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士家

京師洛陽,陽渠西端夏侯家塢堡。

才剛剛趕到的、風塵僕僕的陳泰與夏侯和帶著滿臉遺憾敗興而歸。

他們是來給夏侯惠餞行的,結果相約聯袂趕到後,卻被塢堡的管事告知,夏侯惠已然在二日前離開洛陽了。

至於為何錯過嘛.

倒不是他們二人來得太晚。

在有司轉達的調令中,夏侯惠只需要在夏六月之前趕到淮南壽春的徵東將軍署報備,就不算失期。

依著常理,有如此充裕的時間,他應該留在京都到四月下旬或者五月初,待與親朋故友作別之後再啟程也不晚。

然而,孰人能料到,他在調令剛下來的第二日便悄然離開洛陽了呢?

“唉”

策馬緩緩的夏侯和,搖頭嘆息了聲,“若不是我沒有遣人先來問一聲,也不至於讓玄伯兄空跑一趟了.”

“義權何出自責邪?”

聞言,一直默然注視前方的陳泰,不由莞爾,“不過是稚權太過心切罷了。

而且以我之見,稚權應是不願見我等罷.”

呃?

不由,夏侯和側頭而顧,待看到了陳泰臉龐之上依稀有些感激的時候,心中便也就瞭然了。

他六兄是被左遷的。

且還是因為做了正確的事情而被左遷的。

故而,他心中也生出一縷憤慨來。

奸佞如吳質猶能恩榮歸邸,而篤粹如陳司空竟被詆譭,直言如我六兄竟逐出廟堂!

我大魏立國才多少年,怎麼就變成了這種世道?

或許,是隱隱有所感罷。

久久沒有聽到夏侯和出聲的陳泰,也瞥眼過來,見其眉目緊蹙的作態先是訝然,隨後便也悄然嘆息了聲,複用略顯空洞的目光注視著前方。

同樣也不再做聲。

他阿父可是顧命大臣呢!

被詆譭了、在廟堂之上當眾詔責了,換來的補償不過是天子曹叡的隨意誇讚幾聲以及賜下財帛。

莫要拿自己被闢為散騎侍郎來說事。

出身潁川名門且養望至而立之年的他,會在意區區一個散騎侍郎嗎?

世人皆道先帝以私忿治罪魏武功臣曹洪、鮑信之子鮑勳乃是刻薄寡恩之舉;如今看來,當今這位可是一脈相承、毫不遜色呢!

唉.

兗州,濟陰郡。

在大野澤與雷澤中間的成陽縣,是魏國最早興屯田的據點之一。

也是典農校尉的駐點。

至於,明明濟陰郡乃是大郡,負責掌屯田的主官為何不是中郎將,而是猶如小郡那般設校尉嘛~【注1】

兗州與豫州是最早興屯田的。

各郡縣各類軍屯、民屯據點尤其多,魏國在期間為了防止典農中郎將職權過大,便將一些屯田佃戶較多與土地比較肥沃大郡的屯田權一分為二,設立兩位典農校尉分治。

如駐地在成陽縣的這位校尉,管轄的範圍僅是濟陰郡的東部。

不過,整個郡的屯田事務,另一位校尉還是尊他為主的。

因為他姓夏侯名威,字季權。

早年好遊俠、一直到魏文曹丕執政末年才出仕任職句陽縣令的他,去歲二月時轉為試守典農校尉,如今剛好改為真,可以食全俸了。

是故,他這一兩個月都頗為意氣風發。

許多早年結交的草莽匹夫或者寒門士子,皆趁著路過或者專程趕來拜訪,讓剛開始食全俸的他比先前更困頓。

而今日,他又復迎來了兩位趁吃喝的。

且還是不遠千里,特地從京都洛陽趕來的——為了見一見在外任職的四兄,夏侯惠帶著扈從孫叔特地取道虎牢關,繞了半個圈子趕到了!

兄弟見面,自是很溫馨。

得悉傳報的夏侯威,快步出迎,遠遠在臉上泛起喜色,才剛走到跟前就一把抓住了夏侯惠牽著的馬韁繩,欣喜而道,“好生神駿的良駒啊!”

且嘴裡一直嘖嘖稱讚著。

對著那匹烏孫良駒上下打量,怎麼都看不夠,但卻許久都沒有撇一眼依舊牽著馬韁繩的夏侯惠。

被晾了許久的夏侯惠,滿心歡喜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合著,在這位四兄眼裡,數年不曾謀面的自己還比不上一匹西域良駒是吧?

帶著心中憤憤,夏侯惠剛想出聲抗議兩句,但心念一轉,便又露出笑容來,試聲問道,“四兄可是喜歡這匹西域良駒?”

“嗯,嗯,頗心喜.”

將視線黏在戰馬上的夏侯威,依舊目不斜視,連連頷首。

而夏侯惠繼續說道,“既然四兄喜歡,不若我將此良駒贈給四兄如何?”

“稚權此話當真?!”

猛然間,夏侯威昂起頭,眼眸盡是驚喜有加。

“自是當真的.”

輕輕頷首,夏侯惠含笑徐徐而道,“只不過,此事還需一人應允才行.”

“哈哈哈~”

一陣爽朗的大笑後,夏侯威很是親暱的拍了拍六弟的肩膀,不吝稱讚之辭,“數年不見,稚權已然一表人才矣!不愧是我家才學最優之人!嗯,此良駒,還需孰人允許?”

“乃當今天子.”

朝著洛陽的方向搖搖拱手致意後,夏侯惠笑顏大盛,“此西域良駒原是陛下之物,後賜予我。

四兄若喜歡,我便上表洛陽,聲稱奉命前往淮南壽春入騎兵營當職之際,還特地來四兄駐地拜訪,一敘兄弟之情。

而四兄對此良駒頗心喜,便讓我留下戰馬,步行去淮南.”

呃!

此話語甫一落下,夏侯威臉上的驚喜皆化作錯愕。

旋即,又變成了滿臉鐵青。

豎子無狀!

我不過心喜這良駒而已,竟是以上表言我奪馬來要挾?

待目怔怔了好一會兒,夏侯威陡然含恨甩手朝著夏侯惠的肩膀狠狠來了一記,聲色俱厲的責罵道,“豎子不肖!竟不念父兄之仇,上疏反駁大將軍伐蜀方略!”

且言罷,便拂袖轉身往回走。

就連那神駿的烏孫良駒,都不屑多看一眼了。

不過戲謔之言罷了,我家四兄器量何時變得如此狹隘了?

吃疼的夏侯惠,呆呆的杵立著,有些愕然的看著夏侯威的背影漸行漸遠。

而片刻後,他又看見其轉身,指著自己大聲呵斥,“呆愣著作甚!還不跟過來!難不成想我讓為你牽馬嗎?”

“哦,來了.”

聞言,反應過來的夏侯惠將馬韁繩交給孫叔,疾步追上四兄並肩而行。

且還不忘側頭笑顏加了句,“我自是不敢讓四兄牽馬的。

只不過,若是四兄執意為之,我就只好卻之不恭了.”

言罷,敏捷錯身避開夏侯威揮過來的巴掌,爆出一陣大笑先行跑進公署裡去了。

也讓原本有些悻悻然的夏侯威,搖頭嘆息了聲後便展顏歡笑。

家中諸兄弟,夏侯惠雖然與夏侯和的感情最好,但性格上卻是與夏侯威最合得來。

因為夏侯威早年在山野民間混跡久了,身上有一股不耐繁文縟禮、不拘小節、喜怒笑罵皆真性情的江湖草莽作風,令他覺得很是親切。

就連早年他歸譙縣隱居,於秋冬之際外出遊俠之前,還特地跑到句陽縣尋夏侯威,悉心請教外出遊俠的事項呢。

類如今日這種戲謔為樂,自是日常不乏的。

設立在城外的典農校尉公署,其實就是個士家駐紮的營寨。

士家,也稱為兵家,誕生於世兵制。

在前朝末年的黃巾之亂後董卓亂政,以致朝廷失綱、群雄並起,相互之間連年征伐無休,各州郡土地荒蕪、人口銳減,再加上世家豪右趁機兼併土地、收徒附隱藏人口,讓漢室以來的募兵制無法推行。

為了保持固定的兵源和恢復發展生產,魏國開始實行“世兵制”。

乃是強制將黎庶及其家屬固定為“軍戶”,稱為“士家”,與民戶分開落籍登記。

士家的男丁終身為兵,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不準更改;就算到了暮年的垂垂老矣,也不能退役,而是改為從事後勤運輸等方面的瑣碎。

士家的身份低於平民,婚配只能限於軍戶,不準與平民通婚;士逃亡,家屬要被連坐治罪。

且地方官府為了保持士家的數量,以及維護自身在位時的政績,許多地方還做出了“生人婦”這種驚世駭俗之事。

是故,待兩兄弟敘話完家常,夏侯惠聲稱自己一點都不在意被罷了散騎侍郎的官職,而是更欣喜被外放入軍中歷練,立志要在淮南戰場上建功立業的時候,夏侯威默默的看了他好一陣,便帶著他外出去看正在忙碌著春耕計程車家以及其家眷。

也讓夏侯惠變得異常沉默。

因為他看到的是一群“活死人”。

是啊,這些士家雖然還是活生生的人,但他們的心早就死了。

當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已經被強制規劃了人生軌跡與結局,且這種規劃是無法掙脫的,那麼這個人就已經死了。

在魏國天子與袞袞諸公眼中,士家不值得在意,也不需要憐憫。

因為他們與那隨處可見的野草無異。

即使旱死在夏季、澇死在秋季、枯死在冬季了,待翌年當春回大地時,依舊會源源不斷冒出來。

而適齡成為士卒的男丁,則是含苞待放的野花。

為了君主一統天下的野望、為了將率們的封侯蔭子之志,他們以血肉之軀化作野花在某個地方剎那綻放、然後瞬間枯萎。

所以,這些知道自己命運計程車家,也猶如行屍走肉般。

心中僅存的信念,是對九天之上的神靈祈禱,期盼著儘早迎來解脫;也向九幽之下的陰司哀求,但求往生後不復迎來如此命運。

是的,他們所期所求並不在人間。

因為將他們所期所求剝奪殆盡的人,就在人間且掌控著人間。

——

【注1:建安元年曹操興辦屯田,各郡國有屯田者置主官,郡國大者為中郎將(秩二千石),小者為校尉(秩比二千石),掌屯田事務,管理所部吏民,部內亦常設軍兵。

郡國太守、內史不得干預其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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