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國貞出差了,葛似錦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大學,住校不在家……偌大的葛家,就剩下了葛春妮和林竹玉娘倆。

和心一樣大的悲傷住進了春妮的胸膛。無藥可解。

她的靈魂已和這個家脫節了,怕身體也跟著飄離,便將自己反鎖在房裡,安靜地躺在床上。

長這麼大,她不止一次冒出過離家出走的念頭。一些同學抱團孤立她,她卻不願將那些告訴老劉,任由孤獨雪球般在內心越滾越大,大得令她難以承受。為了自救,高三後半學期她曾和幾名從湖北來的高考移民生走得很近。

除老劉外,她渴望來自其他聲音的陪伴,盼望能夠隨心所欲地交流。他們中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經常找她說話。

高考結束後,他問她要不要跟他回湖北?因柳海軍的加害,她急欲逃離青花,他的話像曙光一樣照進了她黑暗的世界。

她匆匆收拾了一下,沒有告訴親如母親的王英和形同兄弟的老劉,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揹著包溜出了院子。

路過馬昭夏家時,突然有一條狗躥了出來,衝著她兇猛地狂吠。她節節敗退,跌坐在地上,腿腳軟軟的,連逃的力氣都沒有了。

眼看著惡狗就要行兇時,老劉從天而降了。他外甥發燒,姐夫不在家,他陪著姐姐帶孩子去醫院看病剛回來。

他撿起一根樹枝狠狠地抽了惡狗兩下,它便夾著尾巴逃跑了。

他再將救下了她,將她拉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土。

四歲那夜的遭遇在他們之間巡迴演出般又上演了一遍。

她的視線從迷茫中無際轉回到現實,看向他的眼睛。那是她所認知的最深邃的馬裡亞納海溝,裡面屋屋疊疊的烏黑色直燒進她的心裡了。

老劉沒有問她那麼晚要去幹嘛,只是從口袋裡拿出一顆棒棒糖遞給她。那是他為了哄外甥打針買的,此刻用來安慰她。

那時她雖說十八歲了,依然沒能成熟到能抵擋一顆棒棒糖的誘惑,順從地接過去,撕下包裝吮吸著那縷甜。

之後的許多日子,她都是吮吸著那顆糖挺過來的。如今母親要將那顆糖從她的生命中徹底剷除……她像被人斬斷四肢般疼痛,卻無法吶喊。

她起身站到窗戶前,倏忽間彷彿看到老劉的身影在外面徘徊,使勁擦幾下眼睛想看清楚時,他卻不見了。

她想,可能是太黑了的緣故吧……便從抽屜裡拿出火柴,擦燃,點上蠟燭,將黑暗逼退回角落,再次走到窗前,他卻再也沒有出現。

風“呼呼呼”地吹個不停,吸走了夏天的餘威,將一地的落葉變成秋天的臣民。

第二天葛春妮剛走進辦公室,便被顧主任喊去問面盆設計的怎麼樣了?想起主任對自己平時的照顧,她硬著頭皮說今天應該差不多。

具體差多少,春妮沒敢說。回到辦公桌前後,她努力將自己從麻團般的雞零狗碎中拔出來,開始繪圖……可清單力集中沒有兩分鐘,便有一叢茅草悄咪咪地從心中長了出來。

老劉就站在那叢草的中央。

沉默良久的眼淚開始躁動,蜂擁而出,打溼了眼前的圖紙。她扔掉鉛筆,趴到了桌子上。

早上上班時她特意繞道老劉家門前,那些翠綠的絲瓜仍然熱熱鬧鬧地開著花,熱熱鬧鬧地結著瓜……可她卻只能透過鐵柵欄觀看,大門從裡面死死地閂著。

她猶豫著要不要敲門時,劉茂山開門走了出來,冷著臉告訴她:劉向陽已經走了,以後別再來他們家了。

她正想問他去了哪裡時,他一記重拳朝她揮來——這個家不歡迎你!

那個一直被她當成第二個家的地方,如今不歡迎她了。老劉走了,王英阿姨也不願意見她……嵌在她生命河床上的石頭一下子不見了,只留下濤濤洪水將她淹沒。

顧主任注意到了春妮的不對勁兒,走過來問:“小葛你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個靈感一閃而過,我在等它歸來。”她努力剋制著鼻音。

她沒有說謊。受電影《少林寺》的影響,他們高中時期的體育課上曾教過少林拳。她和老劉一起學拳的場景在眼前晃動……起源於青花當地的拳種是太極,如果……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開始一點點顯現,進而在大腦中定格成一個完整的畫面。

陰陽代表對立道生,道生無極,無極生太極,太極生陰陽,陰陽生萬物……它們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實體相互補充……洗臉盆完全可以運用這一理念來設計。

她迅速抬起頭,臉上斑駁的淚痕都沒有擦,拿起筆“嚓嚓嚓”地開始繪圖:白色的橢圓形洗臉盆及其圓形內盆,嵌入矩形的黑色面板中,盆裡的狹窄邊緣可快速將水引導到溢流中……黑白高對比度的顏色和形狀,創造出來的外觀格外和諧,在傳統審美中又透著一絲小浪漫。

整個圖紙她幾乎是一氣呵成的。扔掉筆後,她跑去衛生間,掏出手絹蘸上水正擦拭淚痕時,閻紅杏幽靈般出現了。

“怎麼了這是?誰欺負你了,咱一起欺負回去。”她笑嘻嘻地說。

葛春妮冷眼瞅了一她,她不由縮了下脖子,像是被她瞅矮了半截,卻馬上又反應了過來,挺胸抬頭站得筆直,像棍子歸了巢。

春妮不給她反瞅的機會,快速離開了。

“春妮呀,忘記和你說了,我下午就要到設計部報到了……”閻紅杏扯著嗓子喊。

葛春妮感覺有條瘋狗追著自己的腳後跟咬,拼命往辦公室逃,任憑心臟報復般撞擊著胸膛。

她趴到桌子上,平復了一下亂敲如鼓的心臟,拿起圖紙敲響了顧主任的門。

顧主任掃了下圖紙,眼前一亮,連忙拉過椅子讓她坐了下來,連連誇讚不錯,說糧食局看後保準滿意。

“能用就好……”葛春妮起身準備離開,猶豫了一下又問,“主任,閻紅杏真的要來設計部嗎?”

顧主任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拿手一捏,都能擠出水來:“唉,都啥事啊,一個花瓶,在顯眼的地方擺著就得了,非要濫竽充數來咱們這裡……”

他不點名道姓地發洩著滿腹的牢騷。

春妮明白這事無法逆轉,愴然地點點頭準備出去,被他叫住了。

“小葛,她和買廠長關係很不一般,以後儘量不要惹她。”

“明白,她是周書記家的準兒媳婦,買廠長當然會對她禮遇三分的。”

“呵呵,也是這樣……也不完全是這樣,反正你小心點不要招惹她就好。”

顧主任臉上的表情詭異,神秘,還隱含著一絲不屑。

葛春妮一頭霧水,知道主任是好心提醒她,點點頭出去了。

下午剛上班,人事科長果然陪著閻紅杏來到了設計部。

顧主任端著十二分熱情的笑臉相迎,給她安排靠窗戶的好位置,並要副主任去後勤上要來一盆吊蘭,放到了閻紅杏的桌子上。

待遇彰顯了身份地位。不用新增字尾說明,大家便知道她來頭很大,大到恃才傲物的顧主任都對她青眼相加。

春妮正驚訝於主任的多面性時,他卻調皮地對她悄悄擠擠了眼睛,像個老頑童,逗得她差點笑出聲來。

閻紅杏不動聲色地將他們的互動看進了眼裡,衝春妮笑笑,笑中有戲,愣是將春妮的笑容給整沒了。

這個下午設計部有點忙,除了按照買廠長的批示趕設計圖外,全部門十個人就有九個人走到閻紅杏面前熱情友好了一番,用九種方式分別拍出了九種不重樣的馬屁,才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只有葛春妮安靜地坐著,低頭在圖紙上寫寫畫畫,不知道忙碌些什麼。

還好,閻紅杏沉浸於公主般的享受中,沒有過去找她的麻煩。

下班時間一到,大家都像家裡著火一樣迅速撤退了。春妮望著他們逃跑似的身影,十分奇怪——平時他們不是這樣的,有的留下來加班,有的東家長西家短地扯閒篇再撤,夏天蹭公家的電風扇,冬天蹭公家的暖氣。辦公室的燈亮,副主任等幾個女同志下班後經常蹭著燈光打毛衣到八九點才回去。

春妮搖搖頭,目光不由落在閻紅杏身上,她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顧主任給她的一摞資料,彷彿想一口氣看完,吃透。

葛春妮不想回家,她怕面對和母親兩個大眼瞪小眼的尷尬,可是留下來和閻紅杏兩個共處一室會得尷尬癌……兩害相較,她決定哪個也不取,但必須先離開這裡。

誰想她剛走出辦公室,肚子就很不友好地疼了起來,只好揹著包一溜小跑衝進了幾十米開外的廁所。

拉了近十五分鐘的肚子後,她才有氣無力地走出廁所,準備去車棚推車時,搖頭卻發現辦公室的燈關了。

閻紅杏終於走了……春妮長長地籲口氣,又走進辦公室,開啟燈,琢磨起了和麵盆配套的櫃子。

她發現只有埋頭在工作中,心上的疼痛才會減少一些。

窗外的天色不何時完全暗了下來,刺耳的電話鈴聲將葛春妮從圖紙中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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