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嚴堂地處修政寺最後一進，掌不其山訓戒、刑罰。
庭中立有猿形奇石，一方上琢“來善”，一方上刻“除惡”。此姒夏朝蜾書，一眾子弟皆不識如圖如畫的蜾篆。（注1）
正堂兩側有兩幢半圓形房舍，苦瓠頂雙重屋簷凌空探出一間之長，半瓶狀半圓形木楹上漆藍色。
拱形門上兩根木榱[cuī]雕刻正字花紋，懸一方矩木板，上書周篆“戒湯男”，另一房舍上書“戒湯女”。（注2）
聞聽薛師說道：“戒湯之水，清斯濯人，可除凡塵雜念，男徒入男湯洗沐更衣，女徒入女湯洗沐更衣，光陰一刻，出時不候。”
入房舍方知內裡地域頗為廣大，有大、中、小三類水池，牆上六個石蟾口中緩緩吐出熱湯，大池有三、中池有二、小池唯一。
穿過大、中、小三池，石壁間出一列個池，個池上有木製置楬，標誌“個一”“個二”次序。
水池只容一人沐浴，上懸藍白雜色布帷，施設折腹白瓷盥盤，一人高木楎椸[huīyí]，一張木製長矩杌[wù]幾。（注3）
謝家兄弟謝慍、謝靖兩人率先進入個池，放下布帷，艾刀脫了衣裳先在中池中鳧水，熱湯侵人擾得犯乏，張口直呼哈欠。
戒湯可洗凡塵雜念，也可鑑別人心善惡真偽。
才入門十歲新徒，性素質、思無邪，若有成年蒙塵男子入池沐浴，可痛如兵伐錐刺，休說一刻，一呼一吸之間皆為煎熬。
一刻光陰中新徒三十一人，皆已身著月白色玄端與襢[tǎn]服，足履皮製禮鞮，髪髻成總角，腰間絲帶不佩玉。
日中正午時辰，諸人在修政寺設定膳堂用餐。
餐後，一隻浮空舟自天空駛來，龐大氣橐[tuó]狀如飛杼[zhù]，懸索縛系舟形艙軒，鳳首軒角映著奪目光輝，木製羽翼、鐵製鰭棹[zhuō]破碎白雲。（注4）
轟隆！浮空舟陡然一沉，八片羽翼張開，驅動鳳首軒角傾斜向下。輪轂與鰭棹轉動巨大響聲充斥耳中，一長一短兩聲角鳴，止泊於修政寺門前，艙軒尾放下一鐵木梯械，可供三人並列同行。
薛師發言：“新徒登舟。”
氣橐浮空舟艾刀在有褒國已有乘坐，沿鐵木梯械登上艙軒，艙軒內一行六隻鐵木憑闌坐具，中間二隻，左右各二隻，空留兩列人行履道，艙軒兩側有圓形艙牖以琉璃封死。
艾刀尋了一座具坐妥當。二刻之後，傳來一長一短兩聲角鳴。
氣橐浮空舟最早由大火州馮齊字伯林首造，時至今日百工機括一脈發展迅速，史特機出力比牛，耕種收穫、運輸行舟處處施用。
啟明大陸之上遍地升蒸汽，戶戶起機括，代馬替牛輕省人力，奇施巧設，間見重出，各類機械變能百出。
又有大火州馬雋字季永，居貧，其人口屈不善言對，革新桄運機括製成馬氏織綾機。見史特機曰：巧則巧矣，未盡善也。
馬雋以燃石蒸汽反力旋驅翮[hé]輻，機身前壯後細形如大錞，取名“反動錞”。
反動錞可更史特機，驅使車馳馬驟、環環不休，其功百倍於常，後人譽馬雋“名巧”，反動錞也稱“馬雋錞”。（注5）
浮空舟止泊於不其山主峰阡峰，山勢雄奇，峰巒疊嶂，危崖聳立，似鬼斧神工，林海浩瀚，終年煙籠霧罩。
尚未有回首顧望，艾刀已由高師與薛師催促垂首疾步前行。
閫閾前脫除禮鞮，只著雪白木綿足衣，跨過門閾。
三十一人立於門扉兩根木楹間，此兩根木楹稱東楹，西楹。
堂內對面木臺上，三男身著玄端首頂緇布冠，一女身著襢服亦首頂緇布冠，正襟危坐。
兩側木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端坐於綿茵，饒有興致望著新入門的習徒。
此刻男執事薛師整理衣裳，女執事高師除去帷冠，一前一後前進高臺正席之下。
薛師行了一平揖說道：“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
不其山修政寺少司薛博奉代山主之令迎新，此番錄備三十有一，時迄三十有一。博，言告山君，謹歸覆命。”（注6）
高臺正席之上，中間一人說道：“仲通，肅肅宵征，夙夜在公，不可休息，苦勞高勳。
不其山又得良材嘉木，迨其今兮，宣禮即始，請祖師之寶。”（注7）
只見四人用六輪俾車推出一石制水塘，枝葉翬[huī]散，摩來幡幡生長著一株綠白匏[páo]瓜，葉柄纖細，莖枝被毛。
男執事薛師與女執事高師禮行旅揖，轉身回兩楹之間，手中握著一卷石帛。
薛師說道：“迨其吉兮，呼名者前行到水塘，手觸祖師匏之枝葉，
祖師匏自謀自斷，習徒分至何峰修行。此匏乃聖工手植本脈聖物，所言不可違。”
絲音入水塘，蕩起了漫室星光。
“有熊氏，熊霄。”女執事高師撥出一人姓名。
只見眾人中走出一位少女，女習徒顏面通紅，垂首不敢張望四周，疾步行到水塘前。
枝蔓茵茵，水流遲徐中，葉倒綠影。熊霄小心翼翼伸出左手觸了一下，如雁落點水，手立即縮回。
“轟”一聲，左右高臺觀禮的不其山群眾嬉笑出聲。
十歲左右女習徒本就年幼，周圍人一轟笑，更惴惴不安，目中已經含淚。
默！高臺正席之上傳來一聲，堂屋內隨即無聲，又聽：
“莫懼，新徒手執一枝葉不放即可，且輕且柔。”
女習徒有熊氏熊霄，依言伸右手執住一片枝葉不放。
匏瓜枝葉簌簌無風自蕩，有一老者之聲唱道：“寢哉寐哉，蘇矣興矣，閒身一笑，留名歷史。”
匏瓜枝葉中浮現一位盤膝而坐老者，綠色眉眼，顏面清晰可見，身上衣裳也是玄端式樣，首頂有冠。
又聽半化人形的祖師匏說道：“維葉莫莫，是刈是濩[hù]？
小女新徒，手重力疾，老枝舊葉不堪負焉，輕微再微。”（注8）
熊霄由著祖師匏一說，張手布掌放開枝葉。
祖師匏說道：“不觸枝葉，不知根器，如何分習諸峰。莫不是鄙我壽高？”
語氣雲飄瀟灑，老者壽長無量，花見生命。
女習徒熊霄又再次手執一片匏葉，不敢用力畏懼傷此老祖。
須臾光陰祖師匏說道：“鉅嶺。”
觀禮臺中一片人群歡呼，熊霄面帶笑容奔行到鉅嶺觀禮臺下，自有鉅嶺一脈師兄、師姊接待。
手執石帛的薛師高呼：“西陵氏，放鳧。”
人群之中行出一位身材高大少年，至水塘手執葉片。
祖師匏思謀一時說道：“阡峰。”
觀禮臺阡峰一脈人群歡呼，阡峰乃不其山主峰人數最多，放鳧行到阡峰觀禮臺下向諸位師兄、師姊行揖禮。
女習徒由高師呼名，男習徒由薛師，前九位習徒各分不其山諸峰。
祖師匏分峰為不其山納新一大盛景，觀禮臺眾人憶起當年自己也曾如此，言語閃灼中念起銘心，殤懷著如血真情。
“有褒氏，艾刀。”艾刀未來得及行出，觀禮臺上笑出一片，挨刀真嘉名。
艾刀左臀上赤色胎記形狀如刀，其父艾罔以類命為象，用相類似的字命名胎記，取名為刀。
如此人名常有，譬如黑肩、黑肱、墨臀、黑背皆是以類命為象。
忐忑不安中艾刀立於水塘前，手執祖師匏匏葉，枝葉間盤膝而坐老者，垂足臨空前行，枝葉裹住艾刀手臂。
被毛綠色手指按艾刀鼻端說道：“但得身中趣，勿為殊者傳。
男為蘅皋[hénggāo]，女為芝田，嬌質孌童，彌令女嗟。”（注9）
水塘之影如畫色，潤染流年增細花，又聽祖師匏說道：
“身有隱疾，此壽不長，難上有難，心之憂矣，疢[chèn]如疾首。”（注10）
謀思一時後祖師匏說道：“言告有褒，不可求思，煙臺。”（注11）
左右觀禮臺竟然無人歡呼，嗟！嘆息之聲一片。
艾刀顧望四周心中茫然，之前幾位習徒皆有師兄、師姊接引笑容相迎，遇到自己無一人作聲。
女執事高師步行到艾刀身側說道：“習徒、刀，隨我而徙。”
艾刀隨行高師到觀禮臺一側空蕩地方，正襟危坐於棉茵之上。思慮眾徒莫不榖，我獨於罹，何辜於天？莫知其尤！（注12）
接下四人皆未有分至艾刀所在煙臺，高師呼：“高辛氏，姜雯。”
人群中走出一位少女，面容姣好，唇紅齒白，眉目如畫，髪梳雙髻，斂步輕移之間，笑靨如花，顧盼生姿。
立於水塘前姜雯手執一葉祖師匏，枝葉中老者前行，顏面幾乎觸及女徒，後一縮，回身盤膝口中自言自語一般：
“幸！不為芝田，我譬彼壞木，疾用無枝，情怨交糾，寧莫之知。”（注13）
“嗟！”祖師匏說道：“鹿斯之奔，維足伎伎，高辛氏雯，煙臺。”（注14）
分至煙臺，姜雯顏面無笑，行到艾刀身側，坐於棉茵之上，望向祖師匏不知思慮。
“神農氏，謝慍。”人中徐行出謝家一位肌膚黝黑少年。
未有手觸枝葉，謝慍面對祖師匏曲膝著地行了一稽首之禮說道：“徒慍，言告言歸，請祖師周全。”
言中也許苦澀，也許春寒。
此番已使圍觀人群驚歎，此子不願分至煙臺，特行大禮，心思機巧有餘。
謝慍直身起立手執匏葉，盤膝的祖師匏，人形又一次行出，一手掎著謝慍右耳用力，說道：
“耿耿誠直，危言岌岌，神農氏謝家，冢鞫[jū]雜茂草，不教子孫。煙臺！”（注15）
揉著一耳，謝慍行到煙臺觀禮臺一處，未敢多言，端身正坐。
其弟白顏面的謝靖分至石門山，最後一位男習徒青陽氏雍詩也分至煙臺。
三十一人中，每峰各得新徒五六名之數，細算也頗為均衡。
主峰阡峰專攻疾醫之術；兩峰鉅嶺專究瘍醫之道；三峰玉蕊蜂為女修專事女子帶下。
四峰石門山以食醫煉丹為法；五峰煙臺以獸醫為本。
而今煙臺獸醫一脈新分雍詩、艾刀、姜雯、謝慍四名習徒，未見師長、師兄、師姊一人。
與其它四峰每峰過百人相比，平仄常常，幽靜默默。
高臺正席之上，兩人徐行而下，推著祖師匏離其堂屋，匏葉紛紛不知老者與兩位言語何事。
修政寺少司薛博行到觀禮臺前說道：“自師叔仲墐，歸未有時，獸醫煙臺一蹶不振，卻足不行。
光陰半甲子，蚩蚩子弟常在失氓[méng]。
二三子若不喜祖師匏分遣，可在正月末日之前至修政寺否塞舍重新分峰。
二月初二為新徒肄業大禮，距月末尚多時日，諸徒可行走各峰，尋心中嘉選。”
在東楹與西楹，幾人重新足著禮鞮出了門扉，適才入門垂首未有得來顧望，艾刀專為回首觀望。
門簷上橫懸長矩木顙，三個蜾篆，人不識“坐行參”此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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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來善，出自《楚辭·九章·抽思》“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
一個人的善行是需要自己去修來的，而不是他人贈與的，一個人的名氣是需要真實的，而不是弄虛作假就可以的。
（注2）榱[cuī]：椽子《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棟折榱崩”。
（注3）楎椸[huīyí]：木製衣服掛鉤。《禮記·內則》：“男女不同椸枷，不敢縣於夫之楎椸。”椸枷是架，楎椸是鉤。
長矩杌[wù]幾：長凳子。
（注4）浮空舟：氣艇。氣橐[tuó]：氣囊。
飛杼[zhù]：飛梭。《詩·小雅·大東》“杼柚其空”。
鰭棹[zhuō]：舵，控制方向。棹，短曰楫，長曰棹。
（注5）馬雋，影射魏晉時期發明家馬鈞，中國古代機械大師。口屈：口吃。
錞一種銅製的軍樂器，形如圓筒，上大下小，頂上多作虎形鈕，馬雋錞，影射蒸汽輪機，蒸汽輪機形狀像錞。馬雋錞讓我們偉大的機械大師馬鈞在小說中熠熠生輝。
翮[hé]輻：葉輪。翮：空心的羽毛莖。先進的蒸汽輪機葉片是空心的。
（注6）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出自《詩·葛覃》黃鸝上下在飛翔，飛落棲息灌木上，鳴叫婉轉聲清麗。
（注7）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出自《詩·召南·小星》天還未亮就出徵，從早到晚都為工作。
（注8）維葉莫莫，是刈是濩[huò]出自《詩·葛覃》，
解釋：我成熟葉子繁茂蔥蔥。你要把它割回來煮在鍋中。祖師匏打趣新徒。
（注9）蘅皋[hénggāo]：生長香草的水邊高地。暗示主角體質特別。
嬌質孌童，彌令女嗟：解釋，你的嬌氣孌童體質，令女孩子都嘆氣。
“但得身中趣，勿為殊者傳。男為蘅皋[hénggāo]，女為芝田，嬌質孌童，彌令女嗟。”
白話解釋，祖師匏說：“知道你身體有趣，不要傳第三者，男身蘅皋體質，女身芝田體質，用於採補。你呀，嬌氣孌童體質，令女孩子都嘆氣。”
（注10）疢[chèn]如疾首：內心煩熱的頭昏腦脹，形容憂傷成疾。出自《詩經·小雅·小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
祖師匏言語很誇張。意思你看我為你思考如何分配，內心煩熱都憂傷成疾了。
（注11）“言告有褒，不可求思，煙臺。”白話解釋：我鄭重告訴有褒氏你小子，不要多想，去煙臺。
（注12）眾徒莫不榖，我獨於罹，出自詩經《小雅·節南山之什·小弁》
釋意：之前新徒個個都交好運，唯獨我自己深深陷於憂患，不知道哪裡得罪了蒼天？怎麼竟然忍心讓我受禍災？
（注13）“幸！不為芝田，我譬彼壞木，疾用無枝，情怨交糾，寧莫之知。”
釋意：幸虧，你不是芝田體質，我的心啊像那病死的樹，因為身染沉痾落盡枝條，為你分派我是情與怨交糾一起，難道就莫得人知道？”
祖師匏對新弟子抱怨工作辛苦，自己枝條都累掉了，言語詼諧，有趣吧。
（注14）嗟！祖師匏說道：“鹿斯之奔，維足伎伎，高辛氏雯，煙臺。”
鹿斯之奔，維足伎伎。出自《詩經·小雅·小弁》
白話解釋：唉！祖師匏說：看那野鹿快奔跑，揚起四蹄真輕巧。高辛氏雯，你去煙臺。
上一句祖師匏才說自己工作辛苦，現在借用鹿又說輕巧，暗意工作總不輕鬆。為你們新徒分派操心。
（注15）神農氏謝家，冢鞫[jū]雜茂草，不教子孫。煙臺！
釋意：神農氏謝家，你家墳頭雜草長得茂盛啦，也不教育自己子孫。去煙臺。
“掓掓周道，鞫為茂草。”出自《詩經·小雅·小弁》
祖師匏罵人了，古人罵人也雅緻。讀者請細品，真會發現這老頭說話有趣，與筆者用心。所有新弟子中只有這次掎著謝慍右耳用力，沒好氣的分配煙臺。這是伏筆，以後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