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垂眼看著渾身血跡的女子，即便是狼狽不堪的模樣，微皺的眉目間也是悲憫乾淨的神色。
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半寸目光都不肯移開。
整個樊城，數十萬人的執念與恨意，日日夜夜無時無刻都在折磨著他。尤其是在樊城的血繭裡，身體一寸一寸被碾碎重造，無數的惡念不斷滋生，像是泥沼裡無數的惡鬼在啃食他的意識。
吞噬掉他最後一點人性，讓他成為一個沒有意識的殺戮機器。
她這樣的人，肯定不知道那種心中無時無刻，都不由自主地充滿怨念，扭曲惡毒的想法的滋味。這樣不受控制的惡，就如同骨子裡腐爛了一般，從裡到外都照不到一點光亮。
可他還是奢求她啊……
哪怕她看他如蛆蟲，如淤泥，如腐肉。
她不知道她這樣乾淨善良的人，讓他有多想把她拉下來，又有多想讓她把他拉出泥濘。
可是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從不肯低眉看她一眼。
她喜歡的，是謝瑜。
他從前歡喜到幾乎暈厥的記憶，原來從始至終，都是他的心魔……什麼為他尋寒玉，入景山，鬥蛟龍，什麼朝夕相伴的好，全都是假的。
假的！
他可悲到騙自己，她曾對他好，曾喜歡上他這樣的人。
鮮血從他的掌心滴下來，粘稠猩紅，染在原本漆黑的衣衫上，倒是不顯。
傅挽是被淒厲的惡鬼哭嚎聲吵醒的，她睜開眼，只看到咆哮的濃黑怨氣在四周漂浮。她有點緊張，轉眼就看到了宋景，他雙目猩紅，蒼白的臉上滿是隱忍的痛苦神色。
“阿景？”傅挽趕緊搖了搖他。
宋景睜開眼，“師尊。”
傅挽心頭鬆了些，“還疼嗎？”
宋景的神色有些愣怔，“不疼。”
怎麼可能不疼呢，那些惡念與怨氣無時無刻不在吞噬他的意識，撕咬他的神魂。可是……久了，就像是這一切本該如此。
傅挽扭頭去看四周濃烈的怨念，耳邊也能聽到許多帶著煽動的話語。
她抬起臉去看宋景，“肯定很疼。”
少年猩紅的眸子茫然地看著她，他看見傅挽彎起一個像是要哭的笑容，“阿景，之前我說喜歡謝瑜，那個我是假的。”
宋景耐心地等她說完，溫和地點了點頭，“好。”
他彎下腰，將傅挽抱進懷裡。
傅挽見他絲毫不質問，想要追問，又無從問起。
人妖仙皆有輪迴。
魔沒有。
魔神是上古時天生神祗入魔，從此以魔神的身份永存人間。魔沒有輪迴，在沒有軀體依附時，便化為魔息四散人間，只等一個契機煉化出來一具身體。
宋景未出生時被魔修奪舍，此後雖然被除去魔氣，卻成了死胎。是魔神的魔息入體，成了後來的崔景。
所以他生來滿是惡念怨念，不受控制。
可魔神到底是以神入魔，便也替宋景留了一絲保持意識的機會。
看他行動如此，也認得她，傅挽就知道宋景是沒有徹底喪失自我意識。只是……須彌幻境裡的假象，他似乎也參破了，否則怎麼還會和她靠得這樣近呢？
傅挽鬆了口氣。
“阿景，這是哪裡？”傅挽低聲問道。
宋景仍舊專注地盯著她，此時想了想，回答道：“是一處山洞，在宣城。”
傅挽渾身都疼，看著宋景平靜的模樣，拉住了他的手，“你記得須彌幻境裡的事情嗎？”
宋景不說話，猩紅的眸子盯著她，專注又認真。
傅挽勉強抬起手，放在他的額頭上，“須彌幻境裡的都是假的。”
“須彌幻境裡都是假的……”他跟著重複了一句，四周又颳起了罡風，濃稠的魔氣和怨氣此起彼伏地叫囂著，宋景盯著傅挽，忽然彎下腰。
傅挽不明所以。
他的左手抵在傅挽後腦勺和石壁間，右手與她右手十指緊扣，將她禁錮在方寸之間。宋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額頭貼著她的額頭，猩紅的眸子緩緩變黑。
四周怨氣的叫囂聲逐漸熄滅，他的神情終於變得正常了些。
傅挽總算是放心了，“你……”
話還沒說完，青年微涼的唇便覆了上來，將她要說出口的話堵了回去。傅挽緩緩閉上眼睛，試著回應他，他的身子猛地一僵，隨即吻得傅挽喘不過來氣。
兩人貼得很緊，長髮與衣衫交疊，氣氛曖昧起來。
但是吻完，宋景鬆開傅挽，只是支著下巴看她。
傅挽這才發現，從她醒過來到現在，他的目光竟然一刻也不曾離開她。
宋景很不對勁……嚴格意義上來說，自從他來救她的時候，就開始不對勁了。但是他裝得很平靜，所以她一直沒察覺出來不對勁在哪。
“阿景？”傅挽伸手想要在他眼前晃晃。
宋景伸手握住傅挽的手，低聲道：“……這也是我的幻覺麼？師尊？”
傅挽一愣，“你說什麼是幻覺？”
宋景擰眉看她，幻覺皆由心生，幻覺產生的師尊是不會問這樣的話的。可是……記憶裡對他好的師尊皆是心魔作祟，真正的師尊根本就不屑多看他一眼。
……他剛剛輕薄了不屑多看他一眼，還心中所愛為旁人的師尊。
“師尊……我……”宋景看著傅挽的眸子逐漸變紅，四周怨念瘋狂叫囂。
傅挽隱約能聽到那些怨念在叫囂著什麼。
“殺了她……”
“她喜歡謝瑜……”
“你視她為神佛，她根本看不上你啊！”
“殺了她和謝瑜！”
“殺了她！她不喜歡你！！”
“你現在有臉見她嗎？殺了她……反正她也不喜歡你！”
“她肯定會嫌你噁心！”
……
這些怨念是他身上的魔氣的極小一部分，饒是在他身旁，傅挽就能聽到這麼多嘈雜而帶著煽動意味的話。他本人，則能夠被這些怨氣影響思維，這些怨氣會一直用有聲無聲的方式，蠶食他個人的意識。
所以歷來魔神都是個只知殺戮的怪物。
沒有一個正常人，能夠承受得住這樣強烈的怨氣。
有聲的引導可以辨識，無聲的引導是連自己都難以意識到的。
它會讓你從內心深處認同怨氣所告訴你的，它會讓你的判斷力已經背叛了自己。
傅挽想通這些，神色逐漸堅定起來。
她緩緩靠近宋景，雙手摟住他微微顫抖的身軀，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在他耳邊低聲道：“阿景，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