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採桑子(四)

“小周大人, 死者之中,有一名做過偽裝的胡人。”

晁一鬆只等周挺上樓,便立即稟報。

胡人?

雅室裡一片狼藉, 周挺目之所及都是漢人的臉孔,唯有趴在桌上的那具死屍臉上的麵皮殘損, 他走上前,雙指一撕,底下深邃的骨相更清晰。

“可有人看清是何人所為?”

周挺回頭, 沉聲問道。

“問過了當時在這邊欄杆處的看客,有人說, 似乎看見過一道白衣身影, 但那人戴著帷帽, 他們也沒細看……”晁一鬆如實回答。

來瓦子裡的人都顧著看熱鬧, 有幾個人會注意到旁的什麼事?

白衣,帷帽。

周挺皺了一下眉,他幾乎是立時想起方才在底下背對他而立的一人, “晁一鬆,搜。”

月華郎朗,細雪如塵。

“是!”

晁一鬆立即走出雅室,使喚著手底下的人將瓦子裡的看客們都聚集到樓下。

“先將這八具屍體帶回夤夜司。”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再進一趟夤夜司。”

“試過了?”

周挺先是順著晁一鬆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張空桌,兩盞冷茶,隨即他一雙眼盯住那跑堂,“那女子生得是何模樣?”

飛雪落鬢,徐鶴雪隨著她垂下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時,已有一片濡溼的血痕。

“小周大人,穿白衣的倒是有, 可戴帷帽的卻沒有,”晁一鬆氣喘吁吁地跑上樓來,“我瞧了一圈兒, 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之人,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將這八人都殺掉的主兒。”

那些聲音遠了,他倏爾鬆手。“即便我能脫身,那麼你呢?你是與我一同出現在這裡的,一旦周挺細問,總能在瓦子裡的那些人中糾出隻言片語,但你若不在場,此事便能與你無關。”徐鶴雪向她解釋。

周挺冷著臉沉思片刻,隨即命令晁一鬆道:

瓦舍的後巷裡昏暗幽靜,倪素掙脫開徐鶴雪的手,雙足落地,卻聽前面一陣步履與人聲交織,她被一隻冰冷的手捂住嘴唇。

周挺問。

倪素從前不知,他看似清癯的表象之下卻骨形至堅,束縛著她的雙臂,不理會她的掙扎,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走出瓦舍。

“都試過了,沒一個有學武的根基。”晁一鬆一手撐在腰上,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就他,他說對那戴帷帽的郎君有些印象,當時,那郎君正與一年輕女子在那邊聽琵琶。”

他話沒說盡,但兩人都不約而同想起他在瓦舍中低下`身將蹲在角落裡的她橫抱起來,只一剎,他身化如霧,連帶著她的身影也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眾人眼前。

倪素終於出聲,她卻沒抬頭,“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化身鬼魅有了這樣非人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卻要因你使用它,而懲罰你。”

徐鶴雪稍稍俯身,“我知道你不肯,所以我方才……”

周挺回身, 再度審視起那名已經斷了氣息的胡人。

如今大齊與丹丘雖暫止干戈, 卻並不能說底下沒有洶湧的暗流,此時這樣一個胡人出現在雲京的瓦子, 不可謂不詭譎。

“回,回大人的話,小的也沒注意瞧,只她身邊那位郎君進了咱們這樣亮堂的地方手中卻還提了一盞燈,小的覺著怪,便多瞧了兩眼,其餘的……便什麼也不知道了。”跑堂戰戰兢兢地答話。

“因為這本不是在這裡可以使用的能力。”

“那要在哪裡才可以?”

倪素抬眼。

晶瑩的雪粒輕拂她的眉眼,徐鶴雪沉默片刻,滿掌的血液與衣袖邊緣的髒汙在月華之下慢慢地化為瑩塵漂浮,他抬起頭,夜幕星子伶仃:“那是哪裡並不重要,因為,我不會去。”

他言辭冷靜。

倪素其實聽不明白,但她知道,那所謂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懲罰猙獰而深刻,她雖沒有窺見他身上更多的傷處,卻也知道,那定是如他手臂上的傷痕一般,肉眼可見的,是刀刃的鋒利,是血肉的殘損。

就好像,那每一道,都是他生前所親身受過的刑。

“我們回去吧。”

風雪吹得倪素鼻尖發痛,“我買的蠟燭還有很多,回去,我便為你點上。”

“回去”這兩字,于徐鶴雪而言,竟有莫大的心安,他轉過臉來看向自己身邊這個姑娘,只聽她說這兩個字,他便很想跟著她回去。

“你是怎麼認出那個胡人的?”

倪素與他相扶,一邊走,一邊問。

“胡人生在高原,遊牧為生,為搶奪草場,爭奪牛羊,部族之間時有摩攃,他們自小有佩刀的傳統,佩刀的方式與習慣都與漢人有所不同,方才那人腰間無飾,卻會無意識地觸控腰側。”

非只如此,還因徐鶴雪在邊關與丹丘胡人作戰五年,他對胡人更有一番細緻入微的瞭解。

“你讓我將苗太尉藏起來,便是篤定苗太尉與此人不相識,而軍巡捕來得那麼快,正說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甕。”

苗太尉是大齊的太尉,元宵佳節,卻孤身一人來瓦子裡見一個胡人,此事若傳揚出去,苗太尉只怕百口莫辯。

“可是,你為何那麼相信苗太尉?”倪素記得,幾乎是在她認出苗太尉時,他便立即做了決斷。

“他與胡人之間,唯不死不休。”

徐鶴雪放棄進士的身份,投身邊關的第一年,便是在護寧軍中,將軍苗天照帳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親眼得見戰場的血腥殺伐,目睹一場戰爭的失敗與勝利究竟能得到什麼,又會失去什麼。

苗天照一生所殺胡人無數,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認出那胡人身份,但只要他一進去,他認不認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來,而他將避無可避。

“那些人你都沒問過嗎?他們是誰,為什麼要害苗太尉?”

“他們抱定死志,便什麼也不會說。”

徐鶴雪搖頭。

倪素垂下腦袋好一會兒,說,“我還見到了一個人,是蔣御史,我帶苗太尉去換衣裳的時候,他也進來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軍巡捕和夤夜司的人發現。”

“也許,是賬冊的事有眉目了。”

徐鶴雪神情微動。

“那等你好些了,我們再去蔣御史家。”

倪素說。

徐鶴雪聞言幾乎一怔,他側過臉想要看她,卻不防殘燈熄滅,他眼前歸於一片黑暗,他只能聽見她的聲音:“蠟燭燒沒了,我拉著你走。”

後巷裡沒什麼人掃雪,光線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燈籠,拉著徐鶴雪的衣袖踩著厚重的積雪,朝著盡頭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積雪壓斷,一大片冰雪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砸了倪素滿頭滿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倪素?”

徐鶴雪雙目不能視物,只聽見這聲動靜,他試探著伸手,卻不防她忽然回頭,他的掌心貼上她的臉頰。

她的臉很冰,徐鶴雪指腹間甚至還觸控得到細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溫度足以將其融化,但倪素見冰雪在他指間晶瑩分明,一點兒也不會消融。

“你怎麼了?”

他收回手。

“沒事……”

倪素晃了晃腦袋,髮髻間的積雪被晃掉許多,但披風的兜帽裡卻還有不少,夾雜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轉過身,“我兜帽裡有好多雪,你幫我一把。”

徐鶴雪聞言,只好伸手往前,觸控到她披風的衣料,他極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邊緣,輕拍掉附著其上的積雪。

倪素偷偷回頭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與寒霧交織,他的面容不甚真切。

“徐子凌。”

她忽然喚。

“嗯?”

徐鶴雪專注著手上的動作。

“我覺得苗太尉一定會向我問起你,他在瓦子裡就想問了,只是沒想到蔣御史會闖進來,但我覺得,苗太尉一定還會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著,“你說,如果他問我你是誰,我要如何答他?”

徐鶴雪滿掌沾雪,冷風吹開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鮮紅的傷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話而失神。

“徐子凌?”

倪素又喚,“你是不是太疼了?我們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讓他幫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聲漸緊。

徐鶴雪依附於這個將他從幽都招回的人,一雙眸子空洞而無神:“若他問你,你便說,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霧裡望向他的下頜,“你回來,其實不是尋舊友,對不對?”

“你不願見你的老師,也不願見你分明認識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見你的舊友?”

她說,“你要見的,不是與你有恩義的人,而是與你有仇怨的人。”

從前諸般情義,死生師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殘魂之身毀之,所以他寧願在這個陽世裡,一個人走一條路。

“遇見你時,我想過要見他。”

徐鶴雪沉默半晌,才輕聲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們未必會想見我。”

其實他的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難過,他的語氣平靜到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倪素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

為什麼會不想見?

因為他死去十幾年,無人祭奠?

倪素心中覺得,他心中緊緊記掛的情義對他卻似乎太絕情了,從他這個人離開這個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與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緊他的手,滿天的雪花如塵輕拂面頰,她一步一步地帶著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黃的光影底下,不遠處熱鬧的聲音變得離他們很近,“可是我總覺得,你不應該被如此對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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