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讀過《實踐論》中對於這個時代來說過於超前觀點的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認真道:

“我認為這一辦法可行。”

兩人暫時達成一致。

陳宴問道:

“我已經在機械蜂巢內為夜校選好了地址,就在B-6區,你什麼時候去看看?如果工作不方便的話,我們再約時間。”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露出了整場對話中唯一的“不好意思”的表情:

“現在就去吧,我今天早上剛剛從律所辭職,現在就能準備夜校的入職手續了。”

陳宴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在工作時間還有閒情逸致來咖啡廳!

好傢伙,怪不得這小子情緒這麼激動,原來是因為失業!

陳宴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

像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這樣思想活絡,胸中又有抱負的人,無論如何做不下去普通工作。

他腦袋裡的念頭總是比正常人想的多一些,在面對一些他明確知道對錯的事情時,完完全全做不到妥協——

他知道繼續在律所裡日復一日的工作是不對的,他知道自己應該實現自己的價值,當現實與他的認知相悖,他便會做出果斷到決絕的決定。

‘好在他是幸運的,因為他遇到的不是一個表面上雄心壯志,實際上只會畫餅的老闆,而是我——能夠實現他理想抱負,又能給他供給生活需要的金錢。’

陳宴心想,這傢伙在談話一開始就說“認為尼德·羅德迪不會甘於做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師”,恐怕同樣是基於自己的認知而做出的判斷。

可理想是填不飽肚子的,現實就是現實,只要人還是社會人,無論如何也必須去做一份工作來養活自己。

好在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做到了。

“如果我們要做這件事,就要抓緊時間了。”

即將成為教師和校長的小夥子用很認真的語氣說道:

“機械蜂巢裡已經有一些類似學校的培訓機構,雖然說是技術學校,但大都是必須交錢才能學習的,而且一般情況下學不到非常實用的技術——

這些技術學校基本上多少都和中介有瓜葛,中介給他們介紹學生,然後從學生的學費裡拿提成,同時會從提成裡拿出一部分,當做技術學校的返利。

而學費……恕我直言,這實在是一件無法令人平靜的事情。”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臉上濃郁的厭惡幾乎溢了出來:

“他們宣稱學會了就能透過大工廠的面試,成為大工廠的正式員工,拿高昂的工資和社會保障金,如果成為管理人員,甚至可以拿到傳說中的養老金!

所以這些技術學校的收費貴的出奇——一週1鎊的學費,一個完整的學習週期要一個月,就是4鎊——4鎊,足以把任何人都掏空了!”

他越說越激動:

“也不知道這些技術學校是否和幫派有關係……想來這種學校的學生們通常都不是什麼有錢人,沒錢上學怎麼辦?只能借!

於是幫派就出現了,他們蠱惑這些想上學的人去借他們的高利貸,混淆事實讓這些人以為他們只要畢業找到工作,就一定能還得起。

你知道的,我在律所工作,之前就接觸了這麼一群人,他們已經陷進去出不來了!

你不知道後續的後果有多嚴重!幫派裡那群砸碎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顯然有著不小的精神潔癖,因為他在訴說這些事的時候怒目圓瞪,氣的渾身顫抖。

陳宴之前對機械蜂巢裡的事情接觸不多,沒想到這裡面會糟糕到這個程度,他皺起眉頭,忍不住爆了粗口:

“還他媽有這種事……”

他問道:

“物流中心不管嗎?”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譏諷道:

“你知道幫派賺的錢最後都到哪裡了嗎?”

陳宴心中明瞭,不再多問。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長出了口氣,平復了一下情緒:

“且不說人們是否真能從這樣的技術學校學到技術,就‘冒著徹底破產的風險入學’這一事實來看,他們就沒安好心。”

“所以,我們必須快一點建校,甚至快一點擴張。”

小夥子顯然十分焦慮: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而且……”

他看著陳宴,語氣中多多少少帶了那麼一丁點:

“您真的是純粹倒貼,真的是不盈利的嗎?”

這個話,不是剛畢業的學生,估計是問不出來的。

陳宴簡單回答道:

“時間會證明一切。”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用沉預設可了他的答案。

四人離開咖啡廳,在前往B-6區的路上,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對陳宴說道:

“對了,這位先生的面部似乎動過手術,這樣深度手術的副作用挺大的,他應該很快就會面癱。”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看了看一臉懵逼的斯沃姆,然後對陳宴說道:

“這樣的手術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陳宴看著他眼神裡隱晦的光芒,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斯沃姆的臉多半是有問題的,他的容貌可能被人用超凡手段改變過。

忽然瞭解到了這樣的訊息,陳宴有些錯不及防,只能暫時記下來有這回事。

斯沃姆對這樣的事情完全摸不到頭腦,只感覺莫名其妙,所以很快就忘記了。

在十幾分鍾之後,到達B-6區之前,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告訴了陳宴另一件事:

在一週多之前,廣場會議的時候,陳宴在罷工模擬器論壇裡的影片,包括論壇裡釋出的那些文件,已經被完全刪掉了。

除了被一些有心網友儲存在個人計算機終端的資料之外,所有人幾乎都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更不記得當初的那些文件裡都說了些什麼了。

好在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當時長了個心眼,把那些文件中的一部分儲存在了自己的一部已經獲得超級管理員許可權的舊手機裡,並在儲存之後關閉了網路。

這使得他能夠將那些珍貴的文件儲存下來。

用超級管理員許可權把手機強行斷網之後,某些人就無法透過手機的維護運營網路,直接在手機終端把那些文件刪除。

除了這種特殊手段之外,大多數人儲存的文件都消失了。

而大多數人是沒有記憶的,當那些文件“莫名其妙”的從手機裡消失之後,他們或許會疑惑兩天,但很快就會忘記這件事——

大家還要為工作忙碌,為餬口而付出很大的努力,誰有多餘的力氣去關心一些對生活基本上沒有影響的文件呢?

而某些有閒工夫,也有技術力,有力氣搗騰的人——比如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這樣的學生,他們在無意間讓一些超前的東西在這個社會學不發達的世界上存續了下來。

在某種意義上,他們貢獻巨大。

陳宴感覺他應該是看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但並沒有太過追究,這意味著他是個喜歡尊重他人的人——他知道陳宴不想暴露身份。

總之,除了有些咄咄逼人和閱歷不足導致的刺頭之外,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

……

四人很快到達了B-6的區香水大街。

香水大街說是“大街”,其實就是一條被改造成商業用房的居民區街道,比正常的居民區街道寬敞些,蜂房裡售賣的大多不是加工服務,而是完整且經過了一定包裝的手工藝品。

陳宴來到這裡之後才知道,這裡之所以叫香水大街,是因為街口有一家制作且售賣香水的店鋪,這店鋪正好在某個風道的上風口,風就從機械蜂巢的一側進入,將香水店的香味帶到整條街道的每個角落。

除了香味和較乾淨的街景之外,香水大街和機械蜂巢內其他的街道並無不同。

阿偉說的房子就在香水大街的中段,找起來還挺容易的,因為這間房子不僅是香水大街上少數的兩層蜂房之一,還是香水大街上唯一沒有正常營業的店鋪。

陳宴來到店鋪前面,拿出手機,開啟阿偉傳送過來的租房合同,點開租房合同下方代表租房者身份的快速響應碼,掃過電子機械門鎖。

門鎖應聲開啟,四人陸續進入其中,並沒有想象中的黴味撲面而來。

房間內空空蕩蕩,連一條板凳都沒有,房間東北角是通往二樓的扶梯,陳宴並不打算上去檢視了。

他從通感中得知,這間蜂房之前被一對音笛人夫妻當做一種名為“阿蒂加”的幸運符加工作坊使用,後來因為阿蒂加在帝國賣的並不好,所以難以維持,最終倒閉。

“這裡以後就是你們的辦公場所。”

陳宴看向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

後者打量著因沒有開燈而有些晦暗的單調屋子,眼神像是在放光:

“我十分期待。”

陳宴說道:

“關於工資問題:你有空就把銀行賬戶發給我,我會打一部分錢到你賬上,這些錢不但用作你的工資,還用作夜校的運營資金。”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得到了充足的信任,這樣的信任讓他心裡很舒服。

陳宴看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

“關於夜校的招生問題:如果你有自己的宣傳渠道,你可以自己來做。

如果你感覺不太行,就由我來在網路上打廣告。”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回應道:

“這方面需要你幫忙,我還要熟悉教材,和找來另外兩個傢伙。”

他這麼一說,陳宴就立刻想到,“另外兩個傢伙”應該是尼德·羅德迪提到的另外兩個學弟。

陳宴點頭:

“沒問題的。”

他交代道:

“至於夜校內的佈置,以及開課時間,還有課程表之類的,你們三個商量著辦。

對於一些實在貧困,但明顯有能力、肯下功夫的學生,你要看情況資助他們。

我建議你和每一個學生好好聊聊,因材施教嘛,咱們這規模的學校也沒辦法照顧到很多人,但至少要保證教導到的學生能有個好未來。

這就需要你們來努力了。

我會盡快把機械蜂巢夜校的辦校資質辦下來——如果那玩意兒存在的話。”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點頭道:

“請放心。”

他其實直到現在都還對陳宴的“根本目的”抱有質疑,和尼德·羅德迪一樣,他暫時不相信一個人會做這樣完全不求回報的事,這在他們看來是很難做到的,雖然歷史上也有類似的人存在,但現實中真的碰到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他始終在內心設有防線,並以此防線為基礎,對陳宴保持著戒心。

在他思考陳宴的目的時,陳宴說到的另一件事,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另一件事,是私人的,是我對你的建議——只是建議,不是意見。”

他用的名詞很保守。

“我覺得,你其實可以把思路開啟——

你不但可以是校長,也可以是律師。

大學學了那麼長時間的知識,付出了那麼多的努力,就這麼丟掉,也太浪費了——

你完全可以為學生們做一些法律諮詢,不是嗎?

而一旦你為學生們做了法律諮詢,就能夠透過他們瞭解到戴斯島機械蜂巢背後的執行制度,知道人們正活在一個怎樣的社會當中——你會更明白人們需要什麼,更明白如何把事情矯正到原本正常的軌道上。”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眼裡再次綻放出光芒。

“是……是的!”

他之前已經對律所的工作深惡痛絕,所以還真就沒想到這個。

現在經陳宴提醒,他如醍醐灌頂一般恍然大悟,一瞬間明白過來,自己並不是討厭作為一個律師的身份,而是討厭被律所安排的明明白白、沒有絲毫迴旋餘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單純為了生存而變得毫無意義的工作。

想到這裡,他心中浮現出些許慚愧。

陳宴所說的並不是什麼高深的道理,只是他被工作帶來的惡感衝昏了頭腦,只感覺自己必須從那份工作脫離出去,因生活的窒息而將憤怒牽連到了工作之上,並因此對作為一個律師的深惡痛絕。

當他聽完陳宴所說,再扭過頭來想,自己厭惡的,真的是作為一個律師的工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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