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傷的咋樣了?”

一個身著半舊軍服的壯碩漢子挑簾走進屋裡,長滿半張臉的絡腮鬍子猶如老山參,頭髮更像是蓬亂的稻草,很久都沒有梳理過,已經有些粘得打結,乾裂的嘴唇上還沾著些許剛吃過的油脂,說話間,這漢子正帶著戲謔的神情大量著床上的病號。

床上趴著一個年紀大概四十左右的同僚,背上披著件衣服,聽到老友提起這事,便氣不打一處來,咬牙切齒,頭都懶得扭,惡狠狠地回應:“咋樣?爺啥時候吃過這種虧?要不沒帶傢伙,下午就特麼弄死那夥人了!”

張有才下午因為點名時遲到,隨後又與被新任京營總督孫應元手下的千總發生口角,兩罪歸一,被罰十軍棍。

因為行刑的也是那千總的嫡系,所以打地時候根本沒有手下留情,差點把他的屁股給開啟花了。

捱打的也並不只他一個,足足有幾十號人,一群受罰者挨棍子的時候,還很不服氣,都在破口大罵。

在之前襄城伯李國楨負責管理京營,由於治軍無方,疏於襙練,導致紀律鬆懈,軍心渙散,加之將校貪婪,使得京營戰力每況愈下。

孫應元上任的當天上午便檢視了官兵名冊,下午點名發餉,不來者除名,遲到者嚴懲,以整肅京營,提振士氣。

但這種雷霆手段並不能讓軍爺們買賬,按時到場的人數只有一半左右,遲到者高達三千餘人,這還是聽到發餉的風聲前來領銀子的。

孫應元規定凡是遲到者,延後一個月領餉,本月先領五軍棍的殺威棒,不到者除名清退,永不續用。

這引起了很多中下級軍官的極大不滿,高階軍官拖家帶口,面對太子身邊的紅人多半是敢怒不敢言,但這些目不識丁的匹夫就不同了,當場與總督大人發生了對峙。

在火器的威逼下,最後帶頭鬧事的六人被逮捕,定於明日午時斬首,十五人被處以二十軍棍,張有才這是最輕的,其餘人等遣散,孫應元當眾宣佈這些人如若再犯,定不會輕饒。

張有才瞧見楊大樹那幅事不關己的德行就來氣,這個混賬分明是在看自己笑話:“你倒是放個屁啊?莫非今晚是來看俺老張的笑話的?”

下午出事的時候,這老小子卻往後縮,有多遠就躲多遠,大小也算是個把總(連長),真特麼給京營的老少爺們丟人,要不是自己屁股實在是疼,真想過去踹他一腳。

楊大樹哼笑一聲,毫不介意地反問:“俺是那種人麼?下午俺不拉你,只怕你這夯貨就要是衝到最前面去了,明個就可以給你收屍了!你那兩坨肉好點沒?”

兩人私交甚厚,張有才沒領這個情,轉而嗆話道:“屁話!你以為俺這兩坨肉是婆娘胸前那兩坨呢?你個龜孫要是請俺玩婆娘,俺穿上褲子就跟你走!”

囊中羞澀的楊大樹可不想被這貨給佔便宜,直接啐了一口:“啊呸!就因為你個夯貨連累,讓爺欠的那倆月的餉銀都沒領著,吃飯都得跟別人蹭,還想玩婆娘?回去玩你老孃去!”

都是大老粗,平素經常互相開玩笑,所以張有才沒把對方的葷話放在心上:“去你大爺地!既然你這麼說了,那爺我先預訂你個龜孫的閨女了,到時候誰也不能跟俺搶!”

倆人都是老光棍,媳婦都沒有,更別提閨女了,楊大樹幫這貨打消了念頭:“閨女?就你這德行?呵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就等著吧,俺把她養成老閨女,也不會讓她嫁給你這夯貨!”

張有才指望不上八杆子都打不著的美事,順勢問道:“那你來幹屁?想看俺腚是肯定不行的,龜孫沒事就可以滾了!”

夯貨那部位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別說看,聞到都會犯惡心,楊大樹撇嘴說:“俺好心好意來看你,你別不識抬舉!”

張有才聞言冷哼一聲,趁機挖苦道:“看人有空手來的麼?你個龜孫連點點心都捨不得買,真是摳門到家了,虧俺之前請你吃了那麼多頓飯!”

楊大樹揣起手,端詳著略帶不滿的行貨,試探地問道:“俺這送你一個上萬兩銀子的大買賣,你個夯貨敢入夥不?”

張有才哈哈大笑,笑得都要牽動屁股上的傷口,蔑視地說:“借你幾個膽子,你敢去搶太倉啊?還上萬兩銀子,你個龜孫能搶來上萬兩的廢鐵,就算是俺老張小瞧你了!”

說起膽量,楊大樹這龜孫在他們這些把總裡面,膽子算是最小的,根本就上不了檯面,要不是吃喝啪賭都會,大家都懶得帶他一起,白瞎他這名字了。

今天忽然提起這麼大的一筆買賣,旁人或許能將信將疑,他張有才可是決計不信的。別說在附近發現一座什麼金山銀山之類的,這種好事哪還輪得上他這龜孫呀。

楊大樹也不在意,略帶催促地問:“你就先說做還是不做吧!”

張有才用下巴拄著手背,毫不買賬地反問:“你還沒說是啥事,憑啥先問俺做不做?”

楊大樹沒有妥協,繼續不為所動地堅持道:“行規,先答應才能入夥,不然你聽了之後告訴旁人,這事不久被你個夯貨給攪黃了嗎?”

張有才知道這龜孫也沒啥膽子,諒他幹不出啥出格的事,便應承下來:“做!爺還能讓你個龜孫叫住號?爺倒要聽聽你個龜孫能做出啥上萬兩銀子的買賣,有屁快放!”

要不是看他捱了軍棍,楊大樹都想過去抽這張破嘴幾巴掌,不滿道:“聽好了,說出來別被嚇尿了,俺們幾個打算在丑時來個營嘯!”

營嘯就是某個士兵因為壓力過大或者精神崩潰,睡著睡著做了噩夢,突然驚醒發瘋,其他人被其傳染,從而引發了連鎖反應,使得整個軍營都變成了群劈的戰場。

張有才作為把總,當然知道“營嘯”是什麼物件,更清楚楊龜孫所提到的“營嘯”的意思,只不過他們這麼做,到底要幹什麼還不明白。

就在張有才猜測的時候,楊大樹挑開簾子朝門外的方向輕輕吹了聲口哨,旋即走進屋兩個人。

“大馬勺?二麻子?三不會?”

進來的仨人,一個晃著大圓腦袋,臉蛋子顯得特別大。一個則是長著一臉麻子,嘴裡叼著根竹籤。另外一個瘦的跟猴一樣,眼珠子滴溜亂轉。

“破嘴答應了?”

大馬勺瞅著楊龜孫,又看了看爬著養傷的張破嘴才開口問話。

“嗯!”

楊大樹應承了一聲,也就不再言語了,這裡基本上沒他說話的份了。

“你們這是……”

張有才感覺他們這些人就是來強迫自己入夥的,楊龜孫就是個攬客的小二。

大馬勺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拉過一把椅子就坐了下去,直接說到:“事到如今,也不怕你說出去,我就敞開天窗說亮話,那裡面有我家三弟和徐千總的表弟,還有郭遊擊的外甥!那姓孫的連於遊擊的面子都不給,明天就要砍了他外甥,我那三弟自然也不會倖免。我等出身行伍,不會看著自己的手足被小人給害了。郭遊擊已經和徐千總說了這事,幾個把總也都同意了,就差你們幾個了。”

這下張有才就全然明白了,既然軟的不行,他們就要來硬的了,京營盤根錯節,孫應元初來乍到,根本就不可能控制住全域性。

只要有這些跟他不對付的人仍舊各就各位,莫說才一天,就算是一個月,甚至一年,他都別想徹底接管京營。

看樣子也不可能接管了,只怕這幫人發動營嘯的目的不止是救人,而且要趁著皇帝仙遊的時機,將孫應元結果掉,以圖向太子示威,今後莫要插手京營的軍務。

不過如此這般的話,發生火併,甚至大規模的廝殺就不可避免了,畢竟姓孫的還從勇衛營帶來數百號人馬,對方也不太可能向郭遊擊等人作出妥協和讓步。

今後若是各管各的,兩邊井水不犯河水,那姓孫的就被架空了,權力比襄城伯李國楨還要弱上幾分,沒人會把他放在眼裡,處於立威的考慮,姓孫的也不會善罷甘休。

大馬勺看到張破嘴還在思量,便無所顧忌地笑道:“咱們五軍營可戰之兵上萬,兄弟們都是肝膽相照,一旦有事便可一呼百應,還會怕他姓孫的那個沒卵物件?他帶來那幾百人還不夠咱們踩的,只要姓孫的敢跟咱們對著幹,那就是自尋死路,別怪兄弟們下手無情!”

五軍營的戰兵遠沒有大馬勺說地那麼玄乎,但直接拉出來數千人是絕對有的。

孫應元的嫡系要面對十倍於己的敵人,能戰勝對方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更何況京營這幫人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想在黑天發動偷襲,這得手的機率就太大了。

這些事是張有才想管也管不了的,尋思了半晌,只好問:“上面的都透過氣了?”

大馬勺斬釘截鐵地肯定道:“那還用問?今晚不動手,等天亮就晚了,說不定姓孫的等不到晌午,就得把那幾個給砍了!咋地?你這是怕了?”

得知了驚天動地的大事,這個時候決計不能退縮,不然這夥人真有可能會殺人滅口,張有才只能堅持下去,嘴硬道:“怕?哼哼!你問問你身後那倆,俺老張怕過事麼?當過慫包麼?”

想起這貨以前的德行,二麻子點點頭:“別說,破嘴倒是硬挺,不論是吃空餉還是玩女人都沒慫過!”

一直呆在牆角的“三不會”也跟著附和著:“說的是呀,龜孫慫了,破嘴都不會慫!”

“三不會”這名字的由來是因為正主一不會帶兵打仗,二不會識文斷字,三不會當差聽令,就會拍上司的馬屁,給上司送銀子,請上司逛某樓,他這個把總就是這麼得來的。

聽到有人拿自己做對比,楊大樹趕忙插了一句:“別說你爺我,爺玩女人的時候也沒慫過!”

“三不會”轉了下眼珠,賤嘻嘻地說:“你慫沒慫過,只有被你玩過的女人知道,哈哈哈哈……”

隨即,一屋子的人開始哈哈大笑,說起女人,大家馬上就會有了供同的話題,經常會聊地熱火朝天的。

大馬勺雙眼忽然露出一道兇光,惡狠狠地暢想道:“媽地,幹完這票,咱爺們就銀子玩女人了!”

聽到有大把的銀子,二麻子也來了精神,順勢說:“聽說姓孫的運來不少銀子發餉,剩下的還有好幾萬兩都押在他的大帳裡,咱們要是……那可就……嘿嘿!”

不用太多,屋裡的五個人每人二百兩,那就能花好一陣子,吃香的喝辣的,玩樓裡最漂亮的女人,快活上兩三個月是沒啥問題的。

“三不會”開心得不得了,舔著已經暴皮的嘴唇說:“那可是數萬兩銀子啊,一座銀山!咱們不去取,就要被姓孫的獨吞了!”

大馬勺鄙視地看了兩個蠢貨,煞有介事地批駁:“你倆懂啥,上面不止要劫人,還要來個一鍋端!”

“三不會”愣住了,急忙問:“大哥,啥叫‘一鍋端’?幹了姓孫的,咱們不就成了麼?”

提到最為重要的事情,大馬勺看了看窗外,發現沒什麼動靜,才刻意俯下身,壓低聲音說:“我估摸著上面要清君側,聽說這兩天太子把勳貴的宅院都給抄了,抄出來的幾千萬兩銀子都堆在皇城裡!少說也有三五千萬兩呢,你們好好想想吧!咱京營要是能打進皇城,嘖嘖~!”

屋裡餘下的四個人全都愣住了,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大家都在想三五千萬兩銀子到底有多大的一堆,是不是自己進去了,就能分到千八百兩銀子了。

張破嘴第一個回過味來,很是不信:“真的假的?還想清君側?”

大馬勺無比肯定道:“當然九九不離十,姓孫的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咱要是把他給宰了,太子還不得派勇衛營過來打咱們?與其那樣,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打進皇城,上面可以改朝換代當皇帝,咱哥幾個搶一把就富了,大不了回老家享福去!既然都是掉腦袋的事,幹嘛不玩把大的呢?”

押上自己的性命來換取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輸了大不了掉個腦袋,贏了的話,那就可以天天躺在床上玩女人了。

這筆賬究竟是劃不划算,就看你怎麼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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