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新歲

“今日方知,陛下為何讓此子上疏舉杜恕,且指王肅之女為其妻也.”

天淵池的湖中小亭內,大將軍曹真默默的注視著夏侯惠漸行漸遠的背影,倏然出聲感慨了句。

是的,作為天子曹叡最信任的人,哪怕他遠在長安鎮守,但許多隱蔽的事情天子也會以私信告知並順便詢問他的見解。

這算是天子早年養成的習慣之一罷。

因為在曹叡剛剛繼位的時候,就是曹真留守在京都洛陽幫他穩定局勢、渡過君主新舊交替最艱難的那段時間。

“夏侯稚權性情剛直,且行舉略顯乖張孟浪,然而瑕不掩瑜.”

聞言,天子曹叡頷首而笑,輕言說道,“在諸宗室與譙沛元勳後進之中,唯有此子能令朕生出愛才之心。

故而,因他甫入仕途的干係,朕為避免他與他人一般喜好清談、淪為沽名釣譽之徒,便讓他上疏舉杜恕且先斷了與朝臣攀交的機會。

不過,指王肅之女妻之,朕倒是心血來潮而為之,別無他意。

嗯”

言至此,曹叡略微停頓了下,方注目著曹真發問道,“大將軍以為,此子之才,日後可如其父或匆鷯醫爬愣嶂夏侯伯仁一般為國鎮邊、是為社稷砥柱否?”

“陛下,臣並無有觀評人物之能.”

對此,曹真連忙謙言了句,推脫道,“且臣與夏侯稚權遇不過一面、言不過數語,安敢妄斷他日後如何哉!”

且言罷,還舉起酒盞敬了天子一盞。

就在一飲而盡之時,還悄然將眼中的一縷落寞給嚥下了。

他已然是含飴弄孫之人了。

且長子曹爽在宮禁中任事也有數個年頭了~

但名聲僅是姿態恭謙、篤行任事,不管天子還是公卿都沒有誇耀過其才學。

至於外甥夏侯玄嘛~

在士林中名聲甚隆,堪稱小輩之中的魁者。

但卻也因此不為天子所喜,早早就被左遷掛職了。

是故,在得悉天子曹叡如此看重夏侯惠的時候,他雖然沒有心生嫉妒什麼的,但難免會有泛起為人父的怒其不爭:看看別人家的孩子,再看看自己家的,唉,罷了,不看了,莫給自己徒增煩惱.

天子對此倒沒有察覺。

待飲罷一盞後,囅然笑道,“大將軍謙言矣。

今日言兵事,大將軍焉能無斷邪?且此間乃你我叔侄閒談罷了,不必慎言.”

言罷,還真依著子侄輩的作態,起身執酒勺給曹真舀了一盞。

曹真只是略微欠身,便坦然受了。

石亭之戰前,賊吳孫權還親自為陸遜牽馬開道呢!

更莫說他與天子是一家人,如若過於拘禮,反而顯得生分。

故而,他也沒有再推脫,沉吟片刻後,便如此作言道,“滿腹韜略而臨陣一敗塗地者,自先秦以來便不乏事例也,此便是臣不敢妄自斷言之故。

不過,臣自出鎮長安以來,不乏與夏侯仲權謀面之時,觀其人聞其言,臣可斷言夏侯仲權將略有餘、帥才不足也。

而今得聞夏侯稚權言伐蜀之事,臣亦可斷言彼才學猶在仲權之上也.”

夏侯霸將略有餘、帥才不足,而夏侯惠猶在其之上?

意思就是夏侯惠有成長為都督的資質嘍?

對於這種沒有言之鑿鑿、但卻意思卻表達得十分清楚的的答覆,天子曹叡心領神會,甚是滿意的連連頷首,“大將軍之意,朕知矣.”

而曹真的話語還沒有完。

緊接著又加了句,“陛下,誠如夏侯稚權所言,如今我魏國宗室大將凋零、難以為繼。

此些年陛下雖將不少宗室擢入禁軍任職,然而《韓非子·顯學》有云‘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京畿之地內外靖安,且權貴眾多、沽名逐利者眾,恐難為社稷儲都督之才也。

依臣之見,不若甄選有將略的宗室後進,遣往前線任職歷練,以期他日可有成才者.”

“嗯,大將軍言之有理!”

這次,天子曹叡更是拊掌稱讚,當即採納,“此事朕尋個時機圖之.”

言罷抬頭看了看天色,便又說道,“天色尚早,大將軍不若先隨朕同去看望太皇太后後,再出宮歸府罷。

唉,祖母近兩年身體不佳、時常染疾.”

曹真少孤。

早年魏武曹操收養於府中,待遇皆與諸子同。

且與曹丕同吃同住同讀書,因而他也頗受卞夫人的關照,在聽聞卞夫人身體不佳之言後,他也不由焦灼起身。

“唯.”

洛陽城外。

換了燕服的夏侯惠在孫叔的陪伴下,策馬小跑往毗鄰宜陽縣地界陽渠西端而去。

京畿內外雖然官道平坦暢通,但如今已經過了晌午了,從洛陽城到陽渠西端有數十里的距離,若不抓緊時間趕路,今夜就得在沿途尋個鄉邑投宿了。

尤其是翌日便是除夕了。

陽渠西端的四十餘戶徒附剛被夏侯衡劃給夏侯惠,對於家主的變更與日後待遇的未知,自然是惴惴不安的。

故而,他想在今夜回到塢堡中露個臉,並在除夕之前將一部分結餘賞賜給眾徒附,使之心安。

也正是因此,孫叔只好一邊顛簸在馬背上,一邊給夏侯惠講述今晨有人來訪之事。

一是夏侯和。

源於家中就數二人年齒最小、自幼一併便被督促讀書與約束品行的關係,夏侯和與夏侯惠的感情很好。

哪怕夏侯惠如今已經被趕出家門了,他都甘願冒著被長兄夏侯衡責罵,也要讓僕從送來了一些財物給“窮困潦倒”的夏侯惠使用。

也不算多,約莫值一萬錢吧。

但夏侯和還沒有出仕,家中每個月給予的例錢並不多,這已經差不多是他三個月的例錢了!

故而,夏侯惠聽罷,心中也泛起了感動。

一邊惡趣味的想著夏侯和日後知曉,自己已經有了陽渠西端產業後的神情,一邊叮囑孫叔,讓他歲後給王肅家中送些禮物時,順便問能不能抄錄些孤本回來贈給喜好文學的七弟。

另一波拜訪的人,乃是司馬師的僮客。

與以往只是投書信不同,他此番還讓僮客帶了些禮物。

聲稱這是他前些時日從南陽宛城帶回來的特產,正值逢年過節之際略表心意,不值什麼錢,讓夏侯惠不要回絕云云。

嗯,就是一些臘肉、乾果以及筆墨之物,還真就不值什麼錢。

但以如今夏侯惠被廟堂諸公不喜,而他仍然一如故往同書信且送來禮物之舉,便當得“禮輕情意重”之謂了。

對此,夏侯惠沒有什麼感觸。

大不了,日後“浮華案”爆發、他被禁錮的時候,自己也一如既往便是。

“六郎,七郎與司馬家轉來的禮物,我已經讓子復先行送去陽渠塢堡了.”

稟報完來訪之事後,孫叔還添了句自己的處置。

子復,是孫叔次子孫婁的表字。

孫叔有二子一女。

長子孫侃則是早就成家了,與已然出嫁的女兒都是定居在譙縣——夏侯惠收養的那些小兒,說是讓孫叔主事,但實際上卻是孫侃在操持的。

次子孫婁年方十九,尚未成家,便隨在身邊使喚。

不出意外的話,孫婁日後也將會子承父業,接替他成為夏侯惠的管事。

畢竟,孫婁也算是夏侯家的家生子。

“嗯,如此最好.”

輕輕頷首,夏侯惠抬手抹了一把黏在臉上的雪粒,繼續說道,“孫叔,過了除夕子復就是弱冠之年,也該成家了。

這樣吧,你尋媒人給他說門親事,聘禮什麼的直接從家中取就好.”

“好,謝六郎.”

孫叔對此沒有意外,只是淡淡的應了聲。

“還有,孫叔,你讓子復慢慢接手家中雜事吧.”

夏侯惠繼續說道,“我現今有了些產業,也養得起更多人,伱待子復可任事後,便再去收一些小兒來養。

此事只有交給孫叔,我才敢安心。

對了,新收的小兒別養在譙縣了,太遠,不便利.”

“好.”

孫叔依舊是很平淡的作答,想了想,便又確定了句,“六郎之意,是養在京師嗎?”

“如若能養在京畿之地自是最好。

若不能,在弘農、河內郡或者兗州也行。

而且京畿之地,衣食住行等皆耗費甚巨,孫叔自己看著處置就好.”

“好.”

“對了,陽渠塢堡的四十多戶徒附,孫叔也留意下,若是他們家中小兒資質不錯,也可以出資讓他們讀書習武.”

“好.”

新歲啟封,太和四年(公元230年)如期而至。

新氣象也隨之而至,就在仲春二月時,天子曹叡頒發了兩個詔令,皆是關乎人事。

一者,是以大將軍曹真為大司馬、驃騎將軍司馬懿為大將軍,以揚烈將軍、領遼東太守公孫淵為車騎將軍。

此事並沒有引起什麼波瀾。

略知軍國大事的人,都知道天子這是為伐蜀作綢繆了。

至於為何還封了奪叔父之位自立的公孫淵嘛~

此番伐蜀動用的兵力、物力都很多,而賊吳與蜀國同盟,或許會出兵策應,故而曹叡以官職來安撫鞭長莫及的公孫淵,讓他安分一些。

另一,則是詔布了“郎吏課試法”。

以兵亂以來經學廢絕、後生進趣為由,詔郎吏學通一經才任牧民,博士課試,擢其高第者,亟用;浮華不務正業者罷黜。

明眼人都知道,此“課試法”是針對京師內清談沽名、相互標榜風氣的。

原本,這兩件事都與夏侯惠無干。

但吳質竟在此時上疏了,也讓他尋到了雪恥以及被外放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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