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玉燭新(一)

那是一支蓮藕金簪。

蓮花如簇, 蓮蓬荷葉栩栩如生。

倪素幾乎是在看見它的那一刻便立時想起,她的母親似乎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

記憶裡,她兒時常見母親戴它, 但隨著她與兄長長大,隨著父親意外離世, 母親的衣著越發素淨,金銀首飾也少了很多精緻的式樣。

雪落金簪,猶如鹽粒般晶瑩。

倪素回過神, 抬起眼睛對上面前這位衣冠端正的周副使的目光,“即便官家的旨意還沒下, 小周大人你這麼做, 無異於與黃家作對。”

“此事你不必擔心,”

周挺看著她, 他歷來習慣於沉默,但今日他卻想對她多說一些,“倪姑娘, 我母親此前來過你的醫館,你們已經見過面,今日這些聘禮, 也是我請母親匆忙備下的, 她說,若非事出緊急, 她亦不願唐突姑娘,來日我母子, 再周全禮數。”

倪素隱約還算記得那位夫人。

“謝謝你,小周大人。”

“但是倪姑娘,我並非輕視你的醫術,我只是不想你捲入那些爭端,亦不想你過得太辛苦,我不是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你,我的本意,是保護你。”

“只你當二郎是個寶,他這個歲數了,還見天兒地給我添堵,”黃宗玉半眯著眼睛,抿了一口茶,“那倪小娘子一個弱女子,敢在雍州那樣的地方治病救人,要不是他們這些醫工在,雍州城的軍民早就讓耶律真用瘟牛給染上病,病死了!再者,能被那沈同川如此盛讚的小娘子,你還用‘小門小戶’,‘配不配’這樣的話來輕賤人,實在不該。”

黃宗玉挑起眼皮瞧她一眼,“你聽我一句勸,她入了咱們家,對咱們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一來,是全了官家與娘娘的恩典,二來,則是我之前在雍州的事上沒有表態,二郎娶了她,御史臺彈劾我的摺子也能少一些。”

但片刻, 她後退一步,在周挺一瞬黯然的目光注視下, 她雙手壓在腰側,稍稍屈膝,“對不住,小周大人。”

拒絕他的幫助,僅僅依靠她自己一個人,她可以擺脫這一樁宮中娘娘意欲強加給她的婚事麼?

“我可以。”

她認真地說。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黃宗玉下了朝便坐著自家的轎子回到府裡,人到了他這個歲數,身子常是乏的,哪怕坐在房中,由家僕添了幾回炭,那朔氣也直往他骨頭縫子裡鑽。

周挺等人走了,青穹才從馬棚那兒挪過來,“倪姑娘,你不與周副使假成親,又要如何拒絕黃家的婚事?”

倪素想了想,問他道,“小周大人可還記得,之前我在吳府門口發現了兩枚銀針,並將它們交給了你?”

“不是。”

寒霧濃濃,雪落滿肩,周挺站直身體,“是。”

青穹嚇得不輕。

被搬進後廊裡來的箱籠撤了紅綢,又都被人搬了出去,那媒人也沒有再露面,周挺轉身要往正堂外面去,卻又倏爾止步,他回過頭,看向那個裹著厚實的絨毛披風,身形卻依舊纖瘦的女子,忍不住關切一聲,“你自己,可以嗎?”

倪素一邊往房中去,一邊道,“黃相公送的牌匾如此有用,我若不上門拜訪,豈不失禮?”

他本該止於此,卻禁不住脫口而出,“為什麼?”

洪流湯湯,而逆流直上之人,一定會很辛苦。

“是妾身失言。”

“記得。”

“難道,你要絞了頭髮做姑子不成?!”

“我不成親,與誰都不成。”

但她本可以不必那麼辛苦。

倪素搖頭,“黃相公是西府相公,何況宮中還有個貴妃娘娘,我若與小周大人你成親,哪怕是假的,也一定會讓你惹得娘娘與黃相公不快,你來幫我,是做好準備,頂住各方壓力,但我卻不能因我之私,而令你陷於險境。”

黃宗玉的正妻林氏服侍在側,“我聽說,那倪小娘子不過就是個雀縣來的孤女,小門小戶,如何與咱們二郎相配呢?”

周挺握著金簪的指節緊了又松。

他是願意為她遮蔽風雨的人,卻並非是與她同擔風雨的人。

周挺“嗯”了一聲,再多的話被他按壓下嚥喉,最終,他只道:“若有難處,你一定來夤夜司尋我。”

青穹摸不著頭腦。

周挺沉默片刻,將金簪收回,風灌了滿袖,他平聲道,“官家的旨意應該很快就要下來,你我只有先一步假成親,一年後再和離,如此才能逃過這一劫。”

“主君,官家果真是這麼個意思?”

倪素雙手攏在袖中,卻依舊僵冷得很,雪粒沾了她滿鬢,她看著面前的這個年輕男人,笑了笑,“那麼,你的回答,也就是我的答案了。”

“不必了。”

屋中明燭,而供果在香案上成堆,倪素看著那隻空空的藥簍,片刻,她將獸珠隨身帶著,便去找人參。

倪素說。

“若我此時再問你,可否讓我為吳岱治癲病,你的答案還是一樣嗎?”

林氏低眉垂首。

周挺眼底流露一分詫異,“那你要如何?果真要嫁給黃立?倪姑娘,他……”

老夫妻兩個正說著話,卻聽內知來報:“主君,有位倪小娘子想見主君,便是那位主君為其親自題字送匾的倪小娘子。”

“上哪兒去?”

“做什麼姑子,”倪素笑著搖頭,“青穹,你去將咱們的柑橘收拾一些,我記得還有一顆人參我去找。”

“主君有理,是妾身不曾考慮主君的難處,”林氏眉目柔順,抬手示意為黃宗玉捶腿的女婢退下,她親自上前,為他捶了捶腿,“細想想,二郎的那五個妾室若無正妻壓著,也不是個事兒,她們個個都不省心,那倪小娘子進了門,我也鬆快些。”

“說曹操,”

黃宗玉支起身,笑了聲,“曹操還真就來了?快請她進來!”

倪素是一人來的,如今天寒地凍,她沒有帶青穹一塊兒出門,只自己提了一籃子橙黃的柑橘,一盒人參,跟隨著黃府的內知,穿過寬敞雅緻的庭院,路上時有僕人在婆娑幽綠的松枝盡頭掃雪。

黃宗玉在正堂內烤火,一見內知將那裹著兔毛披風的女子帶著走上階來,便立即道,“快,快讓倪小娘子進來烤火,別凍著了。”

倪素進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見過黃相公。”

林氏坐在一側,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女子,她禮數週全,也不露怯,一身風致,模樣也出人意料地好。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烏黑的鬢髮間也只簪著珍珠。

“見過夫人。”

倪素看見她,雖未經人提醒,但見女婢簇擁隨侍婦人左右,心中便已瞭然。

“倪小娘子快坐,來人,看茶。”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隨即吩咐身邊的女婢。

倪素將柑橘與人參交給了內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來,是為答謝黃相公贈匾題字。”

“小娘子何必言謝,”

黃宗玉雙手撐在膝上,面上帶點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稱讚,我便知你不是個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為軍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裡,我亦看在眼裡。”

“黃相公不知,原先我的醫館十分冷清,”倪素接來女婢的茶碗,雙手捧著,“是您贈的匾,讓我的醫館才有如今這般光景。”

“這又豈是我的功勞?而是如今雲京的百姓們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義舉。”黃宗玉鬍鬚花白,說話間微微顫動。

那林氏在旁,始終盯著倪素那一身穿著,“倪小娘子,你可是還在守孝中?”

她穿得過於素淨了。

“我母親去世,我為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倪素說道。

林氏臉色稍霽,在大齊,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實則滿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這也並非只是為我母親。”

倪素垂下眼簾,盯著自己雪白的衣袖。

黃宗玉喝茶的動作一頓,抬起眼來,“此話何意?”

“黃相公可聽過倪公子的事?”

倪素始終捧著茶碗,卻並不喝。

乍一聽“倪公子”三字,黃宗玉點頭,“這是自然,雍州的軍報,還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說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夠守住,多虧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

“他死了。”

倪素接過他的話。

黃宗玉立時從她的言語機鋒裡察覺出一絲不尋常,他立時盯住這個女子。

被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銳利的目光逼視,倪素卻依舊顯得很是鎮定,“我守孝,亦守節。”

“孝為汝母而守,”

黃宗玉面上溫和的笑意已收斂殆盡,“節,為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隨倪公子去的雍州,我與他雖未成婚,卻有定親之實。”

“何人可證?”

“雍州的秦將軍,楊統領,魏統領,乃至每一個見過倪公子,見過我的雍州人,都可為證。”

倪素冷靜地陳述,“他們都知道我與倪公子形影不離,倪公子做秦將軍的幕僚,棲身軍營時,我亦在他身側。”

“他是為國土,為百姓而死,我與他雖只定親,但我以為,我為他守節三年,亦是應該。”

林氏已驚得說不出話。

正堂內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內時有噼啪聲作響,外面風雪更盛,黃宗玉定定地審視著這個年輕女子,半晌,“的確應該。”

“多虧黃相公為我題字,如今我醫館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擾了。”

倪素微微一笑,將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黃宗玉與林氏作揖,“倪素這便告辭。”

黃宗玉看著她轉身朝門外走去,他忽而開口,“等等。”

倪素停步,轉身。

“翰林院正在議為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們都不知曉倪公子的來處,亦不知曉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黃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著她。

“我與倪公子相識在雲京,他從前的事我沒有過問,但他的本名,我的確知道,”庭內的寒風吹來,倪素雪白的裙袂微蕩,她迎著黃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景安,靖安。

倪素才被內知領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黃宗玉的身邊,“主君,她是不是瘋了?為一個沒成婚的人守節三年,我看她不過十六七歲,可三年後她又是什麼年紀,到那時,還好找人家麼?”

倪素出了黃府,雪粒子擦著臉頰雖冷,卻令她神清氣爽,她裹緊披風走回南槐街,遠遠地便看見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揹著一名婦人進了她的醫館,那跟在後頭的,是穿著一身紅衣的張小娘子。

倪素快步回去,才進正堂,便聽見張小娘子的哭聲。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親!”

張小娘子一見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立即讓那男人將張小娘子的母親扶到屏風後面的竹床上,婦人臉色煞白,人卻還是清醒的。

倪素一番折騰下來,確定她只是一時急火攻心,她寫了藥方子,交給張小娘子去抓藥,又用了傷藥來治她母親額頭上的抓傷。

“我這親事不成了。”

張小娘子的那位鄰居幫忙去抓藥,張小娘子則與倪素坐在一處,面露悽哀之色,“我們原先說好的,他家裡許我帶母親一塊兒過去,可沒成想,今兒我正在家中試喜服,他母親跑到我家裡來好一陣兒陰陽怪氣地諷刺我母親,又嫌我家中破落,沒有什麼嫁妝……我母親氣急了,與她抓扯起來,我才知他是騙我的,他根本沒與他父母說明此事!”

張小娘子泣聲,“他就是想先與我將婚成了!到時再說不答應我母親過去的話,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我本是想著,我與母親兩個難以為繼,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讓我母親好過一些,可若要我丟下母親,我還不如不嫁!”

倪素伸手輕撫她的後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覺得日子難過,我這裡正好只有青穹一個人在忙,你若來幫忙,我算你工錢。”

張小娘子捂著臉的手一下挪開,她抬起一雙淚眼來看面前這個女子,“倪小娘子……謝謝。”

“倪姑娘快來吃飯!”

青穹端著一碗熱湯麵從後頭跑來,“這一日你都沒怎麼用過飯。”

倪素應了一聲,才起身,卻覺得腰側的獸珠忽然燙得厲害,緊接著眼前一黑,她一個踉蹌,隱約聽見青穹與張小娘子的喊聲,隨即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青穹與張小娘子慌慌張張地將她扶到後面去,又請了對面藥鋪阿芳的父親來瞧,阿芳父親雖是經營藥鋪的,卻也不是不通醫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與張小娘子都鬆了口氣。

張小娘子也並不敢走,她將母親就安置在前面正堂裡的竹床上,自己兩頭跑,一會兒照顧母親,一會兒又來看看倪素。

那個名喚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張小娘子起初並不敢與他多說話,但見他不知從哪兒搬出來個沾滿溼泥的木箱子,她還是忍不住問了聲,“青穹小兄弟,那是什麼?”

“不知道。”

青穹盯著箱子。

倪素去黃府後,他自己在家時就發現了這個箱子,只是張小娘子帶著母親來,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這件事。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來許多的蠟燭連忙接續起倪素點過的燭火,但他卻不知這樣對徐鶴雪有沒有用。

倪素猛地坐起身。

點蠟燭的青穹,和在床邊打瞌睡的張小娘子都嚇了一跳。

“倪小娘子?”

張小娘子試探地喚了聲。

倪素像是忽然緩過來似的,她雙肩塌下去,一聲聲地喘熄,青穹見她有些不對,便關切地問,“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倪素搖頭。

她捏了捏鼓脹的額角,視線落在張小娘子殷紅的衣袖,“張小娘子。”

她倏爾抬起頭來,眼瞼微紅,浸著溼潤的淚意,張小娘子一瞬愣住,卻聽她啞聲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冷淡的月華鋪散滿地,照得積雪晶瑩,樹影婆娑。

徐鶴雪並不知自己究竟在哪裡,天黑如墨,他的雙眼已經不能視物,他靠坐在堆砌著冰凌積雪的樹蔭裡。

四周寂寂,唯有風雪撲簌。

他半垂眼簾,眼前漆黑一片,腦海中卻是系滿紅綢的箱籠,身著緋紅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廡裡,朝那個女子遞出一支金簪。

他看見她,裹著絨毛披風,仰頭望著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著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徐鶴雪倏爾緊閉起眼,他不欲再想。

瑩塵亂飛,昭示著他的心緒始終不寧,他始終壓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枯枝的積雪被風吹得灌入他衣襟與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溫度,原本就比這凋敝的嚴冬,還要冷。

鬼魅是不會與人一樣需要睡覺的。

但此刻,徐鶴雪很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刻睡著,哪怕只一刻。

夢裡什麼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麼都不想。

踩踏積雪的沙沙聲由遠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夢,但隨著那步履聲越來越近的,是模糊落來眼前的一片光亮。

他驟然睜開眼。

暖黃色的一道光投來,那光影照得雪色晶瑩,那是一盞琉璃燈,流蘇穗子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響,提燈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紅,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風捲去,她也不管,只提著那盞燈,徐鶴雪見她近了,才看見她抱了滿懷的香燭。

他在樹蔭之中,緊緊地盯住她。

鬼魅,也許真的會做夢。

懸在半空中的那顆獸珠不動了,倪素鬢邊帶著細汗,她抬起頭,在那片黑壓壓的樹蔭裡,發現四散跳躍的瑩塵。

它們浮動著,猶如螢火。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樹蔭裡發現他血色斑駁的衣袂,與他四目相對。

徐鶴雪看著她,似乎是用過一些妝粉,連眉也仔細的勾描過,如此精心的裝束,更襯得她比平日裡多了幾分令人移不開眼的明豔。

她穿著喜服,卻出現在這裡。

“不成親了?”

他忽然出聲。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個沾滿泥土的箱子,“要的。”

她說。

徐鶴雪繃緊下頜,側過臉不欲再與她說話。

然而樹下的姑娘仰望著他,“我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要一個人走了?”

“不是。”

他抿緊唇,但片刻,還是忍不住答她,“我說過,若到了這一日,我不會不辭而別。”

他說的是這一日。

倪素鼻尖發酸,卻笑了笑,“那你躲在這裡做什麼?”

徐鶴雪還是沒有看她,“只是想等天亮一些,我再去見你。”

倪素沒說話,卻看著粼粼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一點一點地洗去他身上的血汙,若是等到天亮,她做給他的這件衣裳,就會變得很乾淨。

滿鬢的雪水順著倪素的髮尾往下滴落,“徐鶴雪,我有很多香燭,我可以養你很久,也不懼人鬼殊途……”

她仰望著樹蔭裡的人,眼瞼溼潤,“我們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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