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潛鋒芒

蔣濟是曹魏的忠臣,但不是諍臣。

很早就加職散騎常侍的他,除卻以籌畫士的身份對軍爭之事作諫言外,還曾對劉放與孫資的專任之權上疏言社稷安危。

但他永遠都不爭。

不管天子曹叡採納了他的諫言與否,哪怕明知道任憑事態發展下去必然會對社稷造成損害,他都不會再尋曹叡爭論。

君重而社稷輕。

這便是他秉持的理念,所以曹叡很喜歡也很器重他。

讓他一直領著位卑而權重的中護軍之職,哪怕知道了他利用職權大肆受賄貪腐也不在乎。

而他對夏侯惠的隱晦提點,也正是傳授著這種觀念——軍爭籌畫也好,計議國事亦罷,理應先從君王的角度出發,再去思慮社稷。

是的,在崇華後殿內的計議,夏侯惠聲稱可購募洩歸泥為間以求誅殺軻比能之機,就是違背了這點。因而天子曹叡才一度生出了不讓他隨徵幷州的念頭,更以睏乏為由不置可否便擺駕離去。

曹叡喜歡合自己心意的重臣,而不會重用諍臣。

屢屢犯顏直諫的楊阜,雖位居九卿但職權在廟堂中並不緊要。

尚有曾經拉著魏文曹丕衣袖不放直諫的侍中辛毗,早年被推舉為尚書僕射時,曹叡只是因為劉放與孫資一句“辛毗性剛而專”的話語就不用、改任衛尉。

是時,人們皆聲稱此乃劉放與孫資貪權,擔心辛毗為尚書僕射後會增尚書檯之權而損中書省的利益,但若往深了想便可知道,其實素有從諫如流的曹叡,並不喜歡犯顏直諫的臣子、更不會重用將社稷看得比他更重的臣子。

他已然不止一次感受到,夏侯惠就是秉持著“社稷為重、君為輕”理念的臣子了。

比如前番的擅自在上疏中增添了民屯募兵之策。

尚有在偷襲皖城谷地的籌畫中,竟是希望他能將洛陽中軍遣去駐守淮南。

如今的購募洩歸泥為間也不例外。

若能誅殺軻比能、短時日內徹底解決北疆鮮卑之患,對魏國對社稷都是善莫大焉之事;但從天子曹叡現今的立場出發,卻不能推行此策。

他承受不起失利的代價,不敢讓此戰增添一絲風險與誘發意外的可能。

理由是他如今在廟堂中頗受掣肘。

整頓屯田積弊、推動士家變革等事已然引發了他與群臣的博弈,所以在外放“天子恩科”的門生為官時,遭到了公卿百官的一致抵制。

公卿們擔憂君權坐大,會導致猶如秦皇漢武時期的窮兵黷武、民不聊生。

而潛邸舊臣畢軌的兵敗,讓他背上了一個識人不明的指摘,讓他這種備受掣肘的處境雪上加霜。

所以,他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挽回君王的威信。

儘快在幷州取得一場勝利,從鮮卑身上將顏面找回來,將畢軌兵敗的壞影響消除掉。也唯有如此,他才能繼續保持著強勢與群臣博弈。

故而,以洩歸泥為間這種不可控的諫言,對於他而言就是節外生枝!

不可能推行!

因為一旦洩歸泥反噬了,讓原本勝券在握的此戰落敗了,他的威信將迎來巨大的打擊,也會讓他在與群臣的博弈中就此落入下風。

先前的石亭之戰、曹真伐蜀失利,已然給他的威信造成打擊了。

若是再敗給鮮卑,那質疑他的聲音將遍佈各州郡。

不管怎麼說,他終究是繼成之君。

沒有武帝曹操南征北戰開創基業所積累的威望,也再也經受不起敗績了!

只要他挽回威信,日後有的是機會出兵誅殺賊子軻比能;但若是他無法挽回威信,莫說誅殺軻比能了,他維護君權都很難。

要知道,魏國先前可是歷經過奪嫡的。

且曹丕在軍爭之上毫無建樹,而如今的他連子嗣都已喪亡殆盡了。

若是有人想詬病他“德不配位”是不乏理由的!

蔣濟知道這點,所以沒有提及以洩歸泥為間的見策,在徹底解決鮮卑邊患與維護曹叡權威之中,選擇了後者。

但夏侯惠沒有看到這點。

又或者說,凡事皆從社稷角度出發的他,根本沒有思慮過曹叡的處境。

這讓曹叡很失望。

明明,他都不吝擢拔、想將之培養成為心腹爪牙了,但備受恩寵殊榮的夏侯惠卻沒有“君重於社稷”的覺悟。

這也是蔣濟主動出言提點夏侯惠的理由之一。

在廟堂袞袞諸公之中,他是天子曹叡最器異的重臣之一,也知道曹叡對夏侯惠的期待與定位,出於為君分憂之心,便隱晦的提了嘴。若夏侯惠參透了必然會對他心懷感激;而若是沒有,他所說的話語不過是泛泛而談罷了,沒有什麼可指摘之處。

另一層緣由,則是他對夏侯惠印象不錯。

出身門第不高的他,並沒有如其他朝廷僚佐般對夏侯惠有怨念。

相反,他倒是頗為欣賞夏侯惠的敢言,尤其是天子曹叡將選拔“天子門生”的權柄交予他,讓他權柄大熾後。

事實上也是如此。

當王元姬以隱晦的方式提醒夏侯惠,年少而居中堅將軍之位當戒驕戒躁,不可再有爭功之念,不可落他人驕橫之口實,而是思和睦同僚、沉澱仕途人脈等等時,他在觸類旁通之下,陡然想通了蔣濟的言外之意。

也不免對蔣濟有了幾分感激之意。

當然了,他並不認可蔣濟“君重而社稷輕”的觀點。

但也倏然間有了危機感:若是他失去了天子曹叡的青睞,那麼,他日後將泯於眾人。

就如時常犯顏直諫的楊阜與辛毗一樣,資歷深厚、在廟堂中地位尊崇,於士林中名聲亦很好,但始終無法步入魏國的決策中樞。

這個領悟,令他知道了曹叡有一顆獨夫之心。

也覺得自己還是繼續收養小兒的好,或許日後還真會有用上的一天。

對的,他再次對曹叡觖望了。

在魏國社稷與君王曹叡之間,他選擇了前者。

因為如果他此時改變了初衷,那麼,他先前好不容易樹立的形象將迎來崩塌,諸如杜恕、陳泰等人也不會再與他親善。

但在為人處世這方面,他倒是可以暫且潛鋒芒的。

《周易》有云:“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他還很年輕,蟄伏一段時間也好。

況且,他在蟄伏的時候,也會讓曹叡覺得他屈服了、改變了,反而授予他更多權柄。

何樂而不為呢?

只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心中已然放棄了以洩歸泥為間誅殺軻比能的計劃,打算此番隨徵幷州是重在參與、旨在積累履歷後,田豫卻是上疏提了此事。

卻說,歸去桑梓漁陽郡的田豫,在招募烏桓突騎之際,聽聞了幷州畢軌兵敗之事後,便將募兵之事交給了僚佐,自己則是日夜兼程趕到了雁門郡。

甫一趕至,就尋了原先牽招的長史瞭解雁門關以北的鮮卑各部狀況。

待得悉牽招在生前帶著步度根、洩歸泥深入雲中郡擊敗軻比能那次戰事中,還順勢作書招了西部鮮卑附頭等十餘萬家,遷徙定居在陘北故上館城、置屯戍以鎮內外後,他便覺得若洛陽中軍來伐,當求一戰竟全功,將軻比能誅殺!

但方式不是夏侯惠提出來的購募洩歸泥為間。

而是傳檄西部鮮卑各部。

西部鮮卑,乃是指部落屬地在上谷郡以西,包括代郡、雁門、定襄、雲中、五原、朔方等郡的鮮卑部落。

對,就是河套平原。

自南匈奴被魏武曹操遷徙內附後,西部鮮卑各部的生存壓力大減。

寬廣的牧場讓他們牛羊充足,哪怕遇上白災也能熬過生計,所以他們鮮有參與劫掠魏國邊郡以獲得生活物資。

更享受只需要名義上臣服魏國,就能獲得互市機會的方式。

此消彼長之下,也讓他們對軻比能有怨恨。

一者,是這些部落很早就各自為政了,自和連繼任鮮卑單于後就不再臣服彈汗山了。

沒有生存壓力,不需要抱團取暖,自然也不希望迎來一位發號施令的單于,他們與志在一統鮮卑各部的軻比能,有著不可化解的衝突。

另一,則是軻比能威脅到了他們的生存。

比如隸屬西部鮮卑的代郡與雲中郡,已然變成軻比能的屬地了!繁衍在這兩個郡的鮮卑部落要麼被併吞、要麼被迫遷徙離開了。

雲中郡都被佔了,同屬河套平原的五原郡與朔方郡,還能免受軻比能的覬覦嗎?

故而,田豫覺得西部鮮卑各部與魏國一樣,都希望軻比能身死。

基於此,他在上疏中聲稱,請天子曹叡授予他便宜行事的權力,若是洛陽中軍順利擊敗軻比能與步度根後,他也可以趁機傳檄西部鮮卑各部,以許軻比能屬地給他們、以及平分部落族眾、牛羊與資財為利益誘惑,邀他們一併出兵將軻比能誅殺了!

這個做法,要比購募洩歸泥為間穩妥多了。

且並不會影響到天子曹叡的期盼。

理所當然的,田豫也被授予了調動幷州各郡兵馬的權力。

而且,在秦朗引三萬步騎出洛陽趕去幷州之際,天子曹叡還私下叮囑了一句,讓他在臨陣時要多聽取田豫的意見。

對,秦朗為主將。

而夏侯惠僅是督領著中堅營的五千步騎,且僅是名義上的統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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