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浪淘沙(六)

近丑時,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在慶和殿外吹著冷風,遙望簷外紛揚大雪,心裡像是被一塊巨石壓得喘不來氣, 他滿腦子都是是泰安殿祭天儀式結束後,父親回到家中, 交代他的那句:“我若有事,你莫認我。”

苗景貞立時跪在苗太尉的面前,仰頭望著他, “父親,您想做什麼?在這個節骨眼上, 您難道也想學蔣先明嗎?!”

“您讓易揚辭官, 讓他們夫妻兩個帶著母親離開雲京, 根本不是探親, 而是避禍,是不是?”

苗太尉看著他,半晌才道, “景貞,你弟弟他不適合做官,當初是我想岔了, 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 這官場,他都沒法兒混, 他那個純粹的性子,說不得什麼時候就得折在這裡頭。”

“近些日, 嘉王與我的書信, 都是你遞的,你應該也知道, 你親叔叔到底是怎麼死的,”苗太尉提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弟弟,他按捺不住,“什麼私仇,他譚廣聞哪裡是因為私仇殺的天寧?”

“天寧為大齊死守雍州,這麼多年來,你我都以為他是死在耶律真的手裡,誰能想到,胡人殺不死他,反倒是咱們大齊朝廷裡的人,害死了他!”

苗太尉眼眶溼潤,笑得悲愴,“我做了幾十年的武官,我為大齊打了多少仗,可是換來的是什麼?君父的猜忌,弟弟的慘死。”

“我一直以為,若不是玉節將軍投敵,何至於居涵關失守,又何至於雍州城險些失陷,天寧慘死。”

“可是景貞,他沒有投敵。”

這麼多年來,苗太尉心中對於那個當年投身在他軍中的少年一直存有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他曾真心欣賞過徐鶴雪。

不多時,太醫局值房裡的醫正們匆匆趕來,有人跑得急,才上了石階就在溼滑的地面上滑了一跤,卻也不敢怠慢,爬起來就往殿裡去。

那一戰,苗天照大破胡人軍。

“所有人都在逼著我們放下這樁案子,他們都在看著我們,覺得我們拿不起這樁案子!”

苗太尉在泰安殿打了架,頭髮都是亂的,也沒讓人梳理,“他們就是仗著官家不願意承認這樁錯事,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如今,那個姓董的監生被他們害了,還有六十餘個後生在夤夜司裡等死,就連蔣先明和賀學士都被關在御史臺的大獄裡……這麼多人,誰不是敢說真話的人?可是說真話,就得死。”

“沒有人,可以在官家的面前,在王法之上,為玉節將軍徐鶴雪討得一個公道,孟相公沒有辦法,蔣先明沒有辦法,就是再多,再熱的血,也都沒有辦法……”

“景貞,你必須這麼做。”

苗景貞心裡不寧靜,有班直讓他去值房裡歇著他也沒出聲,他一手緊緊地握著刀柄。

裡面一個年輕宦官顫著聲音道。

口齒似有些不清晰。

“官家要,你就敢給?”

明明才十五歲啊。

苗天照給了徐鶴雪七百騎兵。

“我對不起天寧,這麼多年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我也對不起徐鶴雪,竟也如他人一般,信了他是叛國的罪臣。”

“兒啊,你在官家身邊已經好些年了,我的事你不要碰,到時官家治罪,你親自來抓我,如此,你也能保住自己,保住你妻子阿夏,你母親和弟弟弟媳,也都要靠你來活。”

苗太尉扣住苗景貞的雙肩,“反正官家是不會再許我上戰場殺敵了,我在軍中有多少威望,官家對我就有多少猜忌,但你是老子的兒子,你應該知道老子憋屈了多少年,再不想如此了!”

他破不開擋在最前面的胡人精銳。

那是他第一回 領略徐鶴雪身上與年紀不符的戰爭天賦,當真是虎父無犬子。

金丹可以緩解官家的頭疾,苗景貞不是沒有見過官家服用金丹,紫陽真人煉製的金丹也一向是由御前班直去道宮裡取的。

苗太尉永遠記得,丹原一戰,那時他領著護寧軍在丹原與幾萬胡人大軍僵持不下。

梁神福厲聲,“今時不同往日了,這金丹不是亂吃的!”

他們很快朝白玉階底下去,慶和殿裡第二道門還沒合攏,苗景貞隱約聽見裡面傳來正元帝的怒喝,“金丹!梁神福!”

“兄長,你就讓他試試吧!我覺得這小子行!”苗天寧將他從大帳中拽出去,指著那少年,“你何妨讓他一試?”

木架上的火盆燒得正旺,那少年清晰的嗓音落來,“苗將軍,若您肯讓我一試,我將他們帶出去,一定能將他們帶回來。”

“苗大人。”

“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是我與葛讓兩個一塊兒借高官厚祿招安的名義,將他引誘來的,又將張信恩入城,恐有所圖的訊息透露給黃宗玉,黃宗玉已經下令,今夜宵禁,子時侍衛馬軍司於城中搜捕張信恩。”

父親的聲音響徹耳畔,苗景貞呆立在殿前出神,他眼眶又熱,卻聽殿門一開,他轉過臉,只見幾名宦官慌里慌張地出來。

“能。”

高原上晝夜溫差大,少年從白日站到黑夜,沒有挪動過一寸地方。

但他細細一想,才驚覺近來御前班直竟一回也沒有去過道宮。

幾名宦官端著清掃起來的碎瓷片出來,快步往階下去,梁神福似乎正在隔扇之後,他說的話苗景貞有些聽不清,他乾脆跨過殿門,走近隔扇。

“可是景貞,老子是上過戰場的人,胡人老子殺了多少都數不清楚,還怕他們這些彎彎繞嗎?”

苗景貞眼眶驟紅,“兒子怎麼能抓您?兒子怎麼能……”

十五歲的徐鶴雪三次闖入帳中,懇求給他幾百騎兵,苗太尉並不准許,徐鶴雪便一直立在帳外。

“侍衛馬軍司裡,有兩個營是葛讓的舊部,我們,就是要趁今夜搜捕張信恩之時,趁機殺了吳岱與潘有芳!”

“雖不能以王法還玉節將軍與靖安軍公道,我等也要將此二人殺了,以此告慰玉節將軍與靖安軍三萬人的英靈!”

也就是這七百騎兵,繞後奔襲,如入無人之境,奇蹟般地折損丹丘後方兩千人,還活捉了澤冗。

“還有天寧,貴妃身懷子嗣,她在一日,吳岱就死不成,可是天寧的命債,我一定要吳岱還來!”

“試?這是能讓一個黃口小兒隨便試的嗎!”

苗天照怒目圓睜,“這是打仗不是兒戲!老子是將軍,就得愛惜我這些兒郎的性命!給他試,他能保證讓咱們的兵都全須全尾地回來嗎!”

“官家要金丹……所以……”

苗天照也不知道這個少年身上究竟哪裡來的信心,但他想起徐憲,那是苗天照心中敬佩的人,而徐鶴雪,是徐憲的兒子。

殿外忽然傳來一聲喚,苗景貞回過頭,只見來人竟是嘉王身邊的宦官榮生,正值嚴冬,他卻滿頭大汗。

苗景貞走出去,令值守的班直將殿門合上,才與榮生到露臺底下,“你怎麼來了?”

“苗大人,殿下白日裡說去接吳小娘子回宮,可到宮門落鎖他也沒有回來,聽說昨兒夜裡宵禁,外頭在抓反賊,奴婢實在擔心殿下……”

榮生袖子上都是雪粒子,他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殿下今日從泰安殿出來就很是反常,奴婢越想越不對勁,苗大人,您說殿下到底去做什麼了?”

榮生心裡很是慌張。

“殿下跟你說什麼了?”苗景貞立即問道。

“他說,如今誰若是碰玉節將軍的案子誰就得死,還說,人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榮生此刻是萬分後悔,“他還讓奴婢多去南郊別苑照看李庶人,奴婢當時怎麼就沒發覺什麼不對呢!”

如今想來,這字字句句,都透著決絕。

苗景貞想起父親與嘉王的書信往來,想起父親在家中與他說過的那番話,他與樞密副使葛讓葛大人分明沒有要將嘉王殿下捲進這樁事的意思,他們甚至瞞住了東府相公孟雲獻。

但如今看來,

嘉王殿下極有可能已經卷入其中。

苗景貞幾乎是立時猜出,嘉王如此,也許是想為他的父親苗天照與葛讓攬下所有罪責。

可嘉王殿下,怎麼能死呢?

苗景貞緊緊地握著刀柄,他意識到許多人的生死存亡,幾乎都在這一夜之間,可他真的能遵從父命,明哲保身,親手……去抓自己的父親麼?

“娘娘!娘娘您慢些!”

苗景貞聽見這樣一道擔憂的女聲,他一下抬頭,只見貴妃被一眾宮娥宦官簇擁著往白玉階上走去。

貴妃根本沒有辦法安眠,嘉王說是去接她的內侄女,可這都大半夜了,宮門都落了鎖,她卻連茹兒的面也沒見到,這令她心中十分不安。

又聽說慶和殿這邊又請了太醫局的醫正,她便匆匆穿衣,趕了過來。

“若貴妃進去,殿下未歸的事可就說不清了……”榮生瞧見這樣一幕,心裡怕得厲害。

苗景貞站著沒動,看著上面梁神福從殿內出來,伏低身子與貴妃說話。

“榮生,你是韓使尊的乾兒子?”

苗景貞忽然出聲。

“是。”榮生雖不知他為何忽然這樣問,卻還是如實回答。

“那梁內侍也就是你幹爺爺?你們親近麼?”

“乾爹不在,常是奴婢在幹爺爺面前伺候,自然是親近的。”

正是因為這層關係,韓清才會將他安置在嘉王身邊,如此才算放心。

“好,”

苗景貞頷首,站直身體,神情肅穆,“榮生你聽著,嘉王殿下一定是為玉節將軍報仇去了,如今擺在咱們眼前的只有兩條路,一娘娘活,嘉王殿下死,二,娘娘死,嘉王殿下活。”

榮生驚得瞪大雙眼,嘴唇哆嗦,“苗大人……”

“嘉王殿下不能死,那麼貴妃就一定不能有翻身之機,如今光有私通這則罪還不夠,因為黃相公還在查,他不查清楚,貴妃就依然是貴妃,所以你我如今,要讓貴妃再背上一則死罪。”

石破天驚的一番話,令榮生霎時呼吸都凝滯。

“不敢?”

苗景貞逼近他,“榮生,今夜若不能成事,我全家都要死,而你乾爹韓清是如何選的,不必我再提醒你一遍,對嗎?”

“奴婢……”

榮生後退幾步,只這麼一會兒工夫,他想了很多,若是嘉王殿下出事,貴妃娘娘再將她的內侄女找到帶回宮中,那麼吳小娘子萬一改變心意,將所謂的信物解釋清楚,以求自保,那麼到時,他也難逃一死,不僅他難逃一死,因著他與韓清,與梁神福的這層關係,還將帶累了他們……

貴妃不會放過他們。

再者,汙衊皇室血脈,本身就是天大的罪過。

“奴婢該如何做?”

榮生胸腔裡的心臟疾跳不止。

“讓貴妃進去,除此之外,我們還要勸住你幹爺爺,榮生,此事全在於他,若他不肯,我們就都得死。”

苗景貞說道。

“娘娘,官家正睡著,您還是別進去,待官家醒了,他會見您的……”梁神福躬著身子,不住地勸說,“這天寒地凍的,娘娘要多保重自個兒的身子啊!”

“太醫局的人都來了兩回,官家到底如何了?你們這些奴婢,誰知道你們有沒有盡心服侍?”

貴妃氣得胸膛起伏,“我要去服侍官家!爾等怎敢攔我!”

榮生先朝著白玉階走上去,見著梁神福打發了幾個宦官快步下來,他拉住一人,“你們做什麼去?”

“梁內侍讓咱們去請孟相公與黃相公入宮!”

榮生聞言,鬆開他,他看著幾人匆匆衝入風雪裡,他心裡驚疑,如今還沒有到寅時,寅時之前,宮門落鎖,非要緊事不得開。

可幹爺爺竟在此時讓人去請東府西府二位相公入宮,榮生神色一緊,難道官家……

他立時快步朝階上走去。

“娘娘,還請娘娘萬莫為難奴婢……”

梁神福冷汗涔涔,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見著一個宦官躬著身子上來,他定睛一瞧,“榮生?”

“奴婢拜見娘娘。”

榮生先給貴妃行了禮,又對梁神福喚了聲,“幹爺爺。”

“嘉王殿下為何沒有回宮?茹兒她在哪兒?”貴妃認得他,一見他便上前去踢了他一腳。

地面溼滑,榮生被踢得一下摔倒,他趕忙爬起來跪在地上,“娘娘,想來殿下與吳小娘子定是因為什麼事耽擱了,待天亮些,應該就回來了!”

梁神福當著貴妃的面,不好去扶榮生,卻聽貴妃與榮生這番對話,他驚愕道,“嘉王殿下沒回宮?”

“是。”

榮生答了聲,正不知該如何勸梁神福放貴妃進殿,卻聽隔扇裡隱約傳來正元帝的呼痛□□,貴妃一聽,立即不管不顧地往殿裡去,“官家!”

守在殿門兩側的御前班直顧忌著貴妃身懷有孕,攔也不敢攔,梁神福才要上前,卻被榮生緊緊拉住,那些個宦官見貴妃氣勢洶洶,拔下金簪抵在自己頸子上,他們也都不敢多攔。

“哎喲娘娘……”

梁神福見貴妃扔了簪子推開隔扇進去,他回過頭來,“榮生!你做什麼!”

“幹爺爺,您快過來!”

榮生將他拉到殿門內的長廊裡,走到燈火昏暗處,“如今是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也沒有眼下這樁事重啊……”

梁神福惦念著裡面的官家,想趕緊進去,哪知道榮生“撲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梁神福吃了一驚,“榮生啊,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榮生不起來。”

榮生垂著腦袋,“幹爺爺,您還不知道,嘉王殿下如今要活不成了。”

“什麼?”

梁神福立時俯下`身,“你在說些什麼?”

“孫兒對不起幹爺爺……”榮生隱含哭腔。

梁神福抓著他的衣襟,“咱家不是早與你說了,在嘉王殿下`身邊,也得是官家的奴婢,萬不可捲進不必要的事端裡去,你可是將咱家的這番叮囑都忘了?!”

“幹爺爺,您是宮裡的老人,您知道在這裡頭,哪裡有什麼不偏不倚……”榮生壓低聲音,抽泣一聲,“乾爹他是如此,我亦是如此。”

“你們兩個……”

梁神福心中駭然,手指驟然鬆懈。

“咱家將韓清和你,當成親生的兒孫來疼,”梁神福咬著牙,“可你們一個兩個,卻瞞著咱家,如今,惹出事來了,連咱家,也牽累上了,是不是?”

榮生哭得鼻涕眼淚都淌出來,他抿緊嘴唇不說話,伏低身子,一個接一個地磕頭,一聲比一聲響。

韓清即便是到了雍州,也總是寄信來噓寒問暖,還不忘捎帶一些雍州的吃食物件,而眼前這個榮生呢,是韓清收的乾兒子,也是梁神福看著長到這麼大的,眼見著榮生磕得頭都破了,梁神福心裡不忍,要去拉他,卻不防一柄刀忽然橫來他頸間。

梁神福嚇了一跳,正欲大喊,卻見持刀之人,正是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

“苗大人,你這是做什麼?你想造反嗎?”

梁神福到底是在官家身邊待了多年的,他還算鎮定。

“只是殺一個宦官,不算造反。”

苗景貞壓低聲音。

外面風雪大作,守在外面的御前班直沒有聲響,這殿中的窄廊,只有他們三人隱在這昏暗之處。

“苗大人,萬不可如此對待他啊……”榮生嚇得連忙祈求。

“我只是想問梁內侍兩件事。”

苗景貞並未放下刀。

“什麼?”

“官家如今病情如何?”

梁神福閉口不言。

“幹爺爺,我見您讓他們去請黃相公與孟相公,可是官家有什麼不好……”榮生跪在地上,拉拽梁神福的衣襬。

梁神福揮開他的手,而苗景貞的刀刃抵得更近,梁神福心中一慌,半晌,他到底還是開了口,“官家……有中風之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著急忙慌地讓人去請東府西府兩位相公入宮。

自官家用了名醫張簡的藥後,身子就大不如前,今冬冷得厲害,官家反覆受了好幾迴風寒,頭疾又總是發作。

在泰安殿上舉行祭天儀式,那幾個時辰下來,更是讓官家的病勢一下更為沉重,何況那蔣御史還在泰安殿中,將官家氣得嘔了血。

如今,境況不大好了。

梁神福也是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苗景貞心中已經有了計較,聽見梁神福這話也並不算太過意外,他復而開口,“那我再問您,官家的病,是否不能服用金丹?”

此話既出,梁神福的神情大變,“你……”

張簡用的藥與金丹相沖,這是官家早就知道的事,但他還是寧願要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肉,也要服下那虎狼之藥。

服用過張簡的藥,就再也不能碰一粒金丹。

“我聽官家已有些口齒不清,我不妨告訴您,我苗景貞今夜就將這條命系在我這把刀上,我已然做了我的選擇,您的乾兒子韓清也早就做了選擇,還有如今跪在你面前,叫您幹爺爺的這個人,那麼您呢?”

苗景貞用刀架在他的脖子,將他推到隔扇上,透過隔扇的雕花縫隙,梁神福與苗景貞都看見殿內有數名醫正,貴妃正坐在床沿。

苗景貞冷聲道:

“梁內侍,您知道自己該如何選嗎?”

堆砌的冰雪被凍得更硬,附著在簷瓦之上,被嶙峋燈火照得晶瑩,孟府裡,姜芍披著外衣,內知在側為她提燈,兩人匆匆穿過連廊。

書房裡的燈還亮著,姜芍推門進去,才發覺孟雲獻竟伏在書案上,已經熟睡,她走上前,語氣裡透著焦急:“孟琢,你快醒醒!出事了!”

孟雲獻被姜芍推醒,他的眼眶還是溼潤的,恍惚地盯著面前的姜芍看了片刻,才喃喃了聲,“阿芍?”

接著,他猛地站起身,環視四周。

屋中除卻他面前的夫人,與在旁提燈的內知,就再也沒有旁人。

“孟相公,先保重您自己,暫時放下我的案子吧。”

他忽然想起,那道淡薄的身影,伴隨著這樣一句話,逐漸化為霧氣消散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在未散盡的迷霧中,失去意識。

“孟琢,殿下出事了!”

姜芍不知他在找什麼,也沒工夫問,只將葛讓命人送來的書信,遞給他。

孟雲獻立時清醒許多,他將書信接過,展開來一行行掃過,他的臉色一變,“他們怎麼能如此胡來……”

葛讓,苗天照。

原來搜捕張信恩是假,藉此強殺潘有芳、吳岱才是真。

他們竟將他,瞞得嚴嚴實實。

“他們……真是不要命了。”

孟雲獻握著信紙的手一顫,無力地垂下去。

“這信上說,殿下以性命相要挾,逼迫葛大人手底下虎嘯營的林指揮使,讓他親手殺了潘有芳,如今,殿下要為他們一力承擔重罪,讓他們咬死一句話,說殿下假傳聖旨。”

姜芍喉嚨動了動,“葛讓葛大人說讓你勸勸殿下,這罪,他與苗天照來認,讓你保住殿下的性命。”

孟雲獻一言不發。

他忽然想起嘉王抗旨回京那日,天還沒有亮透,他們兩個就在這書房中坐。

“我昨夜遇見一個人,他戴著帷帽,我雖看不清他的臉,可是孟相公,我也不知為什麼,我看見他,就總是會想起子凌。”

嘉王滿臉是淚,“他救了我,勸我珍重,可是那個時候,我聽他說這些話,心裡像是被一刀刀地割過。”

“我不敢走,我再也不敢走了。”

嘉王哽咽地說,“孟相公,我已經想過了,尊嚴我不要,什麼我都可以不要,反正我如今孤身一人,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雲京。”

就是那日,

嘉王三拜九叩,高呼著“萬方有罪,在臣一人”,從御街到皇城。

孟雲獻到此刻才猛然驚覺,他的那句“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雲京”究竟是什麼意思。

嘉王回京,原本就存了死志,為徐鶴雪,為靖安軍。

既不能以王法還給他們應有的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討。

“不能再晚了,再晚個幾十載,這天下間,就再也沒有人會記得,會在乎他的清白。”這是那日嘉王離開前,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此刻,孟雲獻深刻領受了這句話的深意。

“主君!宮裡來人了!”

一名家僕匆匆領著一位宮中的宦官冒雪而來。

“孟相公,還請快些入宮去吧!”那宦官進了門,便焦急地說道。

“可是官家的病情?”

孟雲獻估摸著,此時似乎還沒有到寅時,這宦官出宮,定有大事。

“官家有中風之兆,梁內侍令奴婢們出宮請您與黃相公入宮!”宦官躬著身子,氣喘吁吁地說道。

中風?

孟雲獻心頭一凜,他立時道:“你先去喝一碗熱茶,我換好官服,咱們就走。”

“是。”

宦官垂首,轉身被人領著出去。

“眼下咱們怎麼辦?”姜芍見人走遠,一邊去拿了衣裳,一邊問道。

“阿芍。”

孟雲獻卻不抬手任她穿衣。

姜芍抬起頭,發現他眼中有淚意。

“我……”

孟雲獻聲音發緊,“我見到子凌了。”

“你……說什麼胡話?”

姜芍驚愕地望著他,卻見孟雲獻眼中的淚意很快洶湧,淌下來,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他,他是徐景安,他是倪公子。”

“一個死去的人,時隔十六年返還陽世,這個陽世卻還在唾罵他,侮辱他,可他……卻又在邊關,為我大齊的國土,為我大齊的百姓,又死了一回。”

孟雲獻顫聲,“阿芍,十六年,無人還他清白,無人為他收殮,可他,卻還勸我,暫時放下這樁案子,他要我,好好地活著。”

“在他心中,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遠比他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要重要,可是我們,我們愧對他啊……”

“我們為什麼要等?為什麼還要等?”

孟雲獻泣不成聲。

“若我再等,我恥於為人!”

孟雲獻立時將守在外面的內知喚來,“你去,讓夤夜司的周副使從葛讓那裡將嘉王殿下接回。”

內知應了一聲,轉身出去。

孟雲獻將手中的信紙攥成一團,“如今,我只有將黃宗玉拉下水,盡力一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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