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行香子(三)

嘉王的性命保住了。

而嘉王飯食中被摻了毒的訊息亦在當夜不脛而走, 下毒的人還沒查出來,朝堂之上,新黨借題發揮, 與舊黨鬧得不可開交。

不過幾日,貴妃對嘉王痛下毒手的傳言愈演愈烈。

但就在這個當口,

貴妃卻冒著風雪,在慶和殿外為嘉王求情。

她懷著身孕,正元帝自然不會讓她在冷風裡多待, 當日貴妃在慶和殿中一直待至天黑方才出來。

十二月初五,正元帝親自下了兩道敕令。

一道, 是解除嘉王夫婦的幽禁, 另一道, 則是廢嘉王妃李昔真為庶人。

“殿下, 李庶人與您成婚多年,仍無所出,”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親自來宣旨, 他見嘉王臉色蒼白,清癯不少,心中有些不忍, 便豪言寬慰道, “官家也是為您打算,畢竟宗室血脈, 是不能兒戲的。”

趁著嘉王尚在昏迷之際,宮人們早將李昔真遷出重明殿, 嘉王醒來甚至問不出李昔真如今在哪兒。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 眼皮紅腫,一句話也不說。

倪素露出笑容。

“我知道,你恨吳岱,”魯國公吹了吹茶沫子,“可是立譽啊,你再恨,如今不也和他是一類人了麼?”

“您當然知道。”

潘有芳不言。

“多謝秦老。”

秦老醫一頓,官挑起眼皮,“你要去?”

只是她還沒有去南郊別苑,嘉王以一副病體跪在慶和殿外拒婚的訊息便傳遍了宮中。

嘉王油鹽不進,官家盛怒之下,便下旨令嘉王返回彤州。

倪素沒有料到,貴妃竟還想透過姻親來束縛嘉王,若她生的是個兒子,她也不過是損失了一個內侄女,若她生的是個女兒,那麼她便可以藉著內侄女來與嘉王拉攏關係。

倪素伏案翻看醫書,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低聲問:“您知道,李庶人被送去哪兒了麼?”

太醫局有時也是個閒話多的地方,但他們通常都是冷不丁地來上這麼一句,然後其他的人應兩聲“是啊”,“沒錯”,剩下的話就都謹慎地放在心裡頭了。

是夜,魯國公在府中與人飲茶,“瞧瞧那嘉王,卻不肯領她的情。”

潘有芳撩起眼皮,“那公主府的校尉陸恆是如何死的,您與吳岱都知道。”

“國公爺,如今卻不是咱們該自得的時候。”

重明殿的禁令雖解了,但嘉王卻病勢沉重,一步都踏不出門。

提及“太祖”,他聲音放得更輕。

“快將殿下扶回榻上去, 萬不可讓殿下再受涼。”梁神福無奈地嘆了口氣,喚來幾個年輕的宦官。

魯國公身材發福,臉頰胖胖的,導致眼睛顯得小一些,卻很銳利,他一笑,“立譽,你是在怪我父王,還是怪吳岱?”

“這兩日正要說這事呢,這種去別苑的差事還不知道讓誰去,”說到這兒,秦老醫官不由搖了搖頭,“不用想,他們必是要推諉一番的。”

潘有芳心臟一縮,他一手握緊椅子的扶手,沉聲,“國公爺,您應該知道,官家最記恨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斂財沒個限度。”

秦老醫官乍聽她這一問,他抬起頭來,捋了捋鬍鬚,“聽說是送到南郊的別苑裡了,那兒原先是收容太祖那些妃嬪的地方。”

“秦老。”

“聽聞李庶人在彤州,亦是一位頗有聲名的女子,我不忍她潦倒之際,又受病苦,所以……”

正元帝才廢嘉王妃李氏為庶人,不過幾日,宮中便傳出貴妃欲將自己的內侄女接入京中為嘉王良配的訊息。

但這顯然不能令舊黨滿意。

潘有芳靠在椅背上,神情凝重,“今日朝堂上,孟雲獻重提了文端公主府當年那批家財,國庫裡的數目和當年在公主府清點的數目對不上。”

“既當了婊子,就別再想著立那牌坊。”

“我可以去麼?”

此次回彤州行宮,正元帝又增派禁軍,名為護衛行宮,實則是要將嘉王拘在彤州行宮內。

倪素問道。

秦老醫官審視著她,“你為什麼想去?”

大齊的親王沒有封地,並且不能出京,但嘉王一直是一個例外,他沒有封地,卻被長期安置在彤州行宮。

“聽說她身子不好,可有人去醫治?”

“我知道。”

房中倏爾寂靜。

倪素點了點頭,“李庶人既已不是宗親,我應該可以為她開方用藥吧?”

太醫局多的是不願去南郊別苑的醫正,倪素主動請纓,這差事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落到了她的頭上。

究其原因,也不過是正元帝不想看見他而已。

“貴妃真是糊塗至極!她用內侄女去攀嘉王的親,不就是要與咱們撕破臉麼?”

“可別在宮裡頭說這些誇讚她的話,”秦老醫官抬手止住她的話音,“我曉得你是個有仁心的女子,鑽研女科也是看不得女子的苦楚,既如此,此事我就幫你說一說。”

“聽說貴妃的內侄女兒才十五歲?”

“我自然知道。”

魯國公面無表情,“我還知道,此事若被揭出,官家就難容我了。”

文端公主再怎麼說,也是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兄妹二人差的歲數大,文端公主出閣之前,官家對這個幼妹是極為疼愛的。

駙馬徐清雨病死,後來又是玉節將軍徐鶴雪以叛國之罪被凌遲而死,文端公主接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鬱結離世。

文端公主與駙馬又無子女,公主府連後繼的人也沒有,官家便做主將公主府的財產全都充入國庫,用以國事。

其實公主府的財產大部分是來自於青崖州徐氏,當年駙馬徐清雨與母親周氏攜帶年幼的徐鶴雪入京時,將徐清雨徐鶴雪兩兄弟的父親徐憲所有的家財也都一併帶來。

那是一個百年世族嫡系一脈的積澱。

“國庫裡只有四成,剩下的六成在您父親南康王和吳岱手裡,”潘有芳接過話去,“我曾以為,此事只有那陸恆最清楚,他死了,就沒人查得清這筆爛賬,可如今看來,卻不盡然。”

“你是說他那個兒子?”

魯國公一時卻想不起那個人,“他是改了姓的?改成什麼了?”

“如今姓董,名董耀,跟著他那個在臨陽做縣令的舅舅董成達姓,之前替張公去代州查糧草案的人裡就有他,我猜孟雲獻之所以重提這樁事,就是從他們那兒得的訊息。”

潘有芳說道。

“立譽,你得收拾啊。”

魯國公臉上帶笑。

潘有芳手指一屈,他面上沒什麼多餘的神情,只點了點頭,“我想想。”

一朝行差踏錯,他終身都要為南康王父子與吳岱收拾爛攤子。

“但眼下,嘉王這樁事也不能含糊,”魯國公收斂笑意,將茶碗擱到一旁,他一雙眼睛盯著潘有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潘有芳起身整理衣袍,“國公爺放心。”

官家令嘉王回彤州,但派去護送的禁軍卻並不多,這不就是要讓嘉王自生自滅麼?哪怕死在路上呢?

這注定不是一個平靜的夜。

雪越下越大,路上結冰,嘉王的車駕午後出城,車軲轆在泥濘裡陷了又陷,走得很緩慢。

天黑透,一行車馬便停在簡陋的驛站。

一名親衛在房中勸嘉王用些熱湯,見他一直乾坐著,話也不說,親衛著急得很,“殿下,您多少用一些熱湯暖暖身子啊!”

嘉王只搖頭。

親衛不知如何再勸,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起,隨後便是一道焦急的聲音:“殿下,袁大人,情況有些不對!”

姓袁的親衛心神一凜,他立即道,“殿下,您留在房中千萬不要出去!”

門開了又合上。

外面風雪更盛,而嘉王端坐房中,一動不動。

驛站很快被一些來路不明的人包圍,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才騎馬衝來,便先放出燃著火苗的箭矢。

驛站內很快火光沖天。

兩方人馬廝殺開來,守在嘉王門外的親衛見火勢蔓延過來,便立即進去將嘉王帶出。

也是此時,這些蒙面的殺手一見嘉王出現,攻勢更為猛烈。

被亂箭射穿身軀的禁軍倒在嘉王的腳邊,他低頭對上那雙閉不上的眼,四周的火光烤得他面頰生疼。

“帶殿下先走!”

袁親衛領著人與同行的禁軍一塊兒抵住敵方的攻勢,衝護著嘉王的親衛們大喊。

然而撕開的口子很快合攏,身後是火海,身前是越逼越緊的殺手。

他們不要命地朝嘉王的方向撲去。

眼看護衛嘉王的人要抵擋不住,卻不知拼殺聲之外又是何時有一片繁雜的馬蹄聲。

袁親衛與眾人一看,又是蒙著面的一行人。

見他們持刀衝來,袁親衛心中發寒。

誰知下一刻,他卻見那些人竟劈砍起與禁軍相抗的殺手。

他們是來救嘉王殿下的!

袁親衛精神一振,喊道:“來啊,殺了他們!”

方才還處於優勢地位的數百殺手立即被兩方合圍,袁親衛趁此機會跑到嘉王身邊,與其他親衛一起護衛著嘉王衝出去。

袁親衛迅速將嘉王扶上馬,隨即一行人立即朝著夜幕深處跑去。

只是路上的溼濘處結了冰,嘉王的馬蹄子一滑,整匹馬連帶著人一齊摔出去。

“殿下!”

袁親衛立即下馬,跑去將摔到路邊結冰的河面上的嘉王攙扶起來。

也是此時,又有數十人不知從何處圍了上來。

袁親衛大驚,他們竟還留有後手!

沒有辦法,親衛們在前面擋著,袁親衛帶著嘉王艱難地在冰面上行走,他們往對岸跑,不多時,後面便有人追來。

袁親衛擋在嘉王身前,抽出刀來,迎上去便與人纏鬥起來。

來的人比親衛的人數多,總有人能騰出手來,一步步靠近嘉王,袁親衛應付著身前的人,一個回頭,便見兩名黑衣人提刀朝嘉王砍去。

嘉王毫無所覺,他仍然在往前跑。

只是鞋履溼滑,他一腳踩到冰面薄弱處,一隻腳陷下去,瞬間寒涼的水裹附而來,冷得他筋骨俱顫。

寒風擦著刀刃的聲音襲來,他回過頭,只見冷光閃爍。

“殿下!”

袁親衛擋開面前的殺手,奮力朝嘉王跑去。

嘉王下意識地側過臉。

岸邊忽有馬兒長嘶一聲,一道身形提著一盞燈,踩踏冰面上眾人的肩背,幾乎如風一般飛快掠來,他手中的劍脫手,刺破寒霧凜風,正中嘉王身前一人的後背。

另一人的刀鋒因此而一滯,他看著身邊的人倒下去,他立時回神要再朝嘉王砍去,卻已來不及。

袁親衛藉著光滑冰面,雙足往前一滑,身子後仰,一刀刺中他的腿骨,趁他吃痛屈膝的剎那,又給了他一刀,徹底結果了此人的性命。

袁親衛將嘉王凍得沒有知覺的腳從冰層底下帶出,合上寒霧茫茫,嘉王與袁親衛回頭,看見那道白衣身影穿梭於那些來勢洶洶的殺手之間。

不到一盞茶,那些人要麼死在他手上,要麼死在嘉王的親衛手裡。

鵝毛大雪裡,

嘉王看著他的背影。

他收了劍,竟就朝岸上去了。

藉著冷白的月華,嘉王勉強看見那岸邊有一匹白馬,馬背上似乎還有一人。

嘉王的一隻腳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他一瘸一拐,由袁親衛攙扶著往岸邊走近,荻花叢接連成片,被風吹得亂極了。

“……你是誰?”

越是走近,嘉王心中就越是籠罩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徐鶴雪聞聲,他回過頭,其實帷帽遮掩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嘉王的臉。

大雪撲簌紛紛。

他的舊友永庚,已經年過三十了。

不再是他勉強記住的少年模樣,也不再有從前那些光景。

“你為什麼不說話?”

嘉王吞嚥了寒氣,嗓子癢得咳嗽難止。

“殿下。”

徐鶴雪故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沙啞一些,他想將這個人看得更清楚些,卻又不能掀開帷帽,“萍水相逢而已,何必問。”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誰的人?為何救我?”嘉王險些又在冰面滑倒,幸而袁親衛及時扶穩了他。

他一步一步地蹣跚朝前,緊盯著岸上的人。

“你回彤州的一路不會太平,但有人會護你。”

重逢之際,相對不識。

徐鶴雪心中有些難捱,喉結輕滾,“萬望殿下,珍重自身。”

嘉王見他轉身上馬,他總覺得此人過分喑啞的聲音刺得他胸口發酸,而那馬背上的女子忽然喚他,“嘉王殿下,王妃在南郊別苑,您不必擔心,如今有醫工專為她診病,也會將她照顧得很好。”

嘉王不認得她。

那也是個遮了面的女子。

遠處有一片火光近了,他們在大聲呼喊著“嘉王殿下”,這一剎,白馬揚蹄,朝夜幕疾奔。

“停下!”

嘉王踉蹌地往岸上去,他大喊:“你們等一等!”

馬蹄聲漸漸聽不到了,那盞燈的光也不見,嘉王朝前跑了幾步,被袁親衛扶住,“殿下,您怎麼了?”

“將他們追回來……”

嘉王顫唞著嘴唇,喃喃,“追回來……”

袁親衛立即命人去追,隨後他又問,“殿下,您認得他們麼?”

不認得。

可是嘉王揪緊了自己的衣襟,他慢慢地蹲下去,好像有一隻手在狠狠地攥握他的心臟。

周挺帶著人趕來,見嘉王蹲在山道中間,他便走上前去,“殿下怎麼了?”

袁親衛見他遮著臉,便問了聲:“您是……”

“我是孟相公派來保護殿下的人。”

周挺說道。

袁親衛一聽“孟相公”三字,便著實鬆了一口氣,他俯身去將嘉王扶起來,此時周挺見嘉王轉過身,才發覺他眼瞼浸淚。

他愣了一下,“殿下這是……”

“方才有一男一女在此,得虧那位年輕公子,否則殿下就危險了。”袁親衛到這會兒還有些後怕。

“他們人呢?”

周挺環視一圈。

“已經走了,我才命人去追。”袁親衛說道。

周挺皺了皺眉,一男一女,這個節骨眼,還有哪一路人來救嘉王?

夜越深,雪越盛。

徐鶴雪騎馬疾馳,甩開了追在後面的那些人,他一言不發,耳畔越發急促的風聲他似乎也聽不到。

倪素抬頭望向他。

他的一隻手卻落來,按壓了一下她將要滑下去的兜帽。

“真的……不與他相認麼?”

倪素以掌心裹住他握著韁繩的手。

“周挺在,永庚的親衛都在,我若讓更多人知道我回來,便是置幽都法度於不顧。”

生與死之間,所隔恨水,是界限,亦是敬畏。

人敬畏生死,才知生的可貴,死的意義,如此,人才會學著珍視自己或他人的性命。

“何況他若知道我在此,只怕會冒險抗旨,”他的聲線依舊沉靜,卻不自禁地低首,雪花拂鬢,他的下頜抵在倪素肩頭,“他的處境本就危險,若再抗旨,便是給魯國公與潘有芳遞刀。”

暫避彤州,總比繼續待在雲京好。

琉璃燈在顛簸中滅了火光,徐鶴雪眼前歸於一片漆黑,他聽見馬蹄聲聲,寒風獵獵。

他想起荻花岸邊,

冰面之上,那道朦朧的,蹣跚的身影。

自徐鶴雪十四歲離京,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雖只書信常來往,仍為彼此之知己。

“他此生,”

徐鶴雪仰面,鬢邊幾縷淺發微揚,雪粒子落在他的眼眉,卻始終無法消融,“我對他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好好地活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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