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踏莎行(六)

“是你……”

蔣先明立即想起當夜在他家中, 隔著窗紗與他說話的那個人,便是此人,將杜琮的賬本交給了他。

“閣下何出此言?”蔣先明一手撐在雨地裡, 艱難地站起身,“我何時欺騙於你?”

“你說你元宵當夜是跟著滿裕錢莊的掌櫃胡慄進的瓦子。”

“不錯。”

蔣先明點點頭。

“進去之後呢?”

“瓦子里人太多, 跟丟了。”蔣先明一身官袍溼透了,水珠順著帽簷往下滑過他的鼻樑。

“你是何時進的瓦子?”徐鶴雪問道。

“戌時。”

蔣先明垂眼看劍。

“杜琮的事,我還在查,你既將賬冊交給了我,便是信我可以清查此事,”蔣先明頓了一下,他看著此人溼透的帷帽,卻猜不到底下到底遮掩了怎樣一張臉,“你如此在意此事,我想,一定是與杜琮或者是他上面的人有什麼仇怨。”

徐鶴雪不言,卻將劍刃上殘留的血跡一點,一點的在蔣先明硃砂紅的官袍上擦拭乾淨,血的顏色在他的衣衫上,竟看不出分毫髒汙,“同樣是這身官服,有人乾淨,有人骯髒,蔣御史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雨幕之間,蔣先明盯著面前這個神秘的年輕人, “是因公子你救了我,我才會與你說這些, 再多的, 便不是你該過問的事了。”

“我再問你一遍,胡慄的暗賬,究竟在不在你手裡?”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聲落來。

蔣先明與徐鶴雪幾乎同時回頭,只見提著琉璃燈盞,頭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從陰影裡走出,在昏黃的燈影底下,她撐著一柄傘,雨如碎珠,散落傘簷。

“你又是誰?”

此話一出, 蔣先明的臉色微變,他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你到底是誰?想做什麼?”

事實上, 徐鶴雪在瓦子裡從頭至尾都沒見過蔣先明,是倪素帶苗太尉躲去換衣時, 她親眼見的蔣先明, 並助他和苗太尉離開瓦子。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利落,幾乎很快便來到他的身邊,扶住他的手臂,做他這一身支離病骨的依靠。

徐鶴雪朝她搖頭,他希望她轉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陰影裡,不要過來,不要靠近。

“你……”

蔣先明還算鎮定。

“嗯, 這也夠了。”徐鶴雪提劍而起, 抵在蔣先明的衣襟處,“你戌時去,亥時走, 這段時間中,你在瓦子裡做什麼?找胡慄?既是找人,為何蔣御史連樓上都沒去?那時我也在瓦子裡, 卻不知你何時上過樓。”

“閣下`身份不明,憑何以為我該信你?”

徐鶴雪淡聲,“蔣御史,我想聽的是,胡慄身上的暗賬,到底在不在你這裡?”

“什麼暗賬?”

“蔣御史,請您信他。”

這一詐,果然詐出了點蔣先明的反應來。

雨水滴落劍身, 發出清脆的聲響,帷帽之下,徐鶴雪沒有什麼血色的唇微扯:“別緊張,我若想殺你,便不會將杜琮的賬冊給你,我只是今夜我救你,應不應該。”

蔣先明審視著這同樣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蔣御史何必執著於我們的名姓,您是雲京人人皆知的青天,當年與胡人開戰時,您置生死與度外,主動請纓遠赴邊關任雍州知州的事誰人不曉?”

倪素朝他低首,“我們有冤,此冤的癥結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們信您,故而才將杜琮的賬冊交給您,若非因為清查白玉馬踏飛燕一事,您今夜也不會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牽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個徹底,蔣御史既與我們目的一致,又為何不能與我們同坐一條船?”

“姑娘所說的冤,到底是怎樣的冤?”蔣先明盯著她。

倪素想了想,抬起頭,“令我身邊這個人渾身是傷,令他雖有師友而不能見,雖有年華而不得享,雖有舊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嗎?”

衣襟處溼透的紅沾染了帷帽的輕紗,徐鶴雪望著她,被她握住的手指節蜷縮一下,他聽見雨聲沙沙的,而他這身衣冠之下,盡是他生前在雍州刑臺之上所受的刑罰,一副殘損的軀體,血汙不堪。

“果真……如此?”

蔣先明看向徐鶴雪,他再一次認真審視這個年輕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實在看不出什麼。

無端的,他的視線下落,又看見那人手背上的一點紅痣。

蔣先明總覺得有一分熟悉,卻又不知這分熟悉到底從何而來。

徐鶴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細微的啞,“自元宵夜到如今,蔣御史你一直未將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賬之上的人,也並不具名?”

此話立時戳中蔣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滯,心中不禁一凜,此人洞若觀火,不知不覺已令他無法再反駁,再不能說那本暗賬不在自己身上。

蔣先明看著面前這對相扶的男女,兩盞琉璃燈同照,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雖不具名,但我這些日子其實已將他們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職都有了,只是,光有他們這些人還不行,他們與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吳岱,剩下的是一個影兒都沒有。”

他說著,嘆了口氣,“就是因為我想再往上查,所以才隱而不發,並未上奏官家。”

“若是方便,請蔣御史將那暗賬借我一觀。”

徐鶴雪話音落,見蔣先明神情猶豫,他的劍刃便下移,落在蔣先明的衣釦處,“當然,你也可以不借。”

“……”

蔣先明板著臉從衣襟裡掏出來那本賬冊。

“我在瓦子裡的確見過胡慄,他在房中見人,我在外頭瞧,不防他忽然衝出來,身上竟有傷,他跑進人堆裡來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發現我在跟著他,這本暗賬是他匆匆交給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滅口抹賬,以防萬一。”

蔣先明終究將自己此前藏著的事和盤托出,他看著在那女子傘下翻看賬冊的年輕男人,他衣袖血紅,翻頁之間,蒼白的腕骨上似有什麼傷藏在衣袖邊沿的縫隙裡,他也沒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邊女子說的話,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蔣先明一定為你雪洗平反。”

徐鶴雪聞言,翻頁的動作一頓,他沒有抬眼,嗓音平靜:“多謝。”

遇襲的空巷距離蔣府已經不遠,蔣先明給徐鶴雪看過賬本之後,便見著家中的老內知帶人出來尋他,匆匆將賬本塞回懷裡,蔣先明便被老內知扶了回去。

倪素攙扶著徐鶴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艱難,乾脆雙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傷口被她收攏的雙臂壓得更痛,徐鶴雪步履一滯,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張白皙的面龐沾著雨露,他喉間微動,“倪素,你不要……”

不要這樣抱著我。

倪素正欲說話,卻覺他的身形驟然轉淡,化如白霧,她的視線低下去,看見那淡薄如縷的霧氣輕輕地依附於她的衣袖。

此間,只剩她一個人。

兩盞琉璃燈在她手中輕輕碰撞,裡面的燭火搖晃,拉長她一個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瑩光在旁,那麼微弱的一團,好像隨時都要流散在雨地裡。

倪素沉默地提燈往前走,那道瑩白的光始終與她的影子並肩。

春雨淋漓,今夜無月,南槐街的醫館□□內燃燈數盞,暖黃的光影被收攏在四方的簷瓦之間,倪素燒了柳葉水,推開房門進去,這間居室裡幾乎點滿白燭,火光搖曳,她走到屏風後,將水盆放在床邊的木凳上。

她擰帕子的聲音驚動了床上的人,他纖長的眼睫顫動,茫然睜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識地要抽出,她一下緊緊地握住他的指節,引得他那雙剔透的眼睛朝她看來。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溫熱的帕子擦拭著他指節的血汙。

“沒有。”

徐鶴雪的嗓音透著虛弱的喑啞,他的身形淡如霧,“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說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應過你。”

倪素點頭,她在燈下看他的手,修長又漂亮,筋骨也有種薄竹般的柔韌美,“可是,我在那裡看見你的背影,你一個人,我當時就想,我應該走到你身邊去。”

“我忘了要聽你的話,對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這樣真誠地道歉。

徐鶴雪能感覺得到她手中溫熱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樣很輕柔的擦拭,幾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顫,他不自禁地望著她,“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為什麼要與蔣先明說那些話?

雍州的刑臺早已斷送了他的從前,他在雲京的生活,老師的教誨,兄嫂的愛護,諸般恣意張揚的嬉遊,握過的筆,寫過的詩文策論俱化為塵,這個陽世中人,只記得他面目可憎,記得他有家無國。

他應該一個人。

可是她卻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與他湊成一個“我們”。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邊,無論是這世上的人,還是你這個幽都來的鬼魅,我想,我們都一樣不愛孤獨,”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傷口,那麼血紅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剮去了,她的眼眶微熱,“徐子凌,你的傷,我看著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沒有辦法讓你不那麼疼……”

“有的。”

徐鶴雪輕聲道。

“什麼?”

倪素一下抬頭。

徐鶴雪卻抿起顏色單薄的唇,驚覺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說難以啟齒的話,片刻,他喚:“倪素。”

“嗯?”

倪素將帕子放回水盆裡擰了擰,又來俯身擦他的臉。

徐鶴雪正欲張口說話,卻被她這忽然的舉動打斷,他幾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著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鶴雪看見她的眼眶有點紅紅的。

“你要說什麼?”

倪素等不到他開口,便問出聲。

但她手中的動作卻還沒停。

徐鶴雪像個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龐,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還摩挲了一下。

輕微的癢意,卻往人心裡鑽。

徐鶴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卻一點也不用力。

“你這裡有血痂。”

倪素輕易掙開他的手,小聲說,“我要給你擦乾淨啊。”

她胸腔裡的那顆心其實一點也不平靜。

只是看著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臉,她都要屏住呼吸。

簷外雨露沙沙,徐鶴雪有一瞬覺得自己被她擦拭過,便真的可以變得很乾淨,可以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團血霧。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麼?我,想給你。”

無論是什麼,他都想給她。

答謝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謝她今夜站在他的身邊,為他不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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