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玉燭新(五)

“徐將軍您……嘗不出味道麼?”

青穹呆住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鶴雪沒有應答,他平靜地從倪素掌中收回手,又為她擦拭乾淨眼淚, “天冷,不要哭了, 臉頰會疼。”

緊接著他緩緩站起身,面前的倪素在仰著臉望他,一旁的青穹也緊緊地盯著他, 他就近坐在倪素身邊,說, “記得我昨夜與你說過的話麼?牧神山一戰, 非只一因, 非只一人。”

“耶律真當初並沒有殺苗天寧, 反而是他自己身受重傷,倉皇撤退,他欲與蒙脫匯合, 而其時蒙脫已死,三萬靖安軍與五萬胡兵盡數覆沒,他看見有人將我從屍山裡帶走。”

“那個人叫竇英章, 他是居涵關監軍潘有芳的親兵指揮使。”

徐鶴雪雙手撐在膝上, “潘有芳就是如今的三司使,我之所以不曾懷疑他, 是因為他是老師信任的人,朝堂之上黨爭愈演愈烈, 老師與孟相公為使我免受其害, 便使此人赴任監軍,而我在居涵關的軍務, 潘有芳作為監軍卻從未插手,也是他,一直在為我頂住朝中的壓力,使我用兵不受掣肘。”

“這就是我信任他的原因。”

“……他背叛了您?為什麼?”

青穹走近。

青穹呆呆地站在廊廡裡,看著徐鶴雪抱著倪素往對面的屋子裡去,簷廊外飛雪漫天,他看著徐鶴雪的背影。

正如百草之中有一味生半夏,生半夏中毒,則使人咽喉灼痛難忍,而味覺全失,口不能言。

“什麼……”

潘有芳為何改換立場,只有他自己知道。

青穹嗓音發澀。

倪素一手撐在桌案上,她下頜繃緊,寒風吹得她溼潤的面頰刺疼,身為醫者,她雖不知那究竟是一碗什麼藥,卻也明白,這世上的藥石,半是藥性,半是毒性,用對了,是救人的良方,若用不對,便是害人的劇毒。

還能是什麼藥。

倪素的臉一直埋在他懷裡,徐鶴雪才邁進門內,忽聽她說:“我真想殺了他們……”

他一頓,垂下眼簾。

她在發抖。

徐鶴雪將她放回床上,俯身為她脫下鞋襪。

“太鹹的餛飩你不要再吃,去外面的食攤買一些吧。”

倪素咬緊齒關。

青穹方才想問什麼藥,卻見倪素一下站起身,他要脫口的話忽然嚥下去,滿腹驚疑令他一時再說不出話。

“我那時雙目不能視物,清醒之時,被人灌了一碗藥。”

“……有。”

一個鬼魅,嘗不出人間的味道,那麼,他在這裡,與在幽都,又有多少區別呢?反正,都是一樣的了無生趣。

徐鶴雪忽然站起身,伸手將她橫抱起來。

徐鶴雪生前所受,以至於死後魂魄有損,修補未及,雖白日無礙卻夜不能視,雖能言語卻味覺全無。

“青穹,有錢嗎?”徐鶴雪看向青穹。

“從譚廣聞的說辭來看,他應該是為吳岱遮掩,或許也是在為他自己遮掩,若他那時已與吳岱有私,那麼援軍不至,便只可能是他攔截了我的軍令。”譚廣聞受韓清訊問之時,徐鶴雪已不能聚形,這些事,一半是青穹與他說的,一半,是他自己的推測。

倪素坐在床沿看著他,“這算什麼?有罪之人青雲直上,無罪之人卻屍骨無存?”

“只要有人在,天下玉宇便不可能絕對澄明,”徐鶴雪將她的腳放到自己的膝上,捲起她的褲腿,指腹沾了藥膏,動作很輕地往她膝蓋上揉,“有人濁,亦有人清。”

“有不公,亦有公。”

徐鶴雪放下藥膏,將她的褲腿拉下來,然後扶著她的肩讓她躺下去,拉過棉被來將她裹住,“我已知曉真相,這比什麼都重要。”

倪素裹在被子裡看著他。

她覺得自己雖然才是活著的那個人,可是眼前這道孤魂卻將這個人世比她看得還要透徹,正是因為這份透徹,正是因為他心中光明,所以他才從不給自己生怨的餘地,牧神山的真相,靖安軍的冤屈,即便他死了,他也要自己親自來討。

“你也上來。”

倪素往床榻裡面挪了挪。

徐鶴雪沒說話,脫了鞋襪才在她身邊躺下來,她就一下到了他懷裡,徐鶴雪順勢將她抱著,用被子將她裹好。

“你裹得我手伸不出來。”

倪素說。

“屋裡沒燒炭盆,怕你生病。”

徐鶴雪側著身,一手攬著她。

倪素不肯聽話,在被子裡掙扎著將手伸出,環住他的脖頸,往他懷裡靠,“我以為你嘗得到味道,所以才總給你糖糕吃,我以為,這樣會讓你開心一些。”

“我很開心。”

徐鶴雪拗不過她,但其實他也很想這樣與她親近,他的手指觸控她的鬢髮,“在你身邊,我一直很開心。”

“可是我只要想到我給你糖吃,問你甜不甜,好不好吃,你總是……”倪素的額頭抵在他的胸膛,她一哽,有點說不下去。

他總是說好吃,總是說甜。

可是他或許連那種滋味是什麼都不記得。

倪素抬起頭,一雙手捧住他的臉,“徐子凌,就算沒有味覺,我們也來試試看,能不能讓你知道什麼是味道。”

“要怎麼做?”

徐鶴雪十分配合。

“不用做什麼,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她說。

“好。”

徐鶴雪才應一聲,卻不防她忽然湊近,親了一下他的嘴角。

他愣住。

倪素的手指摸了摸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又濃又長的眼睫眨動一下,她問,“我親你,你心裡是什麼感覺?”

“開不開心?”

“嗯。”

他回過神,低低地應。

“那你就當它是甜。”

倪素笑著說。

“我只是盯著小周大人母親的用物多看了一會兒,你就自己跑到樹上待著,還問我是不是不成親了,我說要,你就撇過臉,不理我。”

徐鶴雪聽她忽然提及此事,他有些不太自在,顏色淡薄的唇輕抿一下,“倪阿喜……”

“醋的滋味,就是酸,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時候就像喝了很多醋?”

倪素鬆開他的臉,“其實我看見小周大人穿著官服,我就在想,如果是徐子凌,他穿官服又會是什麼樣子。”

“一定很好看,對不對?”

徐鶴雪沒有說話,甚至他這張面龐依舊是冷淡的,卻不自禁地收緊雙臂,將她抱得更緊。

“苦這種滋味,我一點也不想你嘗,但你總是對自己不好。”

倪素靠在他懷裡,“剩下的滋味我還沒想好怎麼跟你說,你要聽我的話,在我身邊,等我想到,我就會跟你說了。”

“好。”

徐鶴雪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兩個人就這樣抱在一塊兒,誰也不說話,安靜了好一會兒,徐鶴雪忽然想到了什麼,“阿喜。”

“嗯?”

倪素抬頭。

“可以給我一些錢嗎?”

他說。

“你要買什麼?”

“我們回來的路上,有一支髮簪很好看,但我怕你冷,膝蓋疼,也沒有去問價錢。”徐鶴雪看著她幾乎沒有飾物的髮髻。

“用我的那些物件去換,不要用你的錢。”

他說。

倪素揚起嘴角,“你路上怎麼不說啊?我都不知道那支簪子是什麼樣的。”

“你睡一會兒,我們就去看,若你覺得不喜歡,我們再挑別的。”徐鶴雪的眼睛有了細微的弧度。

“你挑的,一定好看。”

倪素半邊臉頰抵在軟枕上,“我也給你挑一支簪子吧,你要一直戴著,去哪兒都不許丟。”

徐鶴雪“嗯”了一聲,“一定不弄丟。”

倪素看著他片刻,又抱住他的腰,“我們這樣,真的挺好的,冬天你若怕冷著我,我們就少抱一會兒,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多抱一會兒,我管著你的用物,你的錢,你就沒有私房錢了。”

明知她說的話,可望而不可即,徐鶴雪還是順從地說,“我不要私房錢,我情願你管著我。”

倪素笑了一聲,壓著情緒,她故意問他,“你什麼都歸我管,那我是誰啊?”

門外天色青灰,而落雪紛紛。

徐鶴雪垂著眼簾,在這樣泛冷的光線裡看著懷中這個女子,他面容清冷,而聲音裡卻透出他的鄭重:

“吾妻阿喜。”

(本章完)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夜豔

騎著恐龍看日落

白嫖能返現,就問你怕不怕

浪子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