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離開後,素嬈獨自在院中站了許久。

深秋溼冷的風拂過牆瓦和樹梢,將她的發吹得漫天飛舞,竹宴在不遠處看著她,未敢上前打擾。

從接手暗娼館的案子後,姑娘時常會一個人出神,分不清究竟是思索案情,還是透過這些光景在唸著其他東西。

“竹宴!”

聽到她傳喚,竹宴忙收斂情緒,拱手應道:“姑娘有何吩咐?”

“你讓人去詳細查下何家的賬目,尤其是弟兄倆分家之後的,查清楚後再來報我。”

“遵命。”

竹宴扭頭將差事吩咐下去,回來後素嬈已經出了院子,立在門外隔著無邊夜幕,眺望著對面燈火通明的院子。

“姑娘,何功澤的案子……真的能辦成嗎?”

不是他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此時雲州聚集了各方的眼線,公子大權在握,生殺予奪看似風光無限,實際上亦是遊走在刀尖之上。

何功澤作為整肅官場的第一樁案子,必須辦的漂亮利索,不能授人以柄。

然而這位雲州監察使做事實在謹慎。

利用分家將他與何賜文割裂開來,哪怕有那宅子主人的供詞在,頂多論何賜文的罪,無法將他與暗娼館牽連起來。

竹宴很擔心擺出這麼大的陣仗最後潦草收尾,那勢必會讓公子蒙羞。

素嬈聽出他話中的忐忑,目光未動,輕笑道:“怎麼,這時候又對我沒信心了?”

“不是,屬下只是……”

竹宴想辯駁,被素嬈搶白道:“你只是被這一波三折弄得有些不安心,我知道。”

“放心吧,何功澤逃不了。”

“姑娘心裡有數了?”

竹宴驚喜問道。

素嬈道:“私設暗娼館無非為了從中謀利,不論他們表面行事如何謹慎,這銀子總不能無端揣進兜裡去,他經不起查的。”

“除非何功澤真的如宋岱巖那般,送到嘴邊的肥肉能忍住不吃,不沾半點油沫子,你覺得可能嗎?”

“不可能。”

竹宴當即搖頭,“何功澤在雲州可算的上一手遮天,能讓他放在眼裡的沒幾個人,誰能從他嘴裡搶吃的?”

“所以,只要他說不清楚銀子的來源或者在賬目上作假,那他就逃不過。”

想明白這一層,竹宴心裡籠罩的陰霾頓時散開了些,一看時辰,輕道:“姑娘,三更天了,要不回屋歇著吧。”

“不了。”

素嬈一口回絕,“去那邊院子吧,還有許多骸骨沒有收拾妥當,白日裡查案已經耽擱了進度,須得抓緊時間。”

因柳流之死撬開了芙蓉和楮墨的嘴,致使梅枚的案子峰迴路轉,有了破局之勢。

心中積壓的鬱氣散去,她只覺得頭腦此刻無比清明。

“那屬下讓廚房準備些湯水和吃食。”

“好。”

從府衙回來後一直睡到晚上,午飯和晚飯都沒吃,緊跟著又開始審柳流的案子,鬧到現在,素嬈也覺得飢腸轆轆。

一切準備妥當後,屋中燭火如白晝,她簡單對付了兩口。

竹宴看她坐在木架前準備動筆,端著托盤識趣的離開,剛走到門扇邊上,身後傳來聲響:“對了,你派人把今夜發生的事知會曹大人,並轉告他這幾日我先不過去府衙那邊,等何家賬目查明白再說。”

“是。”

“順便讓他找個書吏去西側園錄口供,楮墨那邊讓暗堂事先關照詢問下,看看能不能問出新的東西。”

“姑娘還有其他吩咐嗎?”

竹宴回身等待著。

素嬈想了想,執筆落下,“暫時就這些,去吧。”

竹宴朝她一拱手,身影在黑暗中漸行漸遠,她開始描像,月光從窗邊漏下,鋪灑在桌邊擱著的青黑色顱骨上,一片靜謐。

不知竹宴使了什麼手段,接下來幾日都沒見到那小孩。

素嬈將辨骨分揀大部分事宜交付給仵作他們,除卻拼骨和吃飯,其餘的時間都在畫像,每日只睡兩個時辰。

暗堂那邊去審問楮墨。

他交代得出人意料的利落,何功澤那晚的確在他房中飲酒,他中途藉著出恭的名義短暫離開了片刻,去給芙蓉送吃的,等回去時人已不在房中。

他挨個兒尋了一遍,最終在接客的雅閣裡找到了人。

親眼目睹了何功澤醉殺梅枚的那一幕。

梅枚顱骨一處凹陷,四周折線呈放射狀向四周擴散,乃是燭臺擊打所致,右胸肋骨骨折,腿骨斷裂,這些傷皆與楮墨供詞相符。

梅枚的案子至此人證物證俱全。

只等著開堂問審。

南境多雨,尤以雲州為最,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一月裡總有二十來天都在飄雨,滿院屍骸的腐朽氣息被雨氣一激,夾雜著土腥味瀰漫了整個庭院。

挖出來的屍體太多,收拾出來的空屋放置不下,銀雪衛又在院子裡搭了些棚子和桌子,用來安置。

素嬈帶著仵作們還在忙碌。

守在此處的銀雪衛看著那些進進出出的身影,有人喟嘆道:“這又是何必呢,熬心費神,撿屍拼骨,最後又有多少人的屍骸能被家人領回去。”

“進了這種地方,不論緣由,終究成了家門恥辱。”

另一道用手肘戳了他一下,警告道:“你小聲些,別叫裡面聽見,這些不是咱們能過問的事。”

“我是替他們難受,但願這些功夫不會白費吧。”

話落,他們各自噤聲,再不開口。

雨幕和風聲將所有喧囂隔絕在外,屋內素嬈畫完最後一副畫像,站起身來揉了揉脖頸,長舒口氣:“把它收起來吧,至此,所有挖出來的屍骸都已經歸置妥當。”

“大家辛苦了。”

她環顧四周,笑著說道。

仵作們手裡的事情還未辦完,聞言後紛紛站直身子,朝她拱手作揖。

“咱們都是打下手的,真正辛苦的是姑娘你。”

有人看著滿地收攏屍骸的布袋和上面的編碼,還有在一旁蘿著厚厚的一沓人面畫像,在畫像的右下角,同樣描著與屍骨相應的編碼,能清楚的分辨出每個人。

哪怕到了如今的地步,一切塵埃落定,他們還是如在夢中一般,就在數日前,這些還都是一堆森然的白骨。

交錯積疊,分不清誰的手混著誰的腳。

誰又是誰。

短短時日,眼前這個女子教他們辯骨分揀,帶著他們將凌亂的屍骨堆一點一點清理乾淨,拼湊出完整的屍身,畫像標註。

這些死者的血肉透過白骨在她的筆下勾描出來,神乎其技,令人歎為觀止。

在這一處小院,他們完成了一樁千百年來冠絕古今的壯舉,這樁案子足以載入史冊,將會成為所有仵作行人共同的驕傲和信仰。

一場滔天巨浪,將由此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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