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那株被稱作“索林巨樹”的植物已經在安德莎的眼前了。

她躺在一個專門為自己準備出的療養房間內,這房間位於舊索林堡的西側,曾經是當地領主的產業,昔日考究的裝飾如今有大半還保留著,只是在那些華麗的家居事物之間又增加了一些現代化的陳設,她的側面則有一扇很高的水晶窗戶,透過窗戶,她能看到一望無邊的綠色。

那是索林巨樹的樹冠,嚴格來講是樹冠邊緣的底部,難以想象的大規模枝丫和葉片在那裡層層疊疊地蔓延著,彷彿一片倒懸在天空的綠色海洋般充斥著安德莎的視線,它的規模是如此之大,以至於陽光完全被樹冠遮蔽了起來,越往索林巨樹的中心區,陽光就越是稀疏,樹冠正下方的整片區域因而被籠罩在長久的夜幕中——原本該是如此的。

實際上有大量光源驅散了樹冠下面的陰影。

在地表的小徑和幾處村鎮,塞西爾人設定了大量人造的燈火,如不夜城般照亮了人類聚居的區域,而在上方的樹冠裡以及從樹冠中延伸、垂墜下來的木質支柱上,則纏繞著許多發光的藤蔓和熒光菌類,讓索林巨樹樹冠下的曠野區域也不至於陷入徹底的黑夜。

一邊是人造的燈火,一邊是發光的自然植物,二者以某種奇妙的共生方式融合在這片曾被戰火摧毀的土地上,共同被巨樹庇護著。

這是安德莎在任何地方都不曾見過的景色。

在安頓下來之後,她便用很長時間定定地望著窗外,望著這片奇景中的每一處細節。

她知道自己還要在這裡住很長時間,甚至直到自己痊癒之後仍然會在這座老城堡裡“療養”下去,在這間舒適的房間外面,每條走廊和每扇門旁都站著全副武裝計程車兵,城堡內外到處都是晝夜執行的魔法機關,她是這裡的貴客,也是這裡的囚犯,對這一點,年輕的狼將軍是很清楚的。

但倘若做“囚犯”的日子裡有這樣奇妙的景色作伴……似乎也還不錯。

年輕的狼將軍輕輕嘆了口氣,些許疲憊又湧了上來——高階強者的身體素質和恢復能力讓她從那可怕的空襲中活了下來,但隨之而來的傷痛以及高速修復軀體之後導致的損耗卻不是那麼容易復原的,她現在十分容易感到疲勞,以至於仰頭看一會窗外的景色都會很累。

她躺了下來,準備小憩片刻,等待前去述職的瑪麗安修女回來。

但一陣從房門外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動作。

安德莎微微偏過頭,看到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男人推門走入房間。

那似乎是塞西爾帝國的技術人員常穿的制式服裝——安德莎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兩眼,但她卻沒看到那男人的面孔。對方在長袍之下套著一件有高領的厚外套,領子拉起之後遮住了大半張臉,他進屋之後又立刻開始整理附近架子上的一些雜物和醫療用品,忙忙碌碌,似乎並沒有和自己交流的意思。

但安德莎仍然決定主動和對方打個招呼:“你好,先生。”

那個男人的動作突然停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突然的招呼聲給嚇到了,隨後他才開始繼續忙活手中的工作,同時保持著側身的姿態輕輕點了點頭,高領子後面傳來沙啞低沉的聲音:“嗯,你好……小姐。”

安德莎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但很快眉頭便舒展開,她看著對方在那裡忙忙碌碌,心中剛泛起的古怪念頭很快便消散乾淨——這好像只是個普通的工作人員。

這樣的工作人員應該也是由塞西爾軍方指派的,甚至可能本身就是個“技術軍人”,這樣的人估計不會和自己這個“特殊囚犯”多做交談,。

安德莎心中一邊想著一邊打量著對方的動作——在無事可做的情況下,她總得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她看到那男人把架子上的東西挨個拿起,很快地檢查上面的標籤,然後又熟練地放回,她看不出這樣的檢查有什麼意義,但從對方嫻熟的動作判斷,他顯然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很長時間。

“先生,你是這裡的……技術人員麼?”安德莎有些無聊,忍不住開口問道。

男人的動作又停了下來,片刻之後彷彿帶著一絲猶豫說道:“我……我在德魯伊部門……算是醫療人員。”

“你負責照料我?”安德莎有些好奇,她沒見過這樣古怪的“醫生”,而對方沙啞低沉的嗓音又含糊不清,她便忍不住繼續詢問,“瑪麗安修女呢?”

“主要還是她負責照顧你,”男人嗓音低沉地說道,“我……是從別的部門來幫忙。”

“哦,我明白了,”安德莎隨口說道,接著翹了翹嘴角,“你們塞西爾人在對人員進行管理這方面總是很有效率。”

男人又沉默了下來——他似乎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沉默,就好像回答每一個問題都需要思考半天似的。隨後他又把自己的領子拉高了一些,來到了安德莎的床鋪附近,開始檢查旁邊小書桌上交接手冊裡記錄的內容。

安德莎剛來到這裡,因此手冊上幾乎沒多少東西可看,他卻認真看了好半天。

“你的傷怎麼樣了?”他突然問了一句。

“如果你是說和剛受傷的時候比……那我幾乎覺得自己已經痊癒了,”安德莎語氣輕鬆地說道,“但如果你是和健康人比……如你所見,離復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你的眼睛……”男人又有些猶豫地問道。

“……還好,我有一隻眼睛是完好無損的,據說這十份幸運,”安德莎這次略微遲疑了半秒,原本輕鬆的語氣也有些失落下來,“據說不可能治好了——但瑪麗安修女仍然勸我保持樂觀,她說一個叫血肉再生技術的東西說不定對我還有效……說實話,我也沒怎麼相信。”

不知為什麼,她說的話比自己想象的要多許多——她不應該和一個陌生人說這麼多東西的,尤其是在這樣的環境下。

自從來到塞西爾的土地,自從成為一名戰俘,她已經很長時間沒這麼和陌生人進行這種普通日常的交談了:她只和相對熟悉的瑪麗安修女聊天,而且也僅限於那一位。

安德莎感覺有些奇怪,她搞不清楚,但她總覺得眼前這個奇奇怪怪的男人總帶給自己一種莫名的熟悉……和安心感。她皺起了眉,有些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在陌生的環境中失去了警惕,但就在這時,那個男人突然又開口了。

“血肉再生術可以讓殘缺的肢體再生,甚至包括斷掉十年的舌頭,但眼睛是個很難以對付的器官,它和大腦之間的聯絡精妙又複雜,本身也很脆弱……血肉再生術暫時還拿它沒有辦法,”他低聲說道,“但我想瑪麗安修女並沒有欺騙你的意思,她只是不瞭解這個領域——醫療並非修女的專長。”

安德莎不知自己心中是否泛起了失落,她懷疑自己可能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灑脫,同時她又忍不住好奇地問了一句:“修女不擅長醫療?塞西爾的神官不學習治療還訓練什麼?”

“綜合格鬥,射擊,炮術,體能訓練以及戰地生存,”那男人很認真地說道,“瑪麗安那樣的戰爭修女還會接受基礎的指揮官培訓。”

安德莎:“??”

男人似乎並沒注意到安德莎臉上瞬間呆滯的表情,他只是繼續把臉藏在領子的陰影中,片刻的思索之後突然說道:“血肉再生術還會發展的……現在沒有辦法,但總有一天可以用來治好你的眼睛。”

他的語氣很認真,彷彿帶著一點斬釘截鐵的意味,就如同在對眼前的陌生人許下鄭重的諾言一般。

安德莎表情有些古怪地看了對方一眼,她嘗試從對方沙啞的聲音、露出的一點點面容中觀察出一些東西,卻什麼都看不出來。她只覺得自己腦海中一些十分陳舊、泛黃的記憶好像在跳動,那幾乎是她孩童時期留下的模糊印象,它們是那樣久遠,以至於她自己都不敢確認它們的細節了。

男人注意到了她的觀察,於是轉過身去,背對著床鋪去做別的事情。

他在主動迴避自己?

安德莎立刻察覺了這一點,在疑惑和猜測中她忍不住微微撐起了上半身:“先生,請問……”

“你該休息了,”對方直接打斷了她的話,“瑪麗安修女應該也快回來了,你跟她說一聲我來過就可以。”

他放下了手中的東西,似乎就要轉身走向不遠處的房門,安德莎感覺自己的心臟突然快了半拍,她下意識地再次叫住對方:“但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先生——”

男人身影停頓了一下,他微微側過頭,卻什麼也沒說,而是下一刻便朝著房門的方向走去。

而就是在這一側頭之間,安德莎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一雙有些熟悉的眼睛。

她感覺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急促起來——她仍然沒有想起,但她看到對方已經要走到門口了。

安德莎心中湧起了強烈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彷彿要再一次失去一件對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物了——她看到那個男人的手放在了門把手上,在轉動把手之前,他用大拇指在把手上輕輕按了兩下,這個細微到不能再細微的動作讓安德莎腦海中轟然冒出了一些泛黃的、久遠的畫面——

這是父親習慣的小動作。

“先生!請等一下!!”安德莎大聲叫了起來,她還未痊癒的肺開始隱隱作痛,“請等一下!”

她感覺自己這一刻的念頭簡直荒謬,感覺自己此刻的期待像個不切實際的笑話,但她終於決定用感性和衝動來取代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理性和邏輯,她向前伸出了手,而那個人仍然站在門口,像一尊凝固在過往記憶中的雕塑般沒有絲毫移動,他們之間相距只有幾米,同時卻又相距了十幾年。

下一刻,安德莎失去了平衡——她狼狽不堪地從床上滾落到了地上。

那個男人如狂風般衝了過來。

幾米的距離和十幾年的時間都瞬間被縮成一點。

男人來到安德莎身旁,一隻膝蓋撐在地上,一隻手托住她的脖子,似乎想把她攙扶起來,而在這個距離和角度下,安德莎幾乎可以看清對方隱藏在衣領陰影中的整個面孔了。

那面孔和記憶中比起來實在差了太多,不僅僅是年齡帶來的衰老滄桑,還有很多她此刻看不明白的變化,但那雙眼睛她還是認識的。

“這是一場夢麼?”她忍不住輕聲說道。

“你在現實中,我的孩子,”巴德低垂著眼睛,“我是你的父親——我就在這兒。”

“……為什麼?”

“我現在是塞西爾帝國的一名研究員。”

“我問的不是這個,”安德莎閉上了眼睛,她能感覺到自己在發抖,“為什麼……”

她到底想問什麼呢?

問對方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沒有露面?問對方為何在為塞西爾效忠?問對方為何從一個無比強大的騎士領主變成這副模樣?

她乾脆閉上了眼睛,彷彿是在迴避一些連她自己都不知是否存在過的答案。

巴德沉默著,隨後他慢慢用力,將安德莎從地上扶起,將她攙到床上。

“我有很多話跟你說。”

……

門外的走廊上,金髮的年輕修女懶洋洋地倚靠在一處窗臺上,大威力的聖光衝擊炮被她放在身旁,她手中則是又翻看了一遍的厚重大書。

她抬起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房間,嘴角翹了一下,又低頭回到了有趣的閱讀中。

一陣沙沙聲從旁邊傳來,有沿牆生長的植物藤蔓和繁盛的花朵爬上了窗臺,貝爾提拉的身影在花藤簇擁中凝聚成型,她穿過敞開的窗戶,來到瑪麗安修女身旁,後者這才不得不放下書,換了個相對鄭重的姿勢向索林巨樹的化身點頭致意:“日安,貝爾提拉女士。”

“不必拘禮,我來看看情況,”貝爾提拉隨口說道,同時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房間,“還好……終於踏出這一步了。”

“我直到昨天才接到情報,才知道索林地區的一名研究員竟然是提豐的前任狼將軍,是那位‘大小姐’失散多年的父親,”瑪麗安修女說道,“真是嚇了一大跳。”

“我一直在擔心他們的重逢會出什麼狀況——我甚至擔心他們會打起來,”貝爾提拉搖搖頭,“這件事連帝都那邊都有人在關注,我可不想出現意外。幸好,現在看來一切還算順利。”

“當然會很順利,至少您從一開始就不必擔心他們會大打出手,”瑪麗安修女露出一絲溫和恬淡的微笑,如任何一個合格的神職者那樣,她的笑容是令人感到溫暖和安心的,“一個和女兒重逢的父親必然是不可能對女兒動手的,而重傷未愈的‘大小姐’更不可能有力氣和自己的父親鬧矛盾——更何況我還在她的上一劑鍊金藥水中增加了一倍劑量的月光合劑……”

貝爾提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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