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勒世子的成丁之禮就是如此簡單。

沒有像南陸皇室一樣的繁文縟節,唯一的儀式就只有將象徵權力的雪狼尾從大汗的肩頭,繫到世子的肩頭。

隨後便是整個部族持續三天的狂歡,谷陽城中的篝火每晚都會點到天亮,連大汗珍藏的火夏酒也會拿出來和平民分享。

可阿摩柯不是很喜歡喧鬧的氛圍。

傍晚,他已經又一個人跑到了阿壩河畔,躺在芒草叢中發呆。

他一直鍾愛著這條寧州人的母親河,雪山上的無數清泉彙整合的潺潺河水,彷彿蘊含著整個草原的生命之源。

混雜著水汽的微風輕輕吹彎了半人高的芒草,阿摩柯看到一個火紅色的身影,正歡快地向他跑來。

不用去看那張臉,單是這彤雲般的火紅,便足以讓阿摩柯認出來,跑過來的正是十馬家的女兒,十馬銀花。

十馬銀花與鐵勒阿摩柯算不上青梅竹馬。

阿摩柯十歲時第一次被鐵勒兀耳汗帶去參加阿壩河河谷的彩帳大會,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比自己小一歲的十馬銀花。

那時她還是個奶聲奶氣的小女孩兒,卻高高坐在一匹雪白駿馬上,揮舞著七彩色的馬鞭。

阿摩柯還記得他對十馬銀花說的第一句話:

“你的馬,真漂亮。”

十馬銀花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則是:

“你怎麼這麼矮,騎得了馬嗎?”

……

而如今,阿摩柯已經比銀花高出了半個頭,銀花卻還是非要喊他“小摩柯”。

這個兒時起的諢號,一喊就是六年。

阿摩柯站起來朝銀花揮了揮手,她便如靈巧的梅花鹿一般穿過芒草,跳到了阿摩柯的面前。

“小摩柯,今天終於長成大人啦!”

十馬銀花故意做出一副老氣橫秋之相,拿阿摩柯打趣。

阿摩柯撓撓腦袋,嘿嘿一笑,有些驕傲地說道:

“今天開始,我就能佩刀騎馬了。”

十馬銀花噗嗤一笑,指著阿摩柯腰間繫著的那把精緻匕首,問道:

“這就是你佩的刀?”

阿摩柯尷尬地抽出匕首,辯解道:

“當然不是,這是阿爸……這是父汗送我的小禮物,金戈送了我一把馬刀,可是……可是太重了,我沒有帶過來……”

十馬銀花不客氣地從阿摩柯手中奪過匕首,蹭的一聲抽出。

寒光凜凜,鋒芒逼人。

華而不實的刀鞘下,這把匕首的鋒刃卻顯然是出自名匠之手。

十馬銀花向來不喜歡舞刀弄棒,自然不識得刀刃的好壞,倒是對刀柄上那光芒奪目的兩枚寶石很感興趣。

她摩挲著寶石,喃喃說了聲:

“真漂亮啊……”

阿摩柯看著她,也小聲說了句:

“喜歡嗎?過幾天,我把它送你吧。”

十馬銀花偏過頭,有些奇怪地問道:

“過幾天?過幾天怎麼了?”

阿摩柯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說道:

“過幾天……過幾天我可能就要到南陸去了……”

鐵勒世子出質南陸,是幾代汗王與南陸大昊訂立的盟約,原本阿摩柯十歲之前就該被送到南陸,鐵勒兀耳汗一直以世子多病為由拖著,一拖就是七年。

十馬銀花以為會一直拖下去,沒想到阿摩柯要走的這一天還是要到了。

“沒事,也就三年,等你回來再送給我。”

十馬銀花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寬慰阿摩柯的話。

“是啊,也就三年……”

阿摩柯重複了一句,也想不出其他話來安慰自己。

兩人突然就這麼沉默了下去。

和風再起,芒草起起伏伏撥弄著少男少女的衣襬。

兩人不約而同的望向對方,目光相匯的瞬間,又都紅著臉低下了頭。

三年而已,對年輕的他們來說,實在太不值一提了

……

東陽郭的訊息比他自己先一步到了鐵勒的金帳。

探馬回谷陽城的那天,離阿摩柯成丁禮結束還不過一週。

等斥候走出金帳,候在帳外的阿摩柯被喊了進去。

阿摩柯忐忑地掀開厚厚的帳簾,險些被腰間沉重的馬刀絆了一跤。

等他狼狽地收拾好走到篷頂的正下方,卻看到偌大的金帳內只剩下父親和哥哥兩個人。

鐵勒兀耳汗看著瘦弱的小兒子吃力地把三十斤重的寬背馬刀掛在腰帶上,露出了一個欣慰中夾雜著憐惜的微笑。

“阿摩柯,你長大了,金戈送你的這把刀,很適合你,比阿爸送你的那把好。”

阿摩柯面頰微紅,成丁之後的這短短几天,他的心性似乎也在潛移默化中發生著變化。

以至於父汗送的那把匕首在他眼裡越來越不順眼,索性把它藏在了枕頭下,背起了金戈送他的那把寬背馬刀。

可不要說刀法,阿摩柯連把刀掛上腰帶都費了半天勁。

所以,這把馬刀在阿摩柯身上,還是顯得那麼的不倫不類。

鐵勒兀耳汗不忍心打擊自己的小兒子,說些安慰的話。

可阿摩柯早就從那些騎著踏火馬的騎士眼中看到了對他的不屑。

世子溫良,但哪個少年沒有血性,就算是每天都要被腰帶上佩刀的鐵環磨破了皮,阿摩柯也堅持只要出門就佩刀騎馬。

阿摩柯昂起腦袋,回應鐵勒兀耳汗:

“父汗,你送我的那把匕首也很好,但我不能帶著它騎踏火馬。”

鐵勒兀耳汗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說:

“那把匕首本也有些來歷,以後再慢慢跟你說吧。今天喊你來,是有事要告訴你。”

話還沒說完,阿摩柯卻急切地搶道:

“是兒子要去南陸了嗎?”

鐵勒兀耳汗一愣,隨即明白這小兒子和東陽郭關係向來密切,想來也是從他口中得知。

“對,和阿爸一樣,你也要去南陸呆上一段時間了。”

“什麼時候出發?”

“三天後。”

“好。”

阿摩柯答的很快,以至於鐵勒兀耳汗還有很多話如鯁在喉,都不知道怎麼說出來。

這時,他身後的大兒子鐵勒金戈卻突然開口了:

“阿摩柯,到了南陸,不要學那些優柔寡斷的南陸人,不要忘記,你是羅頌的子民,是草原的雪狼。”

鐵勒兀耳汗眉頭微皺,有那麼一刻似乎在大兒子言語間聽出了點什麼別的意思,但也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難以捉摸。

他也只好接言說道:

“對,南陸繁文縟節太多,他們當政為官那套在寧州也用不上,有空看看權當消遣吧。不過沒事倒是可以學學南陸武學,也算是強身健體……”

阿摩柯對於父親和哥哥的叮囑都一一應下,又突然想到了什麼說道:

“父汗,我可以帶南山去嗎?”

“他是你的伴當,可以和你一起去,還有你的馬,你也可以帶去。但是……你能帶去南陸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這就夠了。”

阿摩柯此時的心情很奇怪,他本以為自己會對親人故土萬般不捨,會對未知的未來和陌生的南陸充滿恐懼。

可當這一天終於來臨時,這些感覺彷彿都在一瞬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按捺不住的興奮和期待。

如同一頭籠養的幼狼,終於要被放歸野外。

就在阿摩柯愣神時,鐵勒兀耳汗又補上了一句:

“對了,這三年,你得用上一個南陸名字,嗯……就叫鐵如歸吧。”

“鐵……如……歸……”

鐵勒阿摩柯一字字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此時他的怎麼也想不到。

這三個字,有一天會名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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