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行香子(五)

車馬轆轆, 碾過泥濘。

寒風時時掠窗而來,倪素將淺發繞到耳後,淺淡的霧氣繚繞在她身側, 逐漸凝成一個人的身形。

倪素看著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 她伸手去握,大約是因為她的掌心溫熱,徐鶴雪回過神, 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邊挪了挪,在馬車前行的雜聲掩飾下, 她湊近他, 聲音放得很輕:“官家好像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進宮後不久, 道路兩旁的禁軍撤去, 倪素佯裝忘了重要的東西在太醫局,與趕車的宦官說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醫局時,正好遇見幾名醫正匆匆地出去, 她狀似不經意地詢問了一番正堂裡的局生,才知道那幾名醫正是去重明殿給嘉王殿下治傷的。

“你……”

倪素正欲再說些什麼,她忽然一頓, 垂下眼簾。

殷紅的血珠, 懸在他的腕底。

在太醫局中她忙於打探嘉王的訊息,也沒有顧得上看自己的袖子邊有沒有淡霧一直相隨, “你去哪兒了?”

倪素與周挺說過“兩頭使力”的話,貴妃與魯國公翻臉,非只因為她與徐鶴雪藉著銀針與王醫正這兩件事來離間他們,還因為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國公府往爻縣運藥材一事。

這相當於給官家提了一個醒,若貴妃生女,江山社稷難道要交予太祖一脈?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脈,他才是與官家更近的血親。

殷紅的血跡沾在繡帕上,細微的瑩塵閃動。

“女子行醫,很不易吧?”

瀰漫的雪意幾乎刺得宦官臉頰生疼,他長嘆一聲,“是啊,今年這冬實在不好過,老天爺狠心吶……”

“倪素……”

周挺背後是當朝宰執孟雲獻,孟雲獻將此事透露給蔣先明,而依照蔣先明的性子,他未必會將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官家,畢竟魯國公是宗親,他也許會先查清楚國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藥材,若不是,那麼那些東西又是否送到了爻縣。

李昔真從被中伸出手,泛白的唇彎了彎,“我如今只是庶人,這樣,已經很好了。”

倪素說道。

貴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無論怎麼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終查出來的,也都是周挺想讓她知道的。

“政事堂。”

“你覺得他說了什麼?”

倪素遞了牌子,才被人領入別苑內,李昔真住在西南角,屋舍從內到外都是一樣的冷,裡面顯然沒有燒炭盆。

“雖不易,但也不是完全無路可走。”

李昔真躺在榻上,時不時地咳嗽。

貴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頭風,因為她是婦人,絕不能議論政事,何況這還是捕風捉影,沒有證據的事。

官家並非是因為一個養子的孝心而饒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縣的太祖血脈,他更願意讓嘉王繼續待在雲京。

她咳得嗓音都沙啞了。

李昔真揉捻著這個名字,“我知道你,你便是那位從雍州回來的小娘子。”

倪素抬起頭,“我覺得,他從沒有忘記你。”

“我說今天真是冷。”

徐鶴雪簡短兩字,倪素立時反應過來,“這就說得通了。”

蔣先明只需要不經意地在官家面前提一下那個很有可能被官家忘記的,太祖一脈的子孫,一個姓趙的縣丞。

南郊別苑是太祖在位時所建,太宗時,用作收容太祖嬪妃的地方,歷經好幾位皇帝,到如今別苑裡什麼貴人也不剩下,統共也沒修葺過幾回,昔日雅緻風流的園林,如今已是荒草叢生,而冬日雪重,蕭條更甚。

外面趕車的宦官似乎聽到了幾聲模糊的低語,他偏過頭,竹編簾不易被風吹起,他不確定地問了聲:“小娘子,你在說什麼?”

徐鶴雪在皇城內雖不能聚形,卻能聽能看, “我聽見有人提起蔣先明, 說他昨夜也見過官家,雖不知他到底對官家說了什麼, 但他一走,官家就準了黃宗玉的奏疏,增派禁軍保護永庚。”

李昔真笑了笑,“看得出,你是一個不一般的小娘子。”

“爻縣。”

李昔真轉過頭,看向素紗簾外,“是個小娘子?”

蔣先明也不是什麼新黨舊黨,誰都知道,他就是一個孤臣,是官家親手送到那個位子的孤臣。

倪素應了一聲,掀開簾子走進去,她抬頭,看見榻上的婦人身上竟只有一張單薄的棉被,“他們怎麼……”

李昔真打量著她。

倪素望向竹編簾外,年輕宦官的身影。

“王妃……”倪素才出聲,發覺那宮娥在門外盯住她,才改了口,“李庶人,我名倪素,因官家准許我在太醫局行走,所以我才有機會來為您診病。”

“李庶人,宮裡為你診病的人來了。”別苑裡的宮人說話冷冰冰的,臉上也不見半點恭敬,說罷也不等簾內的人應答,便自顧自地出去了。

那便是御史中丞蔣先明。

“昨夜,我聽見他讓我們停下,”倪素用繡帕擦拭他的手,“即便你們好多年沒有見過,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覺得,他是因為覺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會那樣。”

但有一個人,卻名正言順地擁有“風聞奏事,不具證據”的權力。

“是。”

倪素抿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她走上前去,用脈枕墊在李昔真的腕下,為她診脈。

為了大齊的江山社稷,他一定會與黃宗玉做一樣的選擇——保住嘉王。

“您腎氣虛弱,氣血不足,如今又受了風寒,”倪素鬆開她的手腕,將脈枕收起來,在藥箱中找筆墨,“但您放心,我答應過嘉王殿下要照顧好您。”

外面有宮人在,因而倪素的聲音壓得很低。

李昔真乍聽她提及嘉王,她先是一怔,隨即愕然地望著面前這個年輕女子,“你……”

“嘉王殿下回來了。”

倪素抬起頭。

“他抗旨?”

李昔真立時猛咳起來,她掙扎著要坐起身,倪素立即放下手中的東西,坐到床沿去將她扶起來,又對門外喊道:“快去燒些熱水來!”

門外沒什麼動靜,倪素無法,只得掀了簾子出去,宮娥在廊廡裡,動也不動,倪素心知這世道的人情冷暖,她從袖中取了一些錢,塞入宮娥手中,“請你去燒一些熱水給李庶人用。”

宮娥見了錢,神情才有了幾分笑意,她沒說什麼話,轉身便朝廊廡盡頭去了。

倪素回到屋中,用棉被裹住李昔真,“嘉王殿下銑足入城,從御街到皇城,三拜九叩,甫一入宮,便得官家召見,官家不但沒有怪罪他,還傳了太醫局的醫正為他治傷。”

倪素還將自己親耳聽到的那句“陛下仁德,鬼服神欽,萬方有罪,在臣一人,懇請上蒼,移災於臣”複述給她聽。

李昔真緩了緩神,胸口起伏著,眼眶幾乎是立時溼潤。

倪素愣了,才想用自己的手帕給她擦淚,拿出來看見帕子上的血,她一下又將其收回懷中。

李昔真忽然垂下頭,長髮落了幾縷到她肩前來,她雙手掩面,倪素正要安撫,卻見她倏爾抬起頭,雖眼瞼發紅,卻是笑著的。

笑得快慰。

“謝謝你,倪小娘子。”

李昔真望著她說,“這個訊息,比什麼都重要。”

倪素離開別苑之前,又塞給了看顧李昔真的宮娥一些錢,請她為其再準備一床厚實的棉被,在屋中添些炭火。

“王妃真是一位嫻靜文雅的女子。”

倪素牽著徐鶴雪的手在永安湖畔走,“我忽然想起,你曾與我說過你的舊友曾親手做紙鳶討青梅的歡心,那位青梅,就是她啊。”

還有那件玄黑大氅上所繡的“子凌”二字,也是出自嘉王妃的手。

“他們兒時相識,少時相知,永庚與她情投意合。”

李昔真一副病體,形容不整,因而徐鶴雪並未跟隨倪素進去。

其實徐鶴雪少時也沒見過李昔真幾面,但他知道,嘉王入宮之後,與李昔真一直有書信往來,那些書信,幾乎是嘉王在宮中唯一的支柱。

“永庚在宮中一向寡言,只有在收到她的書信時,與我說的話才會多一些,”徐鶴雪想起了一些事,他流露一分感懷,“雖然,我並不想聽他們兩個之間的那些瑣事。”

可趙永庚,總是要念給他聽。

“我的老師,亦是他的老師,”

徐鶴雪倏爾停步,“阿喜,我覺得,他是將老師的遺言記在心裡了,可我又怕他這樣。”

他知道,孟雲獻在推著趙永庚走一條艱難的路。

大齊的皇子不能入朝議政,即便為親王,也無實權在握,趙永庚從封王的那一年開始,雖未在朝,卻從來都被人裹挾在政治的旋渦裡。

作為摯友,徐鶴雪欽佩永庚抗旨返京的這份果敢,但同樣,他也深知永庚會因為此舉而捲入難解的死局。

可如今風雨飄搖,誰又能全身而退?

倪素抬頭望他,兜帽滑落到肩背,她忽然說,“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

她面前的這個人衣襟浸著斑駁血痕,冰涼晶瑩的雪粒子落在他烏濃的髮髻,拂過他清冷的眉眼,不消不融。

那樣一張臉,骨相秀整,卻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

“你敬重老師,在乎摯友,即便是死了,你也為這個大齊守過雍州國土,救過將士百姓,你肯為人,”她握著他的手抬起來,衣袖後褪,冷白的腕骨上是血淋淋的一道剮傷,“為什麼人,就不可以為你呢?”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也想為你啊。”

徐鶴雪一言不發。

他只是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她是帶著笑意說這些話的,他禁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眼皮。

她眼睛眨動一下。

風聲凜冽,寒霧濃濃。

徐鶴雪將她的兜帽重新攏到她頭上,說,“阿喜,我揹你回家吧。”“我腿腳又沒受傷,你揹我做什麼?”

倪素笑了一聲。

徐鶴雪轉身,在她面前蹲下去,衣襬拂過地面沒掃乾淨的積雪,他垂著眼睛,輕聲道:“你鞋襪溼了,我知道。”

——

重明殿。

嘉王靠坐在軟榻上,桌案上的飯食沒動,他雙足與膝蓋都裹著細布,一張面容蒼白而清癯,並未束髮,幾縷淺發輕拂面頰。

他不用飯,也不說話。

殿中的宦官宮娥都安靜地侍立在一旁。

貴妃被近侍宮娥扶著入殿,便是瞧見這樣的一幕,殿中沒見什麼暖意,她皺了一下眉,“你們這些奴婢,怎麼也不知道給殿下添炭?若是令殿下病情加重,你們如何能抵?”

宮娥宦官們齊齊低下頭去。

“去。”

貴妃朝身邊的宮娥抬了抬下頜。

宮娥立即領會,帶著所有的宮人出去,殿中一時只剩下貴妃與嘉王二人。

“娘娘。”

嘉王有了些反應,“天寒地凍,您不該來。”

“我該來,”貴妃彎唇,抿了一口面前的熱茶,“聽說殿下你已經考慮清楚,願意娶我的內侄女?”

“是。”

嘉王垂著眼,“如今這樣的局勢,我早該分清。”

此話聽著很是順耳,貴妃輕輕頷首,“殿下早這樣想,也就不會觸怒官家了,這原是一樁好事,我那個內侄女是很出挑的美人兒,待她入京,你見了,就會知道她的好了。”

嘉王嘴唇乾裂泛白,稍微一動,便浸出血,“娘娘心裡如何想,我已經很明白。”

他倏爾抬起臉,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盯住貴妃,“但那些,讓娘娘與我,都不快的人呢?”

那些人是哪些人,貴妃心知肚明。

她有些訝異地瞧這嘉王,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個人有些不太一樣了。

但她輕笑了一聲,“他們實在過分,殿下以為,我們該如何?”

嘉王掀開錦被,不顧腳上的傷,一步,一步地走到貴妃的面前,地面留了血印子,他彷彿毫無所覺,俯身作揖:

“趙益,願與娘娘同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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