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將至。

東方天際開始發白,群星隨之匿去光輝,寥廓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層夢幻般的玫瑰色。

屋內的黑暗,似乎被晨風吹走。

少年身著青衫,手持毛筆,坐在書桌旁邊,清俊的面龐彷彿早晨的露水般澄澈乾淨。

“陸小姐,”顧旭輕聲開口道,“其實我不介意。真的。”

陸詩遙的殘魂沒再回應。

靜謐的房間裡,只有她壓抑的啜泣聲。

顧旭嘆了口氣。

他知道,人是一種神奇的生物。

他們可以很堅強,必要的時候可以承受任何難以想象的痛苦;但最終卻總是輕易栽在很柔軟的地方。

比如陸詩遙的殘魂,為了復仇的執念,在這漫長的黑夜裡堅強地等待了十五年,卻在看到黎明曙光的一刻,再也抑制不住想哭的衝動。

顧旭覺得,自己應該嘗試安慰一下這個痛苦的女孩。

根據她在彩色花箋上的心情記錄,在她母親死後,她就幾乎沒有展露過笑容。

因此顧旭希望,當她消散在世間的時候,能夠暫時放下曾經的憂傷。

“陸……詩遙小姐?”

“……嗯?”

“以前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名字很好聽?”

“沒……沒有。”

“這是你父親為你起的嗎?”

“不,是……是我的母親。”

“那現在,我想認真地對你說,”顧旭轉過身,臉上的笑容燦若朝陽,“‘陸小姐,你有一個好聽的名字’。”

“謝……謝謝。”

“因為……在第一次聽說你名字的瞬間,我曾想到了一句話——‘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

“雖然聽上去有些虛無縹緲,但我們終究還是可以對未來懷有一點點美好的期待——至少不會讓我們太過痛苦和迷茫。”

說話時,顧旭想到了自己的“薄命天才”。

若不是因為對未來懷有希望,他也不會竭盡全力地去爭取那一線渺茫的生機。

陸詩遙沒有吭聲,但啜泣聲卻忽然停了下來。

她在認真地聽他說話。

“器靈曾說過,因為我們沒能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她感到很可惜,”顧旭停頓片刻,接著道,“其實……我也為此感到很遺憾。

“因為,如果我們生在同一個時代,我至少會有個在才學方面旗鼓相當的競爭者,能夠體會到棋逢對手的樂趣。

“而不會像現在這樣,只能一個人站在山頂上,獨自感嘆‘無敵是多麼寂寞’。”

陸詩遙突然笑出了聲。

她的笑聲就像她的人,輕柔,內斂,剋制。

但顧旭卻能感覺得到,她的心情似乎變得輕鬆了不少。

“公子真是自信啊。”她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多謝誇獎。”顧旭笑著回應。

楚鳳歌站在一邊,默默聽著兩人的對話。

“顧旭這小子,怎麼變得比我還會吹牛了?”他心裡不禁吐槽道。

…………

當第一縷陽光照進素雪苑的時候,顧旭站起身來,與楚鳳歌一同離開這間流過眼淚、也流過鮮血的屋子。

在跨過門檻的剎那,他回頭最後看了一眼,然後堅定不移地朝前方走去。

他還急著趕去青州府驅魔司,領取屬於自己的功勳,用來兌換丹藥,提升自己的修為。

傷感,惆悵,對他來說無疑是極為奢侈的情緒。

他在這個世界的人生,剛一開始,就已經是黃昏。

他必須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不遺餘力地向前奔跑,才能在死亡追上他之前,抓住那一線渺茫的希望。

…………

走過遊廊,穿過院落,途徑穿堂和垂花門,繞過色彩斑駁的南門影壁,顧旭和楚鳳歌終於走出陸宅大門。

青州府千戶魏九思早已備上馬車,在大門外等待他們。

而那些曾經被困在凶宅裡的驅魔司修行者,此時也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這座可怕的寒冰牢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劫後餘生的慶幸。

“顧大人成功解決了凶宅裡作惡多端的鬼怪,實乃我青州府的大功臣,”剛一見到顧旭,魏九思立即把他迎上馬車,熱情地說道,“果然和傳聞中一樣,年輕有為、智勇雙全。

“司首大人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顧大人,在你返回衙門之後,他想與你用傳訊法陣進行一次隔空對話。”

魏九思是五品千戶,顧旭是八品經歷。

按理來說,魏九思可以對顧旭直呼其名。

但是,或許是覺得顧旭背景不凡,或許是被顧旭一夜之間解決陸氏凶宅的驚人效率所震撼,或許是想到了顧旭即將得到司首大人的嘉獎和重用,他卻在不經意間用了“大人”的稱呼。

“魏大人過獎了。”顧旭嘴角微揚,但他的眼睛裡卻沒有笑意。

歷史果然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不經意間,那個孤獨憂鬱的少女,成了“作惡多端的鬼怪”;而虐殺無辜的唐薈,成了大義滅親的君子。

在登上馬車的時候,顧旭最後瞥了眼廢棄的陸氏舊宅。

只見其牆垣頹圮,寥落無人。

冰雪早已消融。

鮮血的痕跡也早已淡去。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這時候,顧旭突然發現自己的衣兜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淡粉色的花箋。

他將其掏出來,發現上面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寫了一行字:

“願公子一切安好,得求長生。”

…………

與此同時,素雪齋內。

“驚鴻筆”器靈站在窗前,望著東方的天空。

在她的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身姿纖長的少女。

她身體呈半透明狀,飄在距離地面三寸的高度。

她穿著染血的素白色長裙,半邊臉龐清麗絕倫,但另外半邊臉則血肉模糊、凹陷變形,傷口猙獰可怕。

在她的手腕上,還戴著一對沉重的鐐銬。

傷痕,鐐銬,還有嘶啞的聲音,都是仇恨在她殘魂上留下的印記。

這些年來,正是這些仇恨使她成了青州陸宅中令人聞風喪膽的惡魔。

但現在,她卻望著冉冉升起的旭日,臉上掛著痴痴的笑容,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

在她的腳邊,還散落著二十多張被撕碎的彩紙。

紙上寫著各式各樣的留言。

比如“一路福星,召鼎齊鍾,富文瞿鑠,富貴壽考”,比如“人生樂在相知心”,比如“知音者誠希,念子不能別”,比如“公子笑起來像極了晴天”……

但她都感到不滿意,將其統統撕成碎片。

最終,她送到顧旭衣兜裡的,只是一句簡簡單單的——“願公子一切安好,得求長生。”

“阿鴻,你知道現在最讓我感到快樂的事情是什麼嗎?”她對器靈輕生說道。

“小姐,是什麼?”

“我沒讓他看到我這般醜陋的模樣,”她微笑著說道,“這樣一來,他心頭記住的我,將會是壁畫上那個完美無瑕的我。”

器靈輕輕嘆了口氣。

她知道,自家小姐一直在冷漠缺愛的環境下長大,任何來自外界的一點點善意,都會被她牢牢地記載心裡。

就比如當年的書硯,很大程度上也不過是在履行丫鬟的本分罷了。但陸詩遙卻把她當作了真正交心的朋友,把她形影不離帶在身邊,生怕她離去。

今日剛離去的這位“長生公子”,或許也同樣如此。

別人都以為,她是大名鼎鼎的“膠東第一美人”,是陸家最耀眼的才女,是掌握著名器的天之驕女。

但其實,她只是一個在酷寒冬季裡瑟瑟發抖的女孩,蜷縮在牆角,渴望著初春的陽光。

“阿鴻,你要知道,他是個很耀眼的人,”只聽見陸詩遙輕聲說道,“像這清晨的太陽一樣,能驅散一切陰翳。

“站在他身邊,像我這樣被仇恨扭曲了的人,真的會自慚形穢……”

“小姐……”器靈輕嘆一聲,靜靜抓住她的衣袖。

太陽漸漸升起,溫暖光線投在她們身上。

這一瞬間,陸詩遙手腕的鐐銬消失了,裙子上的血跡消失了,臉上的傷痕也消失了。

她重又恢復了曾經清麗絕倫的模樣。

“阿鴻,不管怎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對麼?”

她一邊說著,一邊與器靈一起,化為夢幻般的金色泡沫,然後漸漸消散。

…………

沂山之巔。

這是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堆積著千年不化了冰雪。

這裡是雪女的領地,也是人族的禁區。

此時此刻,一個少女站在山頂,居高臨下俯瞰著大地。

她身姿纖長,穿著素白長裙,赤足站在皚皚白雪之上,黑色長髮隨風飄舞。

在她身上,只有兩種顏色——最深邃幽遠的黑,和最純粹明亮的白。

在這片雪地裡,她看上去格外純淨剔透,肌膚泛著柔和的光澤。

完美得像是冰雕刻成的人偶。

而在她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顯得格外冷漠。

她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開口。

“真煩。”

她的聲音空靈,悅耳,飄渺,沒有摻雜絲毫感情。

一如這寒山的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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