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莫非是以為我心有不甘乎?”

或許是對夏侯惠的沉默有所領悟罷,蔣班略略沉吟,便含笑道,“我不過江淮一布衣,無有父輩功勳依託,今年齒未至三旬而居牙門將、忝為騎兵曲副職,可謂勝卻無數人矣,寧敢人心不足邪!再者,賊吳犯我淮南之心不死,不乏建功立業之時也。

且有將軍賞識於我,不愁功業無表於廟堂,如此,足矣.”

呃~

你若是果真如此從容,樂良的到來對你應是件好事。

心中暗道了句,夏侯惠臉上也露出笑容來,剛想開口,卻被蔣班給搶了先。

他似是擔心夏侯惠不信一般,還如此添了句,“將軍,方才我神情有措,乃是擔憂討虜將軍出身虎豹騎,在軍中地位超然,恐不好相與而已.”

擔心樂良不好相與?

你該不會是想起了昔日我剛到斥候營時,對你的威逼利誘了吧?

眉毛微微一挑,夏侯惠想了想,便解下腰側的環首刀塞給他,“此百鍊刀先前乃討虜將軍佩刀,討伐鮮卑時作賭輸與我了,今贈與公俊了.”

且話落,見蔣班似是有推辭之意,便又繼續說道,“樂子善在虎豹騎中任職多年,對騎戰尤有心得,公俊若不吝討教,必能裨益自身。

此外,樂子善乃是我的部將,並非廟堂專職調撥來繼任張騎督之人,不會淮南任職太久,公俊當勉之。

嗯,就送到這裡吧,我自歸營了.”

說完,輕輕夾了下馬腹,心意相通的烏孫良駒便撒開蹄子而去。

也讓捧著百鍊刀的蔣班措不及防,惟有默默的目視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

眼神中滿滿都是感激。

因為夏侯惠給他的前程都鋪好路了。

有了這把百鍊刀,樂良就會不吝指教他,也意味著他日後接替樂良離任的淮南騎督職責是指日可待。

故而在片刻後,他跳下戰馬望著壁塢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才撥轉馬頭自歸去。

士家壁塢。

將烏孫良駒安置在馬廄後,夏侯惠緩步至署屋,已然等候了許久的千人督苟泉迎上來,“將軍歸來了.”

“嗯.”

頷首應了聲,夏侯惠往案几而去也示意他入座,含笑戲言道,“若澤如此心切,看來約束將士家屬之事並不是那麼容易啊~”

他麾下的三個千人督,各自分擔著新軍不同的軍務。

如淮南戍守將士出身的焦彝,因為熟諳軍律而兼領著“軍正”,主新軍演武、輪休與言行舉止規範等事;屯田客出身的鄧艾主新軍務農殖穀、修繕防禦工事等事;而曾是夏侯惠部曲的苟泉,則是處理日常文書與安撫已授田的將士家屬等雜務。

昨日鄧艾稟過秋收積穀、今晨檢閱過士卒操練,現今自然就到了苟泉來說些瑣碎之事。

“慚愧,慚愧.”

剛入座的苟泉聞言,臉上泛起一縷赧然,拱手作答道,“軍中文書案牘雜事,我尚且能勝任,但關乎將士家屬安撫的瑣碎,我實屬焦頭爛額,有負將軍所託.”

告罪了一聲,苟泉也不等夏侯惠發問,便徑直口若懸河一一說起事情緣由來。

源於試點在淮南推行計程車家變革被稱為新軍的關係,安頓士家家屬等具體事務,揚州刺史府並不參合其中;就連徵東將軍府也是唯有李長史偶爾過問一下尋常事務。

因為不管滿寵還是王凌,都知道新軍干係到天子曹叡的威信,故而很有默契的沒有派遣文吏來幫襯。

往好了裡想,是給予了新軍很大的自主權。

但如此也讓新軍許多規章制度都需要自我摸索,沒有成熟的秩序可直接執行。

再加上應募而來計程車家本就不是同州同郡,相互之間不熟悉、風俗不同言語有差,既沒有鄉土情結可融情,又沒有三老或宗族耆長從中調解糾紛矛盾,故而彼此間相處得很不融洽。

還沒有憑藉斬首之功贖身且授田計程車家還好。

只需循著先前屯田舊制安頓,嚴格執行“官六民四”的產出分配,不復苛求與剝削,這些家屬就很感恩了。

而那些已然贖身且被授田計程車家,則是矛盾頻發。

鄰里之間口舌之爭幾乎是每日都上演,而兩家婦孺的鬥毆更是不乏有之。

至於為何是婦孺鬥毆而非是家中男人嘛~

他們家中的男人也因為這些家長裡短的私憤鬥毆過。

後來被執法甚嚴的焦彝依著軍律,將之各杖責了五十且記錄在冊,告誡他們日後若再犯將罰為徒隸。

成了徒隸後就無法享受士卒待遇了,家小也將再度歸入士家了。

所以士卒鬥毆之事就此絕跡。

為此,焦彝還特地尋苟泉隱晦的說了幾句。

讓他務必約束好將士們的家屬,莫要因為婦孺之爭而讓軍中袍澤情誼敗壞,臨陣時不復同仇敵愾之銳。

但苟泉則是有苦說不出。

那些婦孺之爭他是真管不過來啊!

比如家中畜養的母雞跑去隔壁家中下了個雞子,然後因為雞子的歸屬爆發兩家鬥毆;或者是誰家的麥穗被捋了一把,然後就會出現潑婦罵街,將所有經過麥田的人都給指桑罵槐一遍;就連新軍寄養在他們家中的牲口便溺被他人撿走了,都會爆發一場衝突。

盡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都會演變成為紛爭。

其實苟泉也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說白了,就是這些士家以往都是無產的、毫無人身自由的。

現今驟然有了私產,所以倍加珍惜,人人變得錙銖必較,一顆麥粒遺落了都要心疼的碎碎念好幾天。

所以苟泉很心累。

他是草莽出身,對治民這個領域本就兩眼一抹黑;且他的本職是千人督,而不是亭長之類的,哪有那麼多閒功夫天天去給士家婦孺勸架評是非!

“將軍,事情就是這樣,我屬實有心無力.”

一番口乾舌燥說罷,苟泉滿臉自嘲,“先前我任俠鄉里,還不乏詆譭那些三老亭長尸位素餐,如今涉略到安頓黎庶了,方知自身是多麼的愚不可及.”

而在上首的夏侯惠,早就聽得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後仰。

自然,也聽出了苟泉訴苦的目的。

“好了好了,若澤莫訴苦了,我知你之意.”

好一陣笑罷,夏侯惠斂容作思片刻後,才緩聲說道,“這樣,你讓給小兒啟蒙的幾位先生擬個鄉約,讓士家婦孺們知道道德約束。

另外,你再尋焦子敘讓告訴士卒們,就說他們已然被授田,日後也將落籍在此,當思鄰里和睦以期日後相互守望。

嗯,你再尋出幾個相對厚道的老者委以三老,調解糾紛。

歲給五十石吧,讓鄧士載從軍中邸閣調撥.”

“唯!多謝將軍體恤在下難處!”

連忙起身作謝,苟泉長長舒了一口氣後,有些興奮的發問道,“將軍所言的鄉約,是類似漢高帝入關中的約法三章嗎?”

雖然你出身草莽,但別什麼話都敢說啊!

怎麼能拿劉邦和我放在一起對比呢,萬一傳了出去,我的麻煩可不是被彈劾那麼簡單!

要知道,天子曹叡都安排樂良在我身邊當部將了!

聞言,夏侯惠陡然一個激靈。

連忙撇了一眼署屋外有沒人後,便小聲叮囑苟泉日後莫要再口出犯忌諱言辭,才解釋道,“所謂鄉約,就是道德禮儀之類的,給那幾位先生說是推行教化就對了.”

“唯.”

知道失言的苟泉連忙應聲,也不敢復言更多,徑直躬身作別,“將軍,天色尚早,我這便去尋啟蒙先生了.”

“嗯,去吧.”

輕輕頷首,夏侯惠擺了擺手。

待署屋內只剩下自己一人後,他便有些疲憊的搖了搖頭,起身往旁邊的側榻躺去。

是的,他倏然覺得自己很累。

以往僅是督兵臨陣的職責,讓他覺得軍務其實很簡單,不外乎言行禁止、與士卒同食同住以及凡事以身作則而已。

但聽罷苟泉的訴苦他才猛然發覺,自己是多麼的幼稚。

或許,這便是先前我給天子曹叡提過的方略,屢屢被擱置暫緩推行或者被改得面目全非,也是自己只顧著高屋建瓴而無有關乎細枝末節的思慮吧。

所以,我是不是該尋個幕僚了?

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若是連將士家小紛爭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都要親歷親為,那以後還怎麼建功立業!

不見曹纂初來淮南時,身邊還跟著個王喬?

只不過,我該尋誰來當幕僚呢?

丁謐就暫且不提了。

他雖然能力這方面絕對能勝任,但心跡為明、不能貿然以心腹待之。

況且就算想用他,我還得徵求天子曹叡鬆口解開禁錮先。

若不,還是作封書信給大兄問問吧,這種事情也只能尋他幫忙了。

嗯.

或許還能問問外舅王常侍。

已故王司徒在朝多年、門生故吏頗多,應也有幾個堪用之人。

斜斜靠在臥榻上的夏侯惠,正闔目拈鬚細細思忖時,便有一記聲音從門口傳來,“將軍,可有空閒否?”

無需睜眼,夏侯惠就知道是鄧艾。

畢竟,有口吃的人壁塢裡就唯有他了。

“有,士載進來吧.”

聞言起身的夏侯惠,剛想去上首入坐,卻瞥見鄧艾懷中抱著十餘個書簡時,便又不由止步好奇出聲,“士載這是.”

“回將軍,是我近日所作,曰《濟河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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