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浪淘沙(四)

孟雲獻與黃宗玉等人在慶和殿外等到天黑, 貴妃想入殿侍疾,被黃宗玉領著一眾官員攔住,貴妃氣極, 梁神福在殿內服侍官家也沒出來,她沒有辦法, 只得先回宮去。

黃宗玉年紀比孟雲獻大好幾歲,頭髮也幾乎都白了,在雪天裡站了這麼久, 已不能走了,咳得也厲害, 好些個官員連忙將他送回府裡去。

孟雲獻雙腿也僵冷得厲害, 走路實在走不動, 裴知遠將他送回孟府, 又被孟雲獻的夫人姜芍留下來吃燉羊肉。

“今兒一大早,就有人送了東西來,說是給你的。”

姜芍將一個藍布包裹拿來。

“什麼人?”

孟雲獻一邊接過, 一邊問。

“沒說。”

姜芍搖頭,隨即去張羅夜飯。

裴知遠坐在炭盆前烤火,手中捧著熱茶, 看孟雲獻將那包裹開啟來, 裡面除卻一卷書冊,一封信件, 就再沒有其他。

“他今日怎麼不將賬冊……”裴知遠說著,又驟然住口,炭盆裡火星子噼啪迸濺,半晌,“孟公,他是真的一心求死。”

他喉嚨發澀,“孟公,只要找到竇英章的妻小,文端公主府的案子,一定能按死潘有芳,咱們,就先放下玉節將軍的案子吧。”

夜已深,煨著羊肉湯的爐火也燒盡了。

除了潘有芳,還能有誰?

裴知遠心中複雜。

“孟公,敏行知道,您心裡難受,”裴知遠手中端著一碗熱酒,“敏行陪您喝酒。”

羊肉在鍋子裡咕嘟咕嘟地煮著,熱氣撲人,但無論是孟雲獻,還是裴知遠,他們都有些食不下咽。

酒水沾溼裴知遠下巴的胡茬,他放下碗,羊肉湯的熱煙撲面,“我就不信,他還真能片葉不沾身?”

裴知遠放下茶碗,伸手將書冊接來, 只翻幾頁,他愕然抬頭,“孟公,這是滿裕錢莊的暗賬啊!”

孟雲獻還記得那個雨夜,潘有芳談及吳岱時,眼中的恨意幾乎遮掩不住,“我已經查清楚,代州那幫官員送給潘有芳的錢,實則都被他用來補官家修道宮的虧空了。”

“自然不能。”

“當年潘有芳在居涵關做監軍時,竇英章是他的親兵指揮使,這個人跟著他回到雲京,官家下令清點文端公主府財產的時候,竇英章是負責領禁軍守在公主府中的人,陸恆之所以背上私自盜竊公主府財物的罪名,便是因為這個竇英章。”

孟雲獻呼吸都有些難受,“他在御史臺裡打了訊問他的人,他不許自己說他老師的不好,也不許旁人張口侮辱他的老師,好好的一個翰林學士,如今也下了御史臺的大獄。”

裴知遠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麼印象。

潘有芳真的太惜命,與南康王父子為伍,他不能不貪,但他又怕有朝一日滿裕錢莊的事敗露,到時魯國公是宗室,官家必不會重懲,但他與吳岱,卻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還有賀童。”

即便知道譚廣聞的罪書很可能會將他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蔣先明也還是隻呈那份認罪書,而將賬冊交給孟雲獻。

“那要花上多少時間啊,敏行。”

只吃了幾筷子,就都沒再動。

他將在代州那幫官員那兒,透過滿裕錢莊貪來的錢全都拿去補官家的虧空,如此一來,即便有朝一日,此事避無可避,終要暴露,官家也一定能留他,與他全家性命。

這本賬冊,他們也有,因為曹棟在他們手裡,他們比起蔣先明,更輕易地便從曹棟口中知道,除卻吳岱以外,被那幫代州官員供在上頭的,還有潘有芳與南康王父子。

“難怪之前夤夜司沒有搜到,原來是落到了他手裡……”裴知遠仔細翻看,他發現蔣先明在書頁上有頗多註解,“他一直在查這賬上,除了吳岱以外,還有誰。”

他尚存了一分對於官家的期望。

“後來,竇英章忽然暴斃,他家中卻沒有來京中扶棺,”孟雲獻站起身,“我派去竇英章老家的人回來說,在竇英章離世的前一兩月,他一封家書寄回去,第二日,鄰居就沒再見過他的妻小。”

孟雲獻沒說話,端起酒碗來,與他兩個挨著這鍋子底下的炭火,烤得衣袍底下的雙腿暖烘烘的,他抿了一口熱酒,卻覺得那股子熱順著喉嚨滑下去,到胸腔,到胃裡,就冷了。

此人真可謂八面玲瓏,城府之深。

他在官家的面前呈上譚廣聞的認罪書,是為了讓自己認清官家對這樁十六年前的舊案的態度。

裴知遠起身告辭,但走到門口,他回過頭,看見孟雲獻坐在那片昏黃的燭火裡,窩在椅子裡,一點兒沒有平日裡的精氣神。

“如今咱們已經讓葛讓葛大人取代劉廷之坐上了樞密副使的位置,苗太尉也已經知道他親弟弟苗天寧的真正死因,您不是也說麼?嘉王殿下如今也大不一樣了,咱們這些人在一塊兒,總有那麼一日的,您……別傷神。”

“難怪蔣先明審他也沒審出太多事,定是他的幼子,教人拿住了。”拿住劉廷之幼子的人是誰,這一點也不難猜。

“竇英章……”

孟雲獻拆開信封,取出來裡面的信箋展開,他一行一行字地看,“這是蔣先明送的,他說這是雲京原先那家滿裕錢莊的暗賬。”

大約是酒飲得有些多,近來的事一樁又一樁壓得孟雲獻心肺生疼,“我等得了,你等得了,可是蔣先明和被關在夤夜司裡的那六十餘人,卻等不了了……”

孟雲獻看著鍋子裡煮沸的羊肉湯,“本就不是個乾淨的人,做事,又怎麼可能處處天衣無縫?在文端公主府的這樁案子裡,死的不只是董耀的生父陸恆,還有竇英章。”

孟雲獻隨意地翻了翻那書冊,他臉色微變, “敏行, 你瞧瞧。”

裴知遠聽罷,“如此看來,竇英章的死,應該與潘有芳脫不了干係。”

蔣先明,是鐵了心要為玉節將軍徐鶴雪償命。

“他在信中說,劉廷之所有的家人都被拘在牢裡,唯獨少了他的幼子。”

裴知遠聽得心裡難受得厲害,乾脆猛灌了自己一碗酒。

“敏行,劉廷之活不成了,他的嘴咱們撬不開,撬開了也無用,潘有芳這個人沒有那麼貪財,他之所以摻和滿裕錢莊的事,除了討好南康王父子,我猜他也是為了報復吳岱。”

卻也留了餘地,不肯貿然將賬冊交出去。

“那是崇之的學生。”

“您得等,”

裴知遠眼中泛酸,“敏行也會陪著您等。”

孟雲獻卻扯唇,“敏行,還是用你從前那一套吧,在官家面前,你得明哲保身,不要跟我站得太近。”

“孟公!”

裴知遠一手扶著門框,他胸膛起伏,翻湧的情緒被他壓了又壓,“我從前那般處事,是為了等您回來,如今您回來了,我就是拼卻這官身不要,也要與您站在一處。”

“孟公,咱們好好活,為了他們,為了新政,算敏行求您。”

夜雪紛紛。

裴知遠離開後,孟雲獻一個人到了書房裡坐著,房中沒有點燈,他也沒讓內知來點,就在這片黑暗裡,一直坐著。

風雪拍窗,呼嘯不止。

忽的,

外面響起很輕的步履聲,暖黃的光在欞窗上鋪開淺淺的一層,孟雲獻後知後覺,抬起頭來。

詭異的是,窗外只有燈影,並無人影。

“……誰?”

孟雲獻看向那扇窗,燈影沒有移動。

他心中怪異,正欲起身,卻聽“吱呀”一聲,房門被一陣凜風吹開,隨之鋪陳而來的暖黃光影照亮一片被風裹入門來的鵝毛雪花。

門外,立著一個人。

淡青色的衣襬,潔白嚴整的衣襟,冷風吹得他腰間的絲絛盪來盪去,他的身形宛如生在嚴寒裡的松柏,挺拔,端正。

淡淡的寒霧繚繞。

孟雲獻雙目大睜,死死地盯住那張臉。

蒼白,秀整。

“孟相公。”

徐鶴雪看著他,人間十六年,將這位曾在四十餘歲官至副相的孟相公變得老了許多。

這一聲,幾乎令孟雲獻渾身一震。

他認得出這個人。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

即便,這個人十四歲便離京,從那以後,他們沒有再見過一面。

那一年,永安河畔,謝春亭中,是他與這個少年最後一面。

他也還是認得出他的模樣。

還是個少年。

比十四歲時更高,也褪去了那時的稚嫩,身姿挺拔,手中不握劍,像個溫文的讀書人。

“子凌……”

孟雲獻唇顫,齒關相觸,他聲音都是抖的。

他猛地站起身,還沒繞過書案,就見徐鶴雪走進來,門外拂來的風彷彿更為陰寒。

徐鶴雪手中提著琉璃燈,一如少年時那般,站在孟雲獻的面前,俯身,作揖,以身為一個人時的周全禮數來尊敬這位長者。

“真的,是子凌嗎?”

孟雲獻雙手撐在書案上,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夢中。

“是。”

徐鶴雪站直身體,“當年您勸我的老師放我離京,我還沒有謝過您。”

孟雲獻撐在案上的指節蜷握,他不住地搖頭,“不,子凌,我無數次後悔,我不該勸崇之,我不該讓他放你到邊關去……”

“您萬莫為我傷懷。”

徐鶴雪返還陽世,不願見故人舊友,除了因為幽都的法度以外,還因為他怕自己會讓已經快要走出十六年前那樁事的人,再度因為他這個人而傷神難過,“我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就如同您與老師,從未後悔過一起推新政。”

“我今日來見您,是想送一個人的認罪書給您。”

徐鶴雪上前幾步,將袖中的東西放到書案上,孟雲獻發現他的身形有些淡,淡得像霧,好似外頭再一陣風吹來,就能吹散了。

孟雲獻好不容易將視線挪到書案上,“……丁進?”

竟是丁進的認罪書?!

“他是潘有芳的人,是他故意插了人在董耀他們之中,老師的文集之所以短時間內散播如此之廣,也是因為他。”

手腕上附著的幽都陰木枝尖銳的根莖已經刺入他的骨縫裡,但也多虧了它,徐鶴雪才能暫時不依靠倪素這個招魂者,不受禁制影響,此時他衣著乾淨,滿身的傷口沒有一處流血。

但他付出的卻是損耗神魂的代價。

“您大可以藉此人,將為我翻案的罪過,推到他的身上。”

若是人來訊問丁進,他未必會如實說,何況孟雲獻他們這些在朝中為官的人,不能無證審問丁進這個同僚,但身為鬼魅,徐鶴雪卻能精準地攥住他的恐懼,用非常之法,使其屈服。

“什麼意思……”

孟雲獻顫聲,“你如何知道這些?你還知道什麼?你知道你老師他……”

“我知道。”

他說。

孟雲獻心頭一震。

他險些站不住,“我護不住你,我也沒能護住你老師……可如今,難道要讓我再用這份罪書,去侮辱你麼?”

“夤夜司關押的人中有一個人叫陳興,周副使應該已經告知過您,他是丁進的人,”徐鶴雪繼續說道,“他之所以願意為丁進,為這樁事去死,是因為丁進拿住了他的家人,但丁進已經將他們殺了,您大可以藉此撬開陳興的嘴,讓他知道家人已經死在丁進手裡,如此一來,他就是人證,您也能以此救夤夜司中那六十餘人。”

“只要丁進還活著,這認罪書,他可以隨時不認,”孟雲獻說著,他倏爾盯住徐鶴雪,“難道你……”

“孟相公,我不要您護我。”

徐鶴雪冷靜地看著他,“我的身後名不重要,但我靖安軍將士的身後名我卻真的很想為他們求,我不願他們的親人被這世間冷待,他們是跟著我才會揹負叛國的罵名,我卻已經沒有時間再為他們爭一個乾淨的身後名。”

他後退幾步,垂首,“孟相公,我只能寄希望於您。”

“您無論做什麼,都不是在辱我,”

燭火透過琉璃燈罩落在徐鶴雪的衣袂,“嚴冬在,春不來,但子凌信您,敬您,請您先珍重自身,待得春來之時,再為靖安軍洗雪。”

若嚴冬還在,靖安軍便不可能昭雪。

孟雲獻所面臨的,為靖安軍平冤的最大阻力,根本不是什麼潘有芳,也不是什麼魯國公。

今日在泰安殿,孟雲獻已經將這一點看得再清楚不過。

他喉嚨一哽,“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對不住你們。”

“子凌還有一事,想交託於您。”

徐鶴雪抬起眼簾。

“什麼?”

“請您往後,代我照拂倪素。”

孟雲獻乍聽“倪素”這個名字,他一時怔住,“她……”

徐鶴雪道:“生前死後,我諸般行止皆無愧於心,唯獨愧對吾妻。”

“你……”

孟雲獻眼中的淚意再壓不住,“她是你的妻,那你是誰?”

“徐鶴雪,”他腦中一片轟鳴,聲音顫唞,“你是……徐景安嗎?”

景安,靖安。

——

倪素在簷廊底下呆呆地坐了好久,雪一直在下,撲了她滿肩,直到青穹在廊廡裡暈倒,“砰”的一聲。

她連忙將青穹扶回房裡去,揀炭,燒火,她將帕子在熱水裡擰過,擦去青穹臉上的霜粒。

“倪姑娘。”

青穹睜起眼。

他懷中還緊緊地抱著那把柴刀,他看著她凍得發白的臉,哽咽地說,“若我能像我阿孃一樣用魂火,我一定去燒死那些人。”

“可是我很沒用。”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用處,”倪素坐在床沿,“你聽徐子凌的話,好好地活著,就會知道自己的用處了。”

青穹受了凍,很快昏睡過去。

倪素將他的屋子烘得暖暖的,才輕手輕腳地出去,回到對面那間居室裡,白日裡她為了給徐鶴雪洗頭髮,用過的竹榻還放在屋中。

屋中沒有炭火,她渾身僵冷,只覺得屋中燈燭不夠明亮,她又拿出來些蠟燭,一一點燃。

燭光亮如白晝。

她站立在房中,腦中是空白的,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目光一寸一寸地挪。

素紗屏風上還貼著青穹剪的那張紅色的囍字,木施上搭著她今日親手為徐鶴雪換下來的那身衣裳。

書案上擺放整齊的書籍,是他常會看的那些。

櫃子不必開啟,她也記得起裡面放了他幾件衣裳。

她發現,他的物件好少。

書案的另一頭,是那隻他親手做給她的,但她卻從沒來得及出去放過的紙鳶。

紙鳶上壓著一卷書冊。

倪素挪動步子,走到書案前。

乾淨的藍色封皮,上面的字跡凌厲秀逸——《阿喜食單》。

她伸出手,將它拿起來。

“你在寫什麼?”

“等我寫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腦中閃過清晨時分的情形,她掀開幔帳起身,就看見他坐在這裡,手中握筆,垂著眼簾,認真謹慎。

她手指發顫,翻開書冊。

附頁雪白,襯得其上字痕墨色濃烈:

少年遊

簾收曉色入佩阿,雨洗硯沙沙。

星川飲馬,胡笳吹復,逐虜破雲崖。

鄉關無處身前覓,此幸遇春華。

若少年時,金風玉露,執手剪紅蠟。

剎那,眼淚如簇跌出眼眶,浸溼附頁,倪素將其緊緊地抱在懷中,蹲下去,失聲痛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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