英氣,她手中握著那支火摺子,對他笑了一下:“小進士將軍,現在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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