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毫不避諱,一直深沉晦暗地看著沈嫻。

殿上的氣氛一度十分壓抑,還是北夏皇先出聲問:“這幾天瑞王去哪兒了?”

蘇折看著沈嫻回答:“去狩獵了。”

沈嫻譏誚地扯了扯嘴角。

果然,這兩天苦等他回來,最終像是個笑話。

他大概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在等他。

後來連青舟的酒搬到殿上來,一罈罈陳列在殿上,由宮人分裝成小壺,送到北夏皇和各官員的桌上。

為了避免出什麼事故,北夏皇旁邊的宮人還是用銀針往酒裡試了一下,無毒。

連青舟舉杯敬大家,一杯酒下肚以後,北夏官員們無不讚嘆:“真是好酒!”

酒當然是好酒,就看他們喝得了多少了。以前沈嫻可是在連青舟的酒上吃過虧的。

連青舟溫文儒雅道:“諸位大人喜歡就多飲一些。”

沈嫻看著桌上酒杯裡斟滿了酒液,她雖想嘗一下老酒的滋味,但最終還是沒碰。只端起一盞茶,與賀悠道:“你們今兒若是能夠把對方全部灌趴,回去以後朕重重有賞。”

結果好一番推杯換盞以後,一部分北夏官員就已然醉醺醺的。還有一部分堅挺地保持著清醒。

連青舟應酬的功夫當然是一等一的,酒量也非凡。對方開始大舌頭的時候,他依然神智清醒,眯著一對兒狐狸眼。

北夏官員按捺不住了,終還是提到北夏與大楚重修舊好之事。

沈嫻手裡把玩著茶杯,思忖道:“與北夏修好,朕大楚能得什麼好處?”

一句話把北夏官員問住了。

北夏官員忙打起精神,回道:“兩國交好、互通有無,這是造福兩國百姓之善舉,若說有什麼好處,那定然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只要能讓百姓過上安穩的日子,便是天大的好處。”

沈嫻聞言,勾唇笑了笑,道:“朕大楚的百姓沒與北夏互通有無以後,依然安居樂業,無後顧之憂。不過朕大楚與夜梁修好之後,兩國人民交流頻繁,倒確實相互促進。”

北夏官員道:“楚君此次在我北夏住了些日,也見過我北夏百姓民風淳樸、和善務實,楚君難道就不想讓兩國百姓將這親和友善延續下去嗎?想當年,北夏與大楚乃是互助互惠的友國啊。”

夜徇就回道:“我們夜梁的百姓也民風淳樸、和善務實,十分的親和友善。這國與國之間,哪有永遠的友誼,只有永遠的利益嘛。”

沈嫻眯著眼讚了他一句:“朕以為,六皇子說得對。”

夜徇頓時就來了精神,又道:“況且北夏民風淳樸,與大楚有什麼關係?我看是因為楚君關閉了兩國的貿易往來,使得北夏商品貨物滯留,而大楚的商品貨物又進不去,難以為北夏帶來利益吧?我聽說,你們北夏不少地方都牧牛牧羊,少了與大楚的流通之後,就會有相當的影響。”

北夏官員氣急道:“六皇子這純屬是從中挑撥,見不得北夏與大楚修好。可兩國交好,自過去便淵源甚深,有先人為證。”

夜徇懶洋洋道:“什麼先人為證,說來聽聽。”

北夏官員果真就順著說下去:“過去就有北夏文晟公主嫁往大楚和親、結兩國之永好的事例。文晟公主是我北夏的義公主,更是楚君的生母。當年大楚內亂之際,若不是吾皇屯兵邊境震懾大楚亂軍黨羽,又何來楚君今日之成就?如此說來,大楚與北夏一直互惠互助、相互扶持,眼下重修舊好不過是遵循過去的淵源,於兩國只有利沒有害。”

夜徇把話題引到了這個層面,他笑得十分狡猾,道:“哦,你不說我倒忘了,女君陛下與北夏皇還有這樣的一層關係在。若不論兩國國君的身份,按照輩分,北夏皇應該是楚君的義外公吧?”

北夏官員理直氣壯道:“正是!”

夜徇便移了移眼,饒有興味地看向對面的蘇折,他十分不爽蘇折的視線一直放在沈嫻身上,又道:“那瑞王是北夏皇的親子,按照輩分,還是女君陛下的舅舅嘍?舅舅一直盯著外甥女看,是不是不太妥啊?”

沈嫻抬了抬眼,眼神與蘇折對視短暫片刻,便挑眉問:“是朕臉上有什麼嗎?”

夜徇亦認真地看了看她的臉,道:“沒有,大抵是因為女君陛下今日十分耐看。”

沈嫻嗤笑一聲。

蘇折臉上沒什麼表情,曲著手指放在桌邊空置的酒杯前輕叩了兩下,旁邊的宮人端著酒壺便上前,給他杯盞裡添了酒。

沈嫻見他潔白的手指捻起酒杯,臉上本就很淡的笑意徹底散了去。

酒液將將要入口時,沈嫻還是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道:“瑞王大病初癒,便飲酒,合適麼?”

蘇折道:“無妨,適當飲酒,可活血暢氣。”

可她記得他不飲酒的。他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要去碰?

不過又興許是,以前不喜歡,現在喜歡了。

遂沈嫻道:“那我以茶代酒,祝瑞王早日徹底痊癒。”

蘇折斟了第二杯酒,卻揚著眉梢道:“以茶代酒?我記得你是喝酒的。”

沈嫻笑笑,道:“一個人的時候,是不喝的。”

“一個人的時候麼。”蘇折手指頓了頓,隨即捻著酒杯,酒液入喉,他清淡道,“這酒,滋味確實不差。”

她卻看得心倏而揪扯的痛。她不由又想起以前自己護著他不讓別人灌他酒的時候。她那般顧惜他的身體,顧惜他的喜好,為什麼他自己卻不顧惜自己一下?

夜徇又開口道:“方才說到哪兒了?哦,說到女君陛下應該喚瑞王一聲舅舅,可好像又是北夏皇先與楚君交惡,所以現在還提過去的什麼公主和親,是不是太過時了?那位和親公主,也就是楚君的母親,不是去世了好久麼。人總不能老念著過去啊,要看就看當下。”

北夏官員不服,道:“就算故人已故,那也是兩國友好的見證!豈容外人隨便破壞!”

夜徇道:“可現在與大楚和親的好像不是北夏,而是夜梁。與大楚結兩國之友好的也是我夜梁。”他笑著往沈嫻身邊靠了靠,道,“我與楚君陛下情深義重,應該比與你們北夏的這門義親要來得實在吧。”

沈嫻被吵得有些腦仁疼,了無興致道:“既是兩國大事,怎能輕易在這酒桌上下定論。如若北夏皇是有心,等朕回楚以後,可派遣使臣來楚京與朕商談。”

北夏官員都舒了一口氣。看樣子還有機會。

夜徇臉色卻是變了變,如若北夏與大楚重新建交,於夜梁才是不利。

誰也不知沈嫻心中所想。如果不來這一趟的話,可能她絕不會與北夏修好,因為她存有私心,她有所目的。

她私心裡想著,她把北夏逼到一定程度以後,她會讓北夏皇不得不同意,讓蘇折回歸大楚。

如果蘇折最終還是選擇留在北夏的話,她真為了他好,不會再爭也不會再搶。想讓他安好,就得讓北夏也安寧,她願意在有生之年與北夏永為友邦。

可是一晃神之際,眼前倏地一暗。

沈嫻抬起眼簾,看見蘇折正站在她桌前。蘇折深深看著她,卻是與旁邊的蘇羨道:“阿羨,換個位置。”

蘇羨正要起身,沈嫻脫口道:“對面是北夏人坐的,你也要去坐?”

蘇羨想了想,仰頭與蘇折道:“我不去對面坐,但我可以讓你一會兒。”

在沈嫻伸手按住蘇羨之前,蘇羨身子便靈活地往後撤了撤,然後繞過夜徇,擠到賀悠與連青舟的那一桌去。

蘇折從沈嫻的桌角繞過,在她旁邊安然落座。

他身上泛著微微溼潤的氣息,那幽幽沉香混了一絲一縷酒香,雜糅成說不出的感覺,彷彿一個勁地往她所有感官裡鑽。

桌子底下的手伸來,冷不防捉住了沈嫻的手。她躲閃不及,被他緊緊扣在自己的膝上。

沈嫻抿了抿唇,桌子底下用力掙了掙,掙脫不掉,他反而握得更緊,面上卻淡然無事一般。

沈嫻低低道:“瑞王請自重。”

蘇折道:“嗯,我不會,你教教我。”

沈嫻便另一隻手也伸到桌子底下去,兩手並用,試圖擺脫他。

結果兩人的手在桌子底下相互抗衡了起來,暗暗追逐爭執。桌面上的餐具起初只是發出輕微的顫動聲,還沒引起多大的注意。

後來沈嫻見他糾纏不休,知道若是不硬氣一點根本擺脫不了他,於是便較了真,手上你來我往,在桌子下小小的範圍內,動起了掌風拳法。

搞笑吧,這傢伙,失憶是失憶了,功夫卻沒丟。

他手上的力道和動作,處處把她壓制著。

只見桌子上餐具震顫越來越激烈,漸漸把殿上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了過來,默默無言地看著桌案抖個不停。

直至最後,一時力道掌握不慎,面前的這張桌案竟直接被這兩人給掀翻了。

一人諱莫如深,一人氣得快炸裂。

沈嫻氣極反笑地看著蘇折,眼角發紅,咬牙切齒道:“是我沒想到,你竟如此無賴。”

蘇折道:“今天才叫你見識到,我也很過意不去。”

沈嫻道:“大家都看著呢,怎麼,你要抓著我不放到何時?”她眼裡盡是桀驁,挑釁地衝蘇折勾起紅唇笑道,“莫不是真要我喚你一聲舅舅,你才肯善罷甘休是不是?”

蘇折眯著眼,幽暗地看著她,不知是燭光掩映,還是他眼底深處真有那麼一簇火焰,彷彿下一刻就要熊熊燃燒起來,將她給吞噬。

蘇折低沉著嗓音,道:“你敢喚一聲試試。”

沈嫻嗤笑道:“嘁,我有何不敢的,你以為我怕你。”她定定看著他的眼睛,她把自己全副武裝地保護起來,再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脆弱分毫,她唇齒輕啟,笑著喚道,“舅……”

然而,只來得及喚出一個字,殿上一片死寂。緊隨而來的便是陣陣抽氣聲。

剩下的那個字,沈嫻叫不出來。她用力瞠了瞠眼,縱有萬般狠話,最終也被蘇折全部堵在了喉嚨裡。

她渾身僵硬。

蘇折竟於這大庭廣眾之下,當即傾身,一手強橫地扶著沈嫻的後腦,俯頭偏開她的鼻尖,就狠狠吻了下去。

眾多北夏官員全部呆若木雞。就連龍椅上的北夏皇也震驚得久久說不出話。

沈嫻幾乎用盡渾身力氣,才把他推開,聲音裡有些發抖:“你瘋了嗎!”

她甚至沒有力氣顫手抹去他留在自己唇上的氣息,就又被蘇折抓住。

蘇折硬是把她拽起身,修長的手指緊緊裹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就往殿外走,道:“你說瘋了,那就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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