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淮南壽春。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雖然初冬已踩著厚厚的落葉悄悄到來,但寒霜尚未凍死路邊小草;猶有暖意的陽光落在身上,總讓人覺得懶洋洋的,無時無刻不想著去尋知交故舊小酌一番,不負時光清閒。

一路風塵僕僕,剛剛趕到淮南的夏侯惠看著小別數月的壽春城,也生出了尋三五故舊把酒言歡的心情;以及期待著賊吳孫權今歲務必要興兵來犯、好讓他也暢懷感慨一句“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

當然了,在把酒言歡之前,他得先入城往徵東將軍府向滿寵稟一聲。

原本不過兩個月的婚期告假,竟是拖了大半年才歸來,也不知道滿寵會不會將他原先的職責轉給他人了。

入城輕車熟路,至徵東將軍府。

待值守甲士傳報後,他被引到了李長史的署屋中。

“稚權竟是歸來了!”

眉目疏朗、法令紋深深的李長史臉上笑容很是燦爛,不等夏侯惠見禮,便率先招呼道,“來,稚權過來就坐.”

“唯.”

恭敬行了一禮後,夏侯惠才依言入坐,同樣堆起笑容道,“闊別半載,長史精神矍鑠風采依舊,屬實讓人甚為心安哉.”

“哈哈哈~”

不出意外,聽罷的李長史笑顏更甚,“聞稚權之言,可知稚權此番告假歸去洛陽所得甚豐。

不止迎新婦之喜與伐鮮卑之功,就連言談都令人如沐春風了.”

“慚愧,慚愧。

我浸染世故,讓長史見笑了.”

“呵呵~”

二人寒暄了幾句,熟絡了氣氛後,李長史便興致勃勃的問起了北伐鮮卑之事。

對此夏侯惠悉心作答著。

雖然他心中有些奇怪:李長史不是應該先讓他拜見滿寵後,再與他敘舊閒聊嗎?

故而,待幷州戰事說罷了,見李長史又問起了迎親之事時,夏侯惠便忍不住委婉的問了句,“那個,長史,現今徵東將軍不在府署內?”

“啊~”

聞言,李長史有些懊惱的拍了下額頭,然後才繼續說道,“倒是忘了知會稚權了。

滿將軍在署府內,只是我稍後再引稚權去拜見.”

原來是已年過七十的滿寵,夜裡睡眠淺且少,白晝也常常犯困,故而沒什麼緊要軍務之時,總是獨自小飲一番然後趁著酒意伏案而寐。

李長史對此也早就習慣了。

且知道天子曹叡對滿寵素來敬重,所以也很識趣的在滿寵小寐時,儘可能不拿一些瑣碎事去打擾。

解釋完緣由後,李長史輕聲謂之,“滿將軍被陛下倚為御賊吳之重器,且今已然古稀之年矣。

稚權甫一歸來,左右也無有他事,便暫且等候一陣罷.”

哦,原來如此。

恍然的夏侯惠連忙頷首、連聲稱是。

也放開心思與李長史閒談,如說天子曹叡身體康健、問及李長史家中瑣事等等。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

伴著一陣輕微且緩慢的腳步聲,一身燕服拎著個酒囊、睡眼惺忪的滿寵走進了署屋,也讓二人見了連忙起身來迎。

夏侯惠拱手剛想出聲見禮,但卻被滿寵給搶了先。

只見他倏然止步,待定眼看了下夏侯惠後便脫口而出,“吔?稚權怎麼就歸來淮南了?”

呃~

這話我怎麼作答呢.

我是不該回來嗎?

心中有些怪異的夏侯惠,連忙拱手作揖,朗聲說道,“見過滿將軍。

末將告假歸期有逾,乃受天子所遣,隨驍騎將軍征伐幷州鮮”

“免了免了。

此事我知曉,稚權毋庸贅言.”

不等他說完,滿寵便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走過來入座時還如此發問道,“稚權,他呢?是在別屋候著嗎?喚進來罷.”

他?

指的是誰啊?

直起身的夏侯惠滿臉茫然、不知所以,也一時無言以對。

好在旁邊站著的李長史接腔解了圍,“將軍,方才我問過稚權了,討虜將軍與麾下五百騎還需數日後方至淮南.”

喔,是指外放為我部將、領討虜將軍的樂良啊!

聽到五百騎的時候,夏侯惠便知道滿寵所問之人是誰了。

只是他也愈發納悶了——滿寵為何甫一見他便問及了樂良?難不成樂良被天子遣來淮南,猶有其他職責在身?

“哦,彼尚未至啊.”

略帶惋惜的感慨了句,滿寵的神情頓時有些意興闌珊,且還低聲嘟囔了句才對夏侯惠下了逐客令,“嗯,我與長史有事商榷,稚權且先歸營罷。

待數日後樂將軍趕至了,再招你過來計議.”

“唯。

末將告退.”

不假思索便應了聲,夏侯惠當即做辭轉身離去。

因為善射之人,聽力也敏銳。

天生猿臂且善射的他,雖然沒有聽風辨位之神通,但因為距離不遠的干係,他還是隱約聽到了滿寵方才那句低聲嘟囔,似是“該快點趕來之人未至,倒是你個貪功之徒先到了.”

是的,他就是被滿寵給嫌棄了。

但他素來厚顏,對此無感,而是心中疑惑愈發強烈了。

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竟讓滿寵對樂良趕來淮南赴任如此汲汲呢?

帶著這樣的疑惑,夏侯惠出城歸來駐地,被壽山(八公山)與淮水夾在中間的壁塢。

此時的壁塢比離開前更加壯觀了。

不僅開溝渠引水環繞四周,且在原來的木柵欄後面還增砌了石牆,除卻依山這一面外都修築了看梢望樓。

雖遠遠不如真正的城池那般堅固,但比起尋常的屯兵障塞也不遜色了。

就是不知,花費了那麼多人力物力在修築防禦工事上,會不會疏忽了廣開溝渠興農桑,而讓今歲秋收減產啊?

還有,將士們的演武不會也被耽擱了吧?

策馬緩緩往壁塢而來,不停左顧右盼的夏侯惠也很快就被值守計程車卒們認了出來。

迅即,鼓聲大作,歡聲轟然。

伴著一句“將軍歸來了”的話語反反覆覆在壁塢中盪漾,讓無數聞訊計程車卒湧來塢門處,興奮的朝著夏侯惠奮力揮手。

是啊,為他們謀得以軍功贖身、以斬首授田且延請先生給他們家中小兒啟蒙的將軍,終於歸來了!

如何不令他們欣喜呢?

一度喧囂的場面,待到三部主官苟泉、鄧艾與焦彝趕來約束後,士卒們才佇列齊整的夾道而立,讓早就牽馬步行的夏侯惠得以進入壁塢。

作笑顏、不停的頷首,偶爾出聲喚一個士卒的名字

被苟泉三人簇擁著往署屋而去的夏侯惠,在士卒們略帶炙熱的目光中,倏然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觸。

故而,待至署屋坐定、得悉今歲屯田秋收足食且畜養的禽牲很多後,他便大手一揮,打算以兩個月的俸祿購置酒水,再宰殺些雞犬豕羊與士卒們同餐,權當是賀秋收的農祭了。

然而,他話語剛落下,一旁的焦彝便拱手喚了聲,“將軍.”

也讓夏侯惠微微怔了下,才含笑頷首,“子敘有事,但說無妨.”

因為在他麾下的三個千人督中,苟泉乃他部曲出身、鄧艾則是被他拔於行伍,故而此二人與他素來親近;唯獨先前隸屬揚州刺史部的焦彝略顯拘謹,也素來寡言少語。

如今,他竟在自己興頭時出聲勸阻,自是有所持。

“唯.”

焦彝頷首而應,緩聲說道,“將軍甫一歸來,或是不知在月餘前斥候營主官被賊吳所殺;無幾日,張騎督隨之舊傷復發、神情恍惚。

故而,在下竊以為,將軍若不覺路途疲倦,且將與士卒同樂之事稍後,先去一趟騎兵曲.”

陳定竟戰死了?!

聞言,夏侯惠愕然。

心中也不由回想起了昔日在斥候營的時光,想起了那個與他並肩追殺賊吳孫布的憨厚漢子。

只是,世道本來就是這樣的。

在不經意的轉身瞬間,總有人在紅塵中悄然遠去。

也許就在一次離別之後、在一眨眼的功夫,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時間河流裡,成了不可逆轉的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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