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恨晚

所謂客隨主便,不可喧賓奪主。

夏侯惠便先是對自己不請自來而告罪,聲稱有擾他們的雅興云云;隨後在入席之際,還很謙遜的以年紀比其他人小,很主動的拉著夏侯和一起在末席共案而坐。

如此識趣之人,自然贏得了眾人的好感。

陳泰當然不會讓他與夏侯和擠在一張案几後。

事實上,早在僕從迎夏侯兄弟二人入內時,他便讓人增設案席了,但無改夏侯兄弟二人在皆末席的座序。

夏侯和不必說,未及弱冠且名聲未隆,忝為末席理所當然。

而夏侯惠不過剛剛出仕,官職清貴品級不高,且現今也算不上是名士,恰逢其會之下能得到禮遇便是很得當的結果了。

畢竟,莫看在坐的這些人大多沒有官職在身,但若是他們日後出仕了,依仗父輩功勳與門第助力,起家兩千石或者入樞密任職都不算是稀奇之事。

如此,弱冠居散騎的夏侯惠還真不算什麼。

他自身也瞭然於胸。

待與眾人寒暄了數句後,便安之若素的將自己當作做客,很安分的看著這群才俊在餞行宴之上的插科打諢、言笑晏晏。

唯一令他有些不自在的是,司馬師的席位竟然就緊挨著自己。

原本以司馬師的名氣,應該在前首,與主人陳泰以及被餞行的主賓桓嘉挨著才對。

哪怕他謙虛,也得分清長幼有序,不應該列席同樣娶了夏侯尚之女的連襟和逌之後啊!

但他就是這麼坐了。

聲稱以自己的年齡,就應該坐在夏侯惠的上首。

且在眾人樂宴舉盞共飲之時,總不忘禮數週全的轉來向夏侯惠邀杯,那結交之意不能說是昭然若揭,那簡直就是路人皆知啊!

也讓夏侯惠挺膩歪的。

他始終想不明白,自己都離開洛陽三年之久了,回來也就這麼一月的時間,且素來深居簡出的,怎麼就讓已然名士司馬師如此示好了呢?

何德何能啊!

也不堪重負啊~

難不成你也聽聞長兄夏侯衡有為我求妻之意了?

然而,你家中現今唯一的妹妹,不是還沒幾歲就與給荀令君之孫荀霬定親了嘛~

難不成你的名士風流裡,還有傾慕龍陽君的癖好這項?

但我不想割斷伱的衣袖、也想不吃你分來的桃子啊!

捱得那麼近,且還連頻舉盞邀杯作甚!

就在夏侯惠眼觀鼻、鼻觀心的胡思亂想之時,一陣喝彩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善!”

“妙哉!”

“文致意、情動容,莫如此也!”

原來是方才荀顗趁著酒興,給即將離京赴任的桓嘉做了餞行賦,引起了眾人的轟然喝彩。

唉,這種文會當真無趣。

難免隨眾口出讚辭的夏侯惠,一併舉杯而祝時,暗中腹誹了一句。

卻沒有想到,他還沒有將酒盞放下之際,其餘人便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呃~

看我作甚?

難道方才我神遊太虛時被發現了?

“稚權少有文名,前番所作《阿房宮賦》文采斐然,乃不世佳作也!”

就在夏侯惠愕然之際,身為主人的陳泰衝著他略拱手,喜笑盈腮而道,“亦令我等恨不逢時,與宴同樂也!而今,稚權恰逢其會,不若即興作一賦,以令我等一解思慕之渴可好?”

原來是想讓我作賦啊~

“不敢當!不敢當!”

連忙拱手還禮,夏侯惠言辭很誠懇的推辭道,“玄伯兄之言謬讚矣!諸位當世才俊在前,我不過一久居山野之鄙夫,安敢班門弄斧邪?”

不想,他的謙虛話語甫一落下,陳泰還沒有作答呢,旁邊的司馬師便自來熟的接過了腔。

“噫!”

只見他先是大詫,然後故作憤憤的神情,“稚權竟不篤粹哉!詞采華茂如《阿房宮賦》猶須臾而成,竟自謂山野鄙夫,實屬折煞我等也!”且言罷,不等夏侯惠出聲辯解,他便又拱手邀眾人高聲而道,“諸君,稚權失言且藏拙,可當自罰一盞否?”

“當罰!”

“那是自然!”

“稚權莫發怔,速自斟!”

頓時,已然酒過三巡的眾人趁著酒興鼓譟,紛紛出聲附和。

你不說話,也沒人當你是啞巴吧?

夏侯惠心中嘀咕了聲,臉上盡是苦笑,也不得不如眾之願自斟自飲了一盞。

而性格很開朗風趣的和逌見了,便以沾親帶故的情分,復出聲調侃道,“稚權,可有文思否?若無,可再飲之!”

沒完了是嗎?

“非我故作姿態,不欲與諸君同樂,實屬不能也.”

無奈之下,夏侯惠憑案起身,對著眾人團團作揖,面帶些許感慨而道,“諸君或有不知,遊歷長安尋阿房宮廢墟之事,乃我年十三時。

作《阿房宮賦》,亦是從那時伊始,直至我離開洛陽歸桑梓時此賦方成。

想必諸君應曾聽聞,期間我曾溺於洛水,此後便不復交遊飲宴之事,閉門讀兵書習弓馬。

時人不解,皆謂我逢厄後性情大變,畏天不假年而閉戶守拙,實則不然。

蓋因自那時起,我便知自身文思已枯竭,難為文事之能矣!”

“啊~”

“惜哉!”

“此乃天妒英才乎?”

眾人聽罷,或有驚詫莫名者,或有扼腕嘆息者,皆不由感慨萬千。

唯獨司馬師例外。

對於夏侯惠的解釋,他先是愕然了下,旋即,竟離席而出,臉色十分慚愧的拱手向夏侯惠躬身作揖,“不想稚權竟有此遭遇!而我無德,竟作此咄咄逼人之態,當眾令稚權難堪,委實非君子所為,慚愧!慚愧!”

呃~

頓時,夏侯惠啞然。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不過隨意尋了一個逃避作賦的理由,竟惹得司馬師當眾賠禮致歉,且從神情上看,彼還真不是虛偽作態。

此人,不負盛名也!

或許是如今不過二十有二的他,尚未轉變為日後那位堅忍狠戾、果於殺戮的梟雄罷。

唉,可惜了。

若不是知道歷史車輪如何向前,僅是他今日之誠摯,便足以讓我引為肝膽相照的良友了。

須臾間,夏侯惠心念百碾。

而很快的,在司馬師的話語落下後,方才調侃催聲的和逌以及首個提議夏侯惠作賦之人陳泰,也起身做歉。

亦令夏侯惠從思緒中醒過來。

連忙起身,給他們還禮,面不紅耳不赤面帶坦然而道,“諸君不必如此。

我難為文事之能,乃我之不幸耳,非諸君所為也。

再者,我無詩賦與諸君同樂,乃是擾飲宴之興也,諸君不罪責於我,已然萬幸,安敢受諸君之禮邪?”

眾人不疑有他,就連夏侯和都是滿臉的悲悽,似是也接受這個謊言了。

畢竟,夏侯惠當年溺水後便性情大變的緣由,夏侯家的人同樣很不解,只是無奈的將之歸於人逢大厄後有變罷了。

“稚權誠然君子也!”

“不敢當。

此非稚權之過,委實乃我等思慮不周耳.”

“嗟乎!天意薄而處之綽然,臨訐犯而思己之過,夏侯稚權器氣之恢廓,山谷不能受也!”

自然,眾人對夏侯惠這種引為己咎的做法,皆不吝讚譽之辭。

想必過了今日,眾人也會替他揚名,讓他達成夏侯衡的心願——於京都內名聲大噪了吧。

經過這個小插曲,與宴之人也都沒有了作詩賦的興趣,乃是喚僕從取來玩樂之器,轉為以投壺、手談、撫琴而歌等為樂。

而夏侯惠則是被司馬師給“纏”著了。

他本就娶了夏侯尚之女,與夏侯惠也算是有了一層姻親關係,故而當他殷殷切切的邀請夏侯惠一併前去草堂前以射術為樂,夏侯惠還真難以回絕。

沒辦法,方才自己才聲稱閉門習弓馬來的。

且還作了虛己以聽之態.

如若回絕了,那不就是表示不屑於與司馬師為伍嘛~

不過,待他帶著心中百般不願前來草堂前,不過片刻過去,就變成興趣勃勃了。

蓋因司馬師邀他比射術是虛,而是以他自言讀兵書為由,打算一併探討蜀國近些年頻繁兵犯雍涼是實。

而且司馬師早年也曾遊歷長安,對魏國如今在雍涼的守備以及地形地理十分熟悉,僅是寥寥數言的分析,便讓夏侯惠有若心有慼慼焉之感。

無他。

司馬師對於魏蜀戰事的主張,乃覺得魏國應該採用守禦扼敵為上,以堅壁清野的戰術,讓山川險固、糧秣轉運艱難的蜀國疲於戎事,最終陷入積貧積弱的困頓中。

而魏國則可以趁此時間,省息他役與民休息,惟務農桑以廣軍資、增作戰具,撫養兵民,獎勵將士演武備戰,以致強者恆強,待天時來臨之際一舉滅之!

如此想法,幾與夏侯惠不謀而合。

而令夏侯惠感慨的是,自己能有這樣的戰略,是因為有後世記憶的反向推演,而司馬師則是自作推演,且他今年才二十有二啊!

竟有如此韜略矣!

此非家學淵博可概之,而可謂之當世奇才者也!

難怪,後世之人,常將司馬師稱為這段歷史裡的最後一位梟雄。

帶著傾佩之心,夏侯惠與司馬師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在草堂前的臺階之上促膝抵掌而談。

直到夏侯和從內廳走出來,出聲提醒日將暮,該回去了才罷休。

“稚權真奇才也!”

在作別的時候,司馬師還如此作言,“今日有幸與稚權相識,獲益良多,亦心生思慕。

若稚權不以我愚鈍,日後我當常厚顏求教.”

而夏侯惠的答覆,則是不置可否。

曰:“子元之才宛若皓月之皎皎,而愚鈍如我,堪謂螢火也。

今與子元作談,受益匪淺,喜不自勝。

日將暮,就此別過.”

言罷,徑直向在場之人團團作揖,轉身離去。

就是離開陳家別院遠了些,他心中便有一句悵然落地——

唉,他為什麼就是司馬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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