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鍋爐房。

統共四十二車煤,全都亂糟糟的堆在了院中央。

東南角支起了一盞氣死風燈,眾雜役圍著那燈光蹲成了圈,正各自捧著碗筷悶頭乾飯。

因是鍋爐房頭回上夜,又是出力氣的髒活兒,故此這頓夜宵終於見了些油腥——主食是玉米麵貼餅,配菜是幹豆角炒臘肉沫。

但這並不是眾人全都悶頭乾飯,一言不發的主要原因。

真正導致大家沉默的,是西牆下那詭異的三人組:

來順居中。

左手旁是一邊扒菜,一邊嘬牙窟窿的焦大;右手旁是死命低著頭,幾乎要把臉埋進玉米餅裡的潘又安。

考慮到分派差事時,潘又安與來順、焦大的衝突,他們三個此時湊在一起,怎麼看都有些不合常理。

更何況眾人之前還親眼看到,潘又安竟然代替焦大,和來順一起賣了半晚上的苦力。

要說這其中沒有貓膩,怕是誰也不信。

故而眾雜役都是一邊默默用飯,一邊偷眼打量西牆根下的三人,而在這其中,受關注最多的就是潘又安了。

畢竟這小白臉出場時意氣風發,現下卻是灰頭土臉,跟個鬥敗了的公雞似的。

前後變化如此之巨,實在讓人忍不住想要探究,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這等猶如實質的目光,潘又安又怎會感受不到?

他本就體格單薄,又是頭一回賣力氣出苦工,此時渾身上下痠痛難當,捧著飯碗的手都在不住的打顫。

可這身體上的酸楚疼痛,比起他內心的屈辱,卻又顯得不值一提。

不該是這樣的!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差事,還意外的成為了小管事,兩件喜事相互疊加,本該是夢幻一般的開局才對。

然而……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眼淚再次不爭氣的淌下,滴滴答答的落在玉米麵貼餅上。

“咳~”

就在這時,來順忽然乾咳了一聲,潘又安條件反射似的往旁邊躲了躲,隨即覺得不妥,忙又把身子挪了回來。

他鵪鶉似的佝僂著,一動都不敢動,心下卻是狂跳不已。

這莽夫又要做什麼?

該不會、該不會是想在眾目睽睽之下,繼續羞辱自己吧?

不可以!

絕對不可以!

如果他敢那樣做的話,自己就、自己就……

想著想著,非但是淚水滂沱,連鼻涕都止不住的往外湧。

而原本就痠軟的手腳,宛如又被剔去了骨頭,顫巍巍的,幾乎連木碗都捧不住了。

“各位。”

這時就聽來順笑道:“我這人打小就是個混不吝的,極少真心服過哪個,不過今兒我倒真是服氣了。”

說著,他抬頭搭上了潘又安的肩膀,嘴裡繼續道:“咱們潘……”

啪~

潘又安手裡的木碗,突然就掉在了地上。

空氣仿似都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來順也愣了片刻,這才彎腰把那木碗撿起,嘴裡嘖嘖嘆道:“瞧瞧、瞧瞧,潘管事這都給累成什麼樣了!”

說著,他又要去搭焦大的肩膀,老頭卻是不言不語的,把筷子尖兒對準了他的肋條。

來順只好悻悻收手,大聲道:“起先派活兒的時候,因焦老頭離得太遠,潘管事也沒看清他長什麼模樣,後來見他鬍子都白了,一問歲數竟然八十五了,咱們潘管事立刻就動了惻隱之心。”

“這要擱在我身上,最多也就是給焦老頭免了差事,容他做個特例。”

“可咱們潘管事卻跟我說,既然這差事都分派好了,若單免了焦老頭的活兒,對別人就不公平了!而這事兒既然是他疏忽在先,理該就由他頂上焦老頭的缺!”

說到這裡,他搖頭感慨道:“到底是讀過書的人,這說話辦事就是跟咱不一樣!”

說罷,他起身走到人群中央,幫潘又安重又盛了些菜,連同兩個玉米麵貼餅,一起送到了潘又安面前,言辭懇切的道:“潘管事,我知道你是累過了勁兒,可多少總得填補些。”

潘又安怔怔的望著他,像是在懷疑眼前出現了幻覺。

好半晌,他突然低頭用袖子抹了把臉,然後接過飯菜,打了雞血似的竄起來,大聲道:“規矩是規矩,定下了就不能亂改!但讓八十老翁操持苦役,潘某又於心何忍?少不得也就只能賣賣力氣了!”

這一番抑揚頓挫慷慨激昂的,和方才那頹廢模樣簡直是天地之別。

來順見狀,便乾脆把這‘舞臺’留給潘又安,悄默聲的又蹲回了原處。

“小子。”

剛蹲好,旁邊焦大就遞來了異樣的目光:“你這是要收服他?”

“想讓人真正服氣,哪那麼容易。”

來順往牆上一靠,懶洋洋的道:“再說了,收服他有個鳥用?我只是覺著,難得遇見這麼慫的貨,要是輕易被別人趕走了,也怪可惜的。”

焦大聽完,又定定的打量了他一會兒,忽然罵道:“特孃的,焦爺爺年輕時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滿肚子花花腸子的——要早個二十年,老子這會兒就得啐你一臉!”

“呵呵~”

來順衝他一咧嘴,認真的道:“要早上一個月,‘我’這會兒就得打你個滿臉花。”

焦大瞪大了眼,來順卻是自顧自撿起飯碗,呼嚕呼嚕扒了乾淨,然後長身而起,揚聲道:“吃飽了就都散了吧,明兒一早不是還要上工麼。”

潘又安的長篇大論被打斷,卻也急忙附和道:“對對對,明兒還要上工呢,吃飽了就各回各家吧。”

說是各回各家,其實這院裡的雜役,倒有一多半睡的是大通鋪——不過這些都是細枝末節,也不會有人為此去矯正潘又安的說法。

等眾人三三兩兩的去了,只餘下來順、焦大、潘又安。

潘又安便又恢復了那怯懦的模樣,畏首畏尾的衝來順張了張嘴,一時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畢竟直到現在他也還沒想明白,來順為何要幫自己挽回顏面。

卻聽來順道:“趙益、張炳應該是瞧見了,你最好拿些封口費出來,也免得他們傳出去。”

其實來順早就囑咐這二人守口如瓶了。

不過既然是自己人,順帶幫他們討些好處,也是理所應當的。

“我曉得了。”

潘又安怯怯的應了,又忍不住囁嚅道:“你為什麼、為什麼……”

“小潘啊。”

來順又上來勾住了他的脖子,語重心長的道:“哥哥這樣的老實人,是最不願意和人起衝突的,大家和和氣氣的難道不好嗎?”

來順這話,潘又安哪裡肯信,但嘴裡還是順著他道:“對對對,大家若能一團和氣,就最好不過了。”

“咦?”

來順故作驚異的看向潘又安:“你也這麼覺得?”

“當然,我……呃!”

潘又安下意識的點頭,卻冷不防來順驟然發力,直勒的他臉上由白到紅、又由紅變青,這才收束了力道。

潘又安劇烈的喘息、咳嗽著,就聽來順又在他耳邊問:“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招惹我?是欺負老實人不會發火麼?”

說著,又捏住他的下巴,讓他與自己四目相對,一字一句的道:“哥哥今兒教你個乖,真要惹得老實人發了火,可未必還能收的住力氣!”

不等潘又安回應,來順又一把將他推開,嘴裡嘟囔著:“走了,回去還得抓緊時間睡一覺。”

丟下這話,便徑自揚長而去。

潘又安驚魂未定的望著他的背影,眼裡滿是畏懼惶恐之色。

“讓你日弄鬼呢?!”

這時就聽焦大罵道:“你算個捷豹的老實人!”

“哈哈哈……”

來順大笑,頭也不回的問:“老頭,明兒晚上我請客吃酒,你來不?”

“來!不來的是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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