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雨霖鈴(五)

夜雨聲聲,碾花入泥。

倪覓枝攜女婢穿過廊廡,還沒走近書房,她回頭接來女婢手中的熱羹,上前幾步停在門前。

“咱們大齊律法都准許女子改嫁,偏她岑子淑貪慕我倪家的家業,不惜為此做了多年的節婦,連縣太爺都嘉獎她,還給她弄了一個貞節牌坊!她住的那可是咱倪家的祖宅,可我如今想踏進那門檻都難!”

房內又是摔盞又是怒吼,倪覓枝雙肩一顫,抿起唇,有些不敢敲門。

“主君何必動怒,這幾日小的看醫館裡的坐堂大夫去她那兒去得很勤,她以往就是再不待見您,也是會請您進門用茶的,如今幾次三番閉門不見,只怕是病得起不來了,”內知一面躬身拾掇碎瓷片,一面抬起頭諂媚道,“她病得起不來,那青嵐郎君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不正是您光明正大收回自家家業的機會麼?”

倪家的家業原也豐厚,當年在澤州也算風光一時,只是在倪準,倪宗這對兄弟十幾歲時,他們的父親倪治光經營不慎,加之北邊打仗,將家底賠了大半。

醫館是倪家祖上的立身之本,若非倪治光貪心插手旁的生意,他也不可能會賠得太狠,倪治光痛定思痛,帶著一家子人從澤州回到雀縣老宅,用僅剩的家財重開幾間醫館,又添置了布莊生意。

倪宗雖是庶子,但倪治光也准許他與倪準一起學醫,只是倪宗學得不好,常有錯處,倪治光深以為他這條路走不通,故而倪治光去世前,讓他們兄弟二人分了家,倪家的祖宅與醫館都歸嫡子倪準,而布莊生意則歸倪宗。

可布莊生意哪裡比得上老字號的倪家醫館?這些年來,倪宗一直對此心存不滿。

尤其倪準死後,倪家的醫館生意握在一個寡婦手裡,每回他上門,他那孀居的嫂嫂,還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他心中大為窩火。

“放心吧姑娘,夫人跟前有我。”

“是。”

錢媽媽拍了拍她的手背,隨即扶著她要往車上去,但倪素踩上馬凳,回頭望向半開的門內,一庭煙雨,燈影茸茸。

她忽然鬆開錢媽媽的手,從傘下走出,上前幾步跪在階下。

挑不成,是何意?

倪覓枝回房的路上想了又想,她驀地停步,跟在後頭的女婢險些撞上她的後背,懵懂地喚她,“姑娘?”

裙袂溼透,雨珠噼啪打在倪素的眼睫,她俯身,重重磕頭。

“您別看那姓張的馬伕老了,他年輕時也是走過鏢,學過拳腳功夫的,所以夫人才放心讓他送您上京去。”

倪素忍著酸楚,喉嚨更乾澀,“請您照顧好我母親,也照顧好您自己。”

閃電的冷光閃爍入廊,雨霧交織,倪覓枝掙扎了一會兒,還是迴轉過身,對她道:“你悄悄去大伯母家找倪素,就說,就說……”

倪素兒時,多是錢媽媽在照看,她握住錢媽媽的手,“我哪裡是一個人,張伯與星珠都陪著我,錢媽媽您放心,請您……”

夏夜的雨並不冷,但倪覓枝隔著單薄的門窗,卻從父親隱約的話聲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心驚的寒意,她險些捧不穩瓷碗,回過神才發覺碗壁已經沒那麼熱了,她拉住女婢的一隻手,一股腦地往回走。

女婢揖禮,找來一柄紙傘,匆匆奔入雨幕裡。

倪家祖宅。

“倪素那個油鹽不進的小庶女,也是個棘手的禍患,”倪宗坐回折背樣椅上,撇過臉迎向案上那一盞燈燭暗光,“她岑子淑難道真敢將咱們倪家的醫館交到那樣一個女兒家手上……”

錢媽媽早張羅著讓人將行裝收拾到馬車上,如今正下著雨,又是夜裡,倪宗遣來盯梢的家僕都在食攤的油布棚底下躲雨去了,沒人注意倪家祖宅後門的巷子,正是倪素離開的好時候。

“主君,哪能呢,就沒這樣的理兒,再者說,”內知殷勤地奉上一盞茶,“女子終歸都是要嫁人的,那嫁了人,可就算是外人了。”

倪宗接來茶碗,熱霧薰染他臉上的皺痕,他一頓,抬起頭來,微眯眼睛,“這倒是了,叫她倪素平日裡學她母親那清高的做派,不早早地挑個郎婿。”

錢媽媽捂著嘴,側過臉默默垂淚。

錢媽媽給面前的少女撐著傘,替她拂去披風上沾染的水珠,眼有些酸,“姑娘,一個人上京,要好好的,啊。”

她抿了一下唇,“讓她近日不要出門,恐有強人汙她清白。”

他驀地冷笑一聲:“如今,她是想挑也挑不成了。”

“這個星珠,怎麼還不回來?”老馬伕將馬車套好,往巷子口張望了一番。

倪素被錢媽媽扶上馬車,星珠遲遲不歸,她心裡也頗不安寧,便對馬伕道:“我們去書齋找她。”

以往倪青嵐在家中教倪素學醫多有不便,便用攢下的銀子在城東買了一間極小的院子做書齋用。

天才暗了些,岑氏見了雨便臨時起意,讓倪素趁夜便走,匆忙之下,倪素放在書齋的一副金針,還有幾本醫術也沒來得及去取,家裡的行裝也要收拾,星珠便自告奮勇,去書齋幫她取來。

星珠自小跟著倪素,也知道她將東西收在何處,倪素便叫上一兩個小廝,陪著她一塊兒去了。

夜雨漸濃,滴答打在車蓋,老馬伕駕車,軲轆匆匆碾過泥水,朝城東方向去。

雨熄了不少燈籠,街上昏暗,進了巷子就更暗,老馬伕憑著車蓋底下搖晃的燈籠,看見書齋的院門外,有幾個披著蓑衣的小廝擠在牆根底下笑,見著有馬車駛來,他們立即收斂了笑,臉色變得緊繃起來,推搡著身邊人。

“哎呀,那是不是大房的馬車……”

有人虛起眼睛看馬車上帶“倪”字的燈籠。

暗處裡被捆成粽子的兩個小廝聽見這聲,立即掙扎著滾到了燈影底下,被塞了麻布的嘴不斷髮出“嗚嗚”的聲音。

老馬伕認出被捆的兩人,又辨認出那幾名小廝中其中一個,是常跟在倪宗的庶子倪青文身邊的,他回頭,“姑娘,是青文郎君的人!”

倪素掀簾,那小廝目光與她一觸,膽戰心驚,轉身便要跑進院門裡去通風報信,哪知老馬伕動作利落地下了車,擋住他的去路。

“張伯,給我打!”

雨勢更大,淹沒諸多聲音,倪素心中更加不安,顧不上撐傘,沒有馬凳,她提裙跳下車去崴了一下腳踝。

跟著倪青文的這幾人都跟瘦雞崽子似的,張伯將他們按在水裡痛打,倪素則忍著疼,快步進院。

“救命,救命啊……”

緊閉的門窗內哭腔淒厲。

細眉細眼的年輕男人按著地上女子的肩,笑道:“好星珠,你識相些,與其做她倪素的女使還不如跟著我,她沒了兄長,大伯母那病得也要不成了,倪家的家業,遲早都是我的!”

星珠滿眼是淚,尖叫地想要躲開他的手,卻迫於男女氣力的懸殊而掙扎不開,男人扯開她的衣衫領子,綢褲半褪,他獰笑著,正待俯身。

“砰”的一聲,房門被人大力踹開。

倪青文嚇了一跳,電閃雷鳴,他不耐地轉頭:“誰他媽……”

冷光交織,迎面一棍子打來,倪青文鼻骨痛得劇烈,溫熱的血液流淌出來,他痛叫著,看清那張沾著雨水的臉。

“倪素!”

倪青文認出她,當即鐵青著臉朝她撲來奪她手中的木棍,倪素及時躲開他,正逢張伯跑進來,攔下倪青文,與他撕打起來。

星珠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直到一個渾身溼透的人將她扶起來,抱進懷裡,她眼眶裡積蓄的淚才跌出,她大哭起來:“姑娘,姑娘……”

為防星珠逃跑,倪青文竟還唆使小廝將她的右腿打斷。

倪青文一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力氣還不如張伯這個五旬老漢,被張伯打得連聲慘叫。

倪素充耳不聞,幫星珠整理好衣裳,又摸著她的關節,溫聲道,“星珠,你忍著點。”

話音才落,不等星珠反應,手上忽然用力,只聽得一聲響,星珠痛得喊了一聲,眼圈兒紅透。

星珠渾身都在發顫,那種被人觸控的恥辱感令她難以扼制心頭的嘔吐欲,倪素輕聲哄她,倪青文鼻青臉腫的,被張伯按在地上,他大喊:“倪素!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你娘就要死了,祖宅,醫館遲早都是我們家的!你算什麼東西,不在我面前搖尾乞憐,你竟還敢打我!”

倪素鬆開星珠,起身走到倪青文面前,居高臨下般,盯著他。

水珠順著她烏髻一側的珠花下墜,在她的耳垂又凝聚晶瑩一滴,她俯下`身,重重地給了倪青文一巴掌。

“如今就是我肯向堂兄你搖尾乞憐,你只怕也不願大度地放過我。”

倪青文被這一巴掌打蒙了,他又聽見她的聲音,遲緩地抬眼,面前的這個少女一身衫裙溼透,溼潤的淺發貼在耳側,那樣一雙眼清亮而柔和,白皙的面頰沾著水澤。

倪青文眼看她又站起身,從那張伯的手中接過棍子來,他瞪大雙眼,“倪素你……”

一棍子打在他的後腦,話音戛然而止。

張伯見倪素丟了棍子,去外面的藥簍子裡翻找了一陣,用繡帕裹著嫩綠團花狀的莖葉進來,他喚了聲,“姑娘,您要做什麼?”

“張伯,星珠遭逢此事,腿又傷著,只怕不便與我上京,更不便留在雀縣,”倪素將帕子連帶著包裹其中的草葉都扔到倪青文的右手裡,“故而,我有一事相求。”

張伯看她抬腳,繡鞋踩上倪青文的手,重重一碾,根莖裡白色的汁液流出,淌了倪青文滿手。

“星珠的家鄉欒鎮很多年前遭逢水患,星珠幼年與母親逃難至此,母親病逝後,她沒了生計才來我家做我的女使,聽說她在欒鎮還有個親戚在,我給您與她留一些錢,請您送她回欒鎮,您最好也在欒鎮待著先不要回來,避一避風頭。”

倪青文有個極厲害跋扈的妻子,他家裡的生意又是仰仗他妻子孃家的救濟才好了許多,即便他今夜在這裡吃了啞巴虧,只怕也不敢聲張,而倪宗新娶進門的妾又有了身孕,倪青文正怕那妾的肚子裡是個小子,倪宗礙於兒媳婦孃家的面子也不許倪青文納妾,又討厭他不學無術只知玩樂的做派,這個節骨眼,倪青文也不敢找倪宗告狀,卻一定會私下裡報復。

呆滯的星珠聽見倪素的這番話,她動了動,視線挪來,卻先看見從繡帕裡落出來的莖葉。

五鳳靈枝,藥稱漆澤,能清熱解毒,鎮咳祛痰,對付癬瘡,但它根莖的新鮮汁液卻有毒,沾之面板潰爛。

星珠跟著倪素,這麼多年耳濡目染,她如何會認不得這東西。

外頭藥簍裡那些還沒來得及晾曬的草藥,也都是她去找藥農收來的。

“姑娘……”

星珠喃喃地喚了一聲。

她是奴婢,且不提倪青文還未得逞,即便他得逞,大齊的律法裡也沒有一條可以為她討回公道。

雨霧茫茫,在門外的燈下忽濃忽淡,有風鼓動倪素的衣袖,她回頭來對上星珠紅腫的雙眼:

“星珠,你不要怕,他哪隻手碰的你,我就讓他哪隻手爛掉。”

庭內的槐樹被雨水沖刷得枝葉如新,濃濃的一片陰影裡,年輕的男人擁有一張蒼白的臉。

他靠坐在樹上,身上穿著一件與仲夏不符的狐狸毛領子的玄黑氅衣,裡面雪白的衣袂垂落,他的影子落在淺薄暗淡的燈影底下,卻是一團無人發現的瑩光。

他在枝葉縫隙間,靜默地望向那道門內。

清冷的眉眼之間,盡是嚴冬的雪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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