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知道克萊恩的打算,在今天這場對話之後,他也大概知道克萊恩到底想透過黎守誠和領帶幫做到什麼,這和克萊恩第一次在機械蜂巢見到他時說的事情有出入,但人的目標和行為通常是根據許多複雜原因進行改變的,克萊恩如今的一切行為和動機的形成必然有其內在原因,那不是陳宴需要關心的事。

克萊恩說道:

“我原本黎守誠背後的支持者是前任拓荒團團長,也就是現在名存實亡的防禦兵衛衛戍長巴爾·達克羅德,因為他最可能支援領帶幫等機械蜂巢內一切違法犯罪組織——

作為前任拓荒團團長,巴爾·達克羅德曾經用極端暴力征服了島上的敵對勢力,並幾乎將初代犯罪團體——艋舺,變成了他的私人領地。”

陳宴提出了簡單而純粹的質疑:

“剛才那個韓猖可不是這麼說的。”

克萊恩直言道:

“韓猖所言和我瞭解到的有出入。

我瞭解到的另一個事實:艋舺的形成和肆意發展有一多半原因是因為巴爾·達克羅德的推波助瀾,艋舺用拓荒團給予的便利發展壯大,併為拓荒團提供持續的補給——這是巴爾·達克羅德能打贏這場島嶼解放戰爭的根本原因。”

陳宴皺眉道:

“這說不通,島鏈在帝國的五十年發展計劃中如此重要,怎麼會連解放戴斯島的戰爭補給都跟不上呢?”

克萊恩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道:

“軍餉從帝國發出時便被盤剝一層,進入北方聯邦候再被盤剝一層,從北方聯邦海運進入島鏈上又被盤剝一層,你猜到達巴爾·達克羅德手裡的時候還剩下多少?”

陳宴想到亞楠市當初腐敗的情況,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克萊恩繼續說道:

“我們現在所知道的事實是:

巴爾·達克羅德卸磨殺驢,在解放島嶼之後不再需要艋舺,也必不可能被艋舺的黑產玷汙了往後的官路,所以才對艋舺進行清算。

他之所以留著火藥店,是因為他需要火藥店成為他的權柄。

在艋舺被清算之後,機械蜂巢的時代來臨,以他解放島嶼的功績足以成為戴斯島總督,所以他不再需要暗地裡的暴力,再次卸磨殺驢,對火藥店進行了突襲,並將其全部清剿。”

陳宴聽得一愣一愣,因為克萊恩口中腹黑心狠的巴爾·達克羅德,和韓猖口中剛正不阿的巴爾·達克羅德,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存在。

陳宴忍不住問道:

“這是你自己的猜測,還是有什麼事實依據?”

克萊恩誠實的回答道:

“是我自己基於客觀事實和主觀情緒的猜想,客觀事實就是巴爾·達克羅德欄位雙臂的反常行為,主觀情緒就是對帝國官員的不信任和對人性中不堪一面的蔑視。”

陳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現在大概能夠確定,克萊恩並沒有像斯沃姆說的那麼瘋癲,而僅僅是魔怔了。

陳宴說道:

“可你直到現在還沒有找到關於你猜測中巴爾·達克羅德的那些狠辣手段。”

克萊恩再次誠實道:

“是的,這畢竟只是我的猜想罷了,如果我有生之年無法證明其真實性,就說明巴爾·達克羅德真如韓猖所說,是個好人。”

陳宴有點搞不清楚“好人”這兩個字在克萊恩心目中的重量。

這次輪到克萊恩發問了:

“你覺得黎守誠怎麼樣。”

陳宴回想起當初面對黎守誠時的情況,說道:

“和韓猖所描述那個心狠手辣果斷冷靜的幫派人員不太一樣,我看到的黎守誠雖然已經不再能被人感受到心狠手辣的感覺,但明顯更冷靜,更世俗……更像是一個幫派老大了。”

克萊恩忽然提到了一個另陳宴很不適的名字:

“梁岸生。”

陳宴對比道:

“就世俗中處理人情世故而言,他比梁岸生差得遠,人際關係的打理遠遠達不到梁岸生的地步。

但比起表面上的強勢,他比梁岸生強得多——他對人的要求是毋庸置疑的,在領帶幫,他的命令就是神諭。”

既然說到這裡,陳宴也不再隱瞞關於苗水生的事,只是從梁岸生到苗水生這整件事實在太過複雜,要說的內容太多,所以陳宴僅僅是很籠統的告訴克萊恩,有那麼“另一個另類的梁岸生”,現在就在機械蜂巢之內。

克萊恩想象不到血肉飛昇儀式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在努力消化了苗水生身上發生的事情之後,說道:

“按照機械蜂巢幫派的規矩,黎守誠把租給苗水生的蜂房轉讓給你,多半隻是為了試探你的能力,而並非故意給你使絆子,因為對於你這麼一個對他還有用的人來說,單純對你使陰招是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的——他以後還要讓你幫忙做事。”

陳宴回道:

“我也這麼想,所以我認為,如果我沒能從苗水生手裡拿下黎守誠給的蜂房,黎守誠必定會幫我解決這件事,一來能讓我見識到他的能力,對他更加敬畏,讓我欠他的人情債;

二來能解決我的燃眉之急,給我真正的利益,讓我明白跟著他就有錢賺;

三來拿這件事給我下馬威,讓我知道機械蜂巢內的水有多深,也讓我知道,他黎守誠就是深水之下的巨物之一。”

克萊恩有些意外的看著陳宴,說道:

“我也覺得是這樣,根據我的瞭解,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段。”

陳宴語氣平靜道:

“他如今已經無法達到他的目的了。”

克萊恩立刻意識到,陳宴已經自己解決了黎守誠交給他的難題——無論是透過什麼樣的方法,得到了怎樣的結果,總之,黎守誠無法拿那間蜂房來當做震懾陳宴的手段了。

這是個好訊息,因為人情債是最難償還的,對極惡之人也是一樣,更何況黎守誠現在正在給自己瘋狂洗白,如果真能把往日的一切罪惡全都遮蓋,黎守誠將會成為一個人脈廣博的正常人,而欠這樣一個人的人情是十分難以償還的。

克萊恩已經明白了局勢,在思考片刻之後,對陳宴說道:

“為了洗白,黎守誠接下來必定要做更極端的行為,他既然拉你入夥,必定有求於你,現在他手裡沒了你的把柄,以後你再為他做一些危險的事,就是他欠你的人情了。”

陳宴不瞭解道上的規矩,便問道:

“那蜂房呢?”

意思是,他給我蜂房,這就不算我欠他的人情了?

克萊恩說道:

“蜂房是他付給你的僱傭金,你自己解決這件事已經換來了房子的使用權,也就得到了這筆僱傭金,這是生意。

往後,你用清白的身份,為他們那些有案底的人做髒事,對你來說損失是很大的,他們理所應當對你感恩,這是人情。

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一碼歸一碼。”

陳宴皺眉道:

“只要有個勉強看起來像樣的說辭,講得通實際上十分籠統的道義,這就是道上的規矩了?”

克萊恩誠然:

“他們就是這樣的。”

陳宴無法理解,但不得不接受。

陳宴這樣的普通人一生的大多數時間裡都只能適應社會,而不是讓社會適應他。

克萊恩繼續說道:

“韓猖的說辭,你聽聽就好,也別全信,因為他這個人的背景是有問題的:

之前他說過,他在物流中心內部的關係是一個叫威廉·約克的人,我剛才已經說過,這個人現在是現任物流中心第一產業貿易代理官,是鐵打的【抵抗派】,因為自身關係很硬,所以已經幾次三番撥了總督大人的面子,兩人之間的關係鬧得很僵硬。

韓猖是【抵抗派】官員的走狗,從起家到現在,幾乎是威廉·約克扶持起來的,可他現在竟然尋找我一個【降臨派】官員的幫助,這說明什麼?”

陳宴毫不猶豫的說道:

“這說明他已經和威廉·約克撕破了臉。”

克萊恩點了點頭:

“他不但和威廉·約克撕破了臉,而且對我上繳了投名狀——他親自跑到Z區見我,而我的辦公室就在威廉·約克辦公室隔壁的第三間。”

“他‘跳槽’了,陳宴,你不知道在機械蜂巢,‘跳槽’意味著什麼,我只能告訴你,如果黎守誠手底下的人敢做這樣的事,白天做了,恐怕不到晚上就要被拉了領帶。”

陳宴若有所思道:

“或許韓猖已經付出過代價了……這就是你讓他參與今天這場對話,在他面前和我聊那些事的原因。”

克萊恩點了點頭:

“所以我接收了他的投名狀。”

他轉而說道:

“我如果連投名狀都不敢收,以後也不會有人再想為我做事。”

陳宴皺眉道:

“你是官員,又不是幫派人員!為什麼要用這種奇葩的標準束縛自己呢?”

克萊恩用“你真是幼稚”的眼神看著陳宴:

“帝國體系內部比你想象中野蠻的多,體系內部的官員們也更加崇尚那一套你瞧不起的流氓規則……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我只能告訴你,我必須先成為一個政客,才能再成為一個好官員。”

陳宴直截了當的說道:

“我不需要了解這麼多,我又不當官員。”

克萊恩認真道:

“這是你的幸運。”

他又說:

“我不知道韓猖身上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韓猖跑來找我,多半是因為和威廉·約克之間產生了很大的利益衝突,這種衝突甚至導致他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所以才會孤注一擲的來找我——

他甚至把第一次會面地點選擇在Z區辦公區域外,這簡直是在打威廉·約克的臉。”

陳宴說道:

“按照你的說法,黎守誠估計很快就會找上門來。”

克萊恩“嗯”了一聲,道:

“至少是一個電話——他會誇獎你,甚至讚美你,然後對你釋出新的任務,並許以更大但更危險的利益。

你需要在和他交流之後,跟我聯絡。”

陳宴說道:

“明白了,跟總督大人的會面什麼時候能安排?我希望能儘快。”

克萊恩立刻說道:

“不要試圖用低語讓他接受你的想法,他是受到機械蜂巢保護的,針對他的超凡力量會觸發強烈的抵抗機制,那是你無法承受的。”

克萊恩沒有說明白,但陳宴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克萊恩語氣漸緩:

“所以,我建議,還是你剛才的思路——透過實際行動,做出一番事業,拉出一個能夠穩定提供產業鏈核心技術支撐的公司來,如果這公司的盈利真能達到一定數量級,能夠養得起義務教育這樣的政策,你再去和總督大人商量,成功的機率就很大。”

陳宴皺眉道:

“這簡直不可能……別說這個不可能了,你今天突如其來想搞這麼一個公司的想法也是強人所難,我什麼都不懂,怎麼可能搞起來這麼一個公司呢?”

克萊恩說道:

“不懂就去學,你心心念念為社會做貢獻,口口聲聲要改造社會,怎麼現在有了機會,又這麼婆婆媽媽。”

陳宴說不出話來。

克萊恩看著他這副尷尬的樣子,奇怪道:

“怎麼不考慮去問威廉·馬斯特呢?他的行政級別和總督大人一模一樣,還負責著關係到整個帝國未來的長期專案,如果他有這樣的人幫你,總督大人甚至其背後的人也會認真考慮你的意見,更何況……他還是你從前的領導。”

說到這個,陳宴漸漸冷靜下來。

“現在也是。”

他說。

“實際上,在被關進監獄之後,我並沒有被拜倫維斯集團開除。”

克萊恩的眼神彷彿在問‘那為什麼不直接去找威廉·馬斯特呢?你應該有他的電話才對,沒必要來硬賣我一個人情。’

陳宴沒有訴說原因,只是說道:

“我的確需要認真考慮這件事……關於這件事,我之後再跟你打電話詳聊。”

克萊恩也不問為什麼,只是點了點頭,並結束了這場會面。

……

……

此時此刻,願望盤膝坐在機械蜂巢最底部,貫通至海水深處的水池邊,用好奇的大眼睛看著水池中的機械肉山【燦朵】,說個不停:

“所以按照你的視角,時間其實是不存在的,因為【永恆存在於所有空間】本身就足以無視時間的概念?”

“你都存在了那麼多年,為什麼還這麼弱雞啊?”

“你說你見過我?這就搞笑了,你在哪見過我啊?遙遠不知歲月的某個冰川世代?可我那時候還不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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