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大人,”只見昭寧公主蕭琬珺微微頷首,用悅耳的嗓音開口說道,“我這裡有一些事情,需要您的指點和幫助。不知您今日是否有空閒?”

和以前一樣,昭寧公主仍舊在國師的面前表現出學生般彬彬有禮的態度,沒有半點兒上位者身上常見的倨傲。

她沒有隨身攜帶僕人,她的馬車也停在上百米遠的位置。

她迎著清晨的寒風,獨自一人走來。陽光照亮了她的臉龐,也在她的身後投下長長的影子。

“殿下請進!”國師淡淡笑道。

國師家中陳設簡單樸素,沒有多餘的椅子。兩人便在窗戶旁邊席地而坐。

國師的坐姿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公主則雙膝跪坐,腰背挺直,姿態優雅。

“國師大人,自從我昨天在龍門書院裡見識到了驅魔司顧主事設計的‘火字元’後,我的腦海中就冒出了一些關於‘神機營’日後發展的想法,想來詢問一下您的意見。”

“什麼想法,殿下?”

“我覺得,或許我以前的觀念是錯的,”昭寧公主低著頭,語速緩慢地說道,“在‘長夜’到來之際,對付鬼怪的最佳方式,並不是把人才聚集起來,組成一支特殊的隊伍。他們就算天賦再高,也很難在‘長夜’到來之前,擁有跟強化後的‘凶神’級鬼怪正面抗衡的能力。

“在上一代的‘神機營’裡,曾經有大名鼎鼎的‘逍遙劍俠’蘇望山、‘玉面閻羅’方鴻書……他們當初光芒耀眼的程度,絕不亞於今日的劍閣蘇笑和幽州趙嫣。把他們聚在一起,或許可以輕鬆消滅朱厭、猰貐、五通神之類的鬼怪,戰績確實輝煌,但終究很難真正幫助到全國範圍內的民眾。在面對‘窮奇’這種可怕的怪物時,他們也只能束手待斃。”

“那殿下認為,我們應該怎麼做?”

“舉個簡單的例子吧!比如像顧旭這樣的年輕人,如果把他放在“神機營”裡,作為一個純粹的戰力單位,那簡直就是一種浪費。他雖然極具潛力,但終究無法對戰局產生決定性的作用。

“但是,如果讓他鎮守一方,去帶領一群修士共同作戰,他卻可以憑藉自己的智慧,用類似‘火字元’的手段,把他身邊的人也武裝起來,從而拯救更多人的性命。除此之外,他昨天設計的那張可用於計算的八卦陣圖,雖然不可能直接取代戶部,但是在人力資源短缺的長夜裡,卻有著極為重要的戰略意義,至少可以幫助很多偏僻的府、縣進行資源的配給。像他這樣的人才,很明顯除了戰鬥之外,還能發揮出更大的價值。”

“但是,殿下,顧旭算得上是大齊王朝數百年難遇的天才……拿他來舉例子,會不會有些以偏概全了?”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昭寧公主黛眉微蹙,“但我後來覺得,這更多是出於朝廷對修士們的引導作用——朝廷選擇八股取士,書生們便放下琴棋書畫,紛紛去背誦《四書集註》;朝廷選擇搞擂臺賽,以功勳分配資源,修士們便紛紛舞刀弄劍,執著於提升自己的修為境界和作戰能力。”

說到這裡,她抬頭望向國師,一雙明亮的鳳目煥發光彩:“國師大人,您昨天提到的赤陽子前輩的發明創造,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或許在別人的眼中,改造麴轅犁也好,研究計算賬目的符陣也罷,並不是受人尊崇的修士們分內的事情——但是,作為一個沒有修行天賦的凡人,這些事情卻讓我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自己的衣兜裡掏出幾張泛黃的紙張。

在這些紙上,畫著一些天馬行空又精細入微的假想圖——比如以真元驅使、能夠替代碾子用於穀物脫殼或去麩的陣法,比如一種能夠代替水排的冶煉裝置,還有能夠遠距離運輸大批糧食資源的複雜陣法圖,等等。

“這都是我以前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讓國師大人見笑了,”昭寧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她停頓片刻,語氣有些沉重地說道,“只是我近期在處理朝廷政務的時候,瞭解到在我們大齊王朝的境內,很多地方缺乏糧食資源——因為遭受鬼怪禍害,導致人員死傷眾多,田地無人耕種。國庫徵繳到的糧食稅款,也一年比一年少。這讓我很擔心,我們是否擁有順利度過長夜的能力。只是我作為凡人,很多時候都感到力不從心,恨自己沒法幫上更多的忙。”

國師看著她明豔如花的臉龐,久久不語。一時間,他看不透昭寧公主這些言辭究竟是發自真心,還是僅僅只是用於說服他的話術。

但不管怎樣,她的這番話終究還是使得國師心頭泛起了陣陣漣漪。他想起了當年在田埂邊上駐足沉思的赤陽子,想起了在龍門書院“思齊堂”裡奮筆疾書的顧旭,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會盡力去幫你,”隔了好一會兒,國師開口說道,“不過我終究只是個孤寡老人罷了。倘若你想要更多的幫助,你可能需要去驅魔司找洛司首。”

“多謝國師大人!”昭寧公主嘴角微微上翹。她的笑容彷彿時黎明時的第一抹霞光,瞬間驅散了屋子裡的陰霾。

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對了,國師大人,我最近從一些檔案資料中瞭解到,上一代的‘神機營’成員雖然是在剿殺兇獸‘窮奇’的任務中全軍覆滅的,但是真正殺死他們的,並不是‘窮奇’,而是‘邙山鬼王’……您對此有多少了解?”

“‘邙山鬼王’?”聽到公主的話,國師皺起眉頭。

邙山位於洛京城的北方,又叫做“北邙山”。

因為它位居大荒的龍脈之上,靠山面水,藏風聚氣,是陵墓的絕佳風水寶地,故有“生在江南,葬在北邙”的說法。

前朝,也就是大楚王朝的皇陵,就位於邙山。

不過在大楚王朝覆滅之後,邙山區域內陰風怒號、煞氣橫生,完完全全被伸手不見五指的灰霧所籠罩。

在那大霧之中,誕生了一隻“凶神”級別的鬼怪。

其頭戴冕旒,身著黃袍,面容模糊不清,手下有著眾多鬼兵鬼將,在邙山的帝陵裡佔地為王。

它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鬼王”,沒有舉行過晉升儀式,但是卻自己號稱“鬼王”。

或許是因為它兇名太盛、作惡多端,久而久之人們都接受了它這個自封的稱號。

很多人曾經好奇過它與前朝皇帝們是否存在關係,但至今都沒有得到確切都答案。

“抱歉,殿下,這方面都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了。”國師搖了搖頭。

上一代的“神機營”,由當初的內閣首輔陸桓主導建立,與他關係不大。所以自然而然,他也不太瞭解其中的隱情。

“沒關係。”昭寧公主淡淡一笑,很快帶過了這個話題。

…………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兩人簡單聊了聊近期朝堂的事情。

大約一刻鐘後,昭寧公主向國師告別,離開了這件簡陋的磚房。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

太陽已經爬到了半空中,空氣明晃晃炫目耀眼。凝眸望去,只覺得天地廖闊,雙目隱隱作痛,雜木林的枯枝在涼風吹拂嚇沙沙作響。

但昭寧公主的心情卻並不平靜。

當她踏著枯草返回自己的馬車時,她的腦海中想到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第一件令她煩心的事情,是最近這段時間,民間流傳的許許多多的讖語——例如“東北有天子氣”、“四夷雲集龍鬥野,日升之際火為主”等等。

很多人都覺得,這些讖語都指向幽州趙氏。

而昭寧公主也從一些書籍中瞭解過,有些崇尚玄學的修士會用五行的相生相剋來解釋朝代的更替。

比如大楚王朝屬於木德,崇尚青色,重仁義,不論是旗幟的底色還是祭祀的禮服都是青碧色的。

後面的大齊王朝屬於金德,旗幟也是白金色的。

齊之所以能滅楚,是因為“金克木”。

按照這套理論,在此之後,就應該是“火克金”了。

但昭寧公主卻覺得其中疑點重重。

一方面,她的父親天行皇帝一直留給她非常強大、乃至於不可戰勝的印象;而另一方面,幽州趙氏的家主燕國公趙長纓在晉升成為“聖人”級強者後,就再也沒有突破過,其實力一直是大齊五聖人中最弱的一個。

她並不覺得幽州趙氏擁有與大齊朝廷正面對抗的能力。

“或許……這是父親想要藉此機會削弱門閥世家勢力的手段?”她在心頭暗暗猜測道。

第二件令她煩心的事情,是在宮廷的僕役中間,有著類似於“皇后失德、善妒”、“陛下想要罷黜皇后”的流言蜚語。

最早聽到這些話語的時候,昭寧公主只覺得非常離譜。

畢竟天行皇帝久居深宮,閉關修煉,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碰過女人了。許多幾年前透過選秀進入宮廷的女子,至今都還是完璧之身,長期待在那昏暗逼仄的庭院裡,悒悒不樂。

而皇后本人,也同樣很久沒有見到自己的丈夫了。

在昭寧公主自己看來,如果要討論“皇后失德”,那麼皇帝陛下應該首先反省自己的問題。

不過公主很快想明白,這些流言很可能就是父皇刻意散播出來的——就跟他之前不追究四皇子蕭尚貞的遇刺案件一樣,這也是他想要敲打襄陽陳氏的一種手段。

第三件令她憂慮重重的事情,是近期其他幾位皇子的所作所為。

在青州府的災難結束後,顧旭成為了洛京城冉冉上升的新星。

但是卻很少有人記得,當空玄散人在沂山舉行晉升“鬼王”的儀式時,大皇子蕭尚元和他的隨從——擁有第六境修為的皇室供奉樊城,其實也是在現場的。

據她瞭解,當他們被三位趕至現場的聖人救回京城之後,大皇子一直在自己的府邸裡閉門不出,表現得低調至極,近乎快被世人遺忘了。

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麼。

“或許他是在閉關修煉?”昭寧公主做出了這樣的猜測。

她知道,在前往青州府之前,大皇子蕭尚元已經有了近乎第五境巔峰的修為,只差臨門一腳,就可以叩開“酆都門”,晉升成為第六境強者。

他很可能在這趟九死一生的青州之旅中,受到了精神上的刺激,並藉此機會找到了晉升的契機。

“如果他真的能夠突破第六境,那麼‘泰阿劍’應該遲早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吧?”

另外幾位皇子卻似乎對大皇子近期的經歷漠不關心,仍然在原本的軌跡上按部就班地生活著。

二皇子蕭尚亨仍然待在自己豪華奢侈的府邸中,整天欣賞歌舞,品嚐美食美酒,與美人們一起尋歡作樂。

三皇子蕭尚利仍然待在西北邊疆,跟隨者大齊王朝的戍邊軍隊,與西北蠻族作戰。

至於四皇子蕭尚貞……則仍然在公主府的後院裡,跟幾個僕役小廝們一起笑呵呵地玩陀螺。

——四位皇子似乎不約而同地以各自的方式,選擇了靜靜地蟄伏,淡出了人們交流討論的範圍。

有些時候,昭寧公主總忍不住會想,如果自己也是“泰阿劍”的有利競爭者,在這樣的時候會選擇做些什麼。

“我想,我應該會嘗試在龍門書院與幾位符師們多多交流,嘗試在‘洛水大會’裡發展人脈,然後想盡辦法與那個名叫顧旭的天才少年交好關係,像他這樣的人定然是制勝的關鍵……”

不過她很快便掐斷了這些胡思亂想的念頭。

這種不可能實現的事情,想多了只會徒增悲哀。

她輕輕嘆了口氣,登上了在路邊等待自己的馬車。

“回府吧!”她對車伕吩咐道。

“遵命,殿下!”車伕恭敬回應。

…………

與此同時。

沈丘也在洛京的客棧中,忙著處理自己的私事。

他給自己的父親,也就是沈家家主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在京城裡有了個非常不錯的歸宿,很長一段時間內應該都不會返回金陵了。

“你找到媳婦了?”

“洛京城竟然有女子看得上你?”

這是沈家家主給他回覆的兩句話。

沈丘也給自己的父親回了兩句話。

“不是女子,是男子。”

“不是媳婦,是東家。”

然後沈家家主整整一天沒有理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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